76、一剪梅-4
作者:池灵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477

四盏落地烛台款款照着斑驳的八仙桌,桌下生了一盆火。

我们如一家人围桌而坐,慢饮闲聊。街坊邻里笙箫弦歌渐起,远处的锣鼓戏乐声也愈加欢庆。从窗户朝东头看去,天边都是红彤彤的。

汤圆子入口即化,带着桂花的浓香,甜腻腻的。我一口气吃了许多,直到肚子胀鼓鼓再也吃不下了。

秦夫人对我忍俊不禁:“于姑娘不拘小节是好事,可这糯米做的圆子吃多了难受。”

“可是太好吃了,我忍不住……嘴馋。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年才能吃上一回,多可惜。”

“原来于姑娘爱吃汤圆,也并不是上元灯节才能吃得到,平日里若想吃了,来这吃。我命人做就是。”

“真的吗?”我笑得合不拢嘴,还装模作样稍稍推辞,“可……夫人喜静,我这性子不是打扰夫人了么?”

“于归,你时常来看看,也可以给我娘解解闷。”秦朗坤微笑看着我,面颊因烛光而泛红,楚楚动人。我痴痴看着他,猛点头。

“是啊,我平日里一个人,也不知要做什么。刚来京城不久,认识的人也不多。”说着,秦夫人替我夹了一块藕合,“多吃点。”

“多谢夫人。”我垂头,抿唇笑了。

玉临王将筷子搁下,依然是一本正经的神色,“本王今日有口福了,这样清爽可口的饭菜,着实是宫里吃不到的。”

秦夫人掩口笑了笑,“玉临王哪里的话,这样的粗茶淡饭怎可媲美宫中美食。”

“虽然是粗茶淡饭,却是花了心思做的,便是秦夫人的爱子之心。宫里的膳食再美味,都比不过这其中的情意。”这番话在如此的夜晚听来备显沧桑,玉临王自六岁封王、地位显赫,身世却也可怜,恐怕他连父母的样子都丝毫想不起来。

我悄悄朝秦朗坤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劝慰道:“皇上和逍遥王对您玉临王的情意,也是寻常人盼不来的。”

“皇上倒是邀了我共进晚膳,可是我总不喜欢那些莺莺燕燕的场面。早听闻灯会热闹,有秦大人作保,皇上才肯放我出宫呢!”他脸上流露出几分难得的稚气。

我趁他兴致好,接着说:“我也是第一回看灯会!是有逍遥王作保,皇上才肯让我自由进出!”

玉临王颔首道:“皇上默许了你是逍遥王的人,才不会管你。倒是沈美人,毕竟是后妃,皇上不得已要拘禁她……其实,皇兄许久没如此在意过谁了。”

我撇撇嘴说:“在意她?还如此对她……”

秦朗坤直直盯着我,明明眼神慌乱,却语气淡定问:“于归,你出来玩了,沈美人今日不用伺候么?”

秦夫人胳膊一抖,不悦瞥了对面的秦朗坤一眼,被我尽收眼底。

“噢……”我眼珠子转了几圈,打量了会秦夫人和玉临王各自的神色,才放心大胆说,“逍遥王今日来送些细软,顺便带了名丫鬟给她,叫翘儿,也是苏州沈府来的,从前和我一起伺候小姐。”

秦朗坤顿时笑了,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秦夫人抬眼看着他、满脸不悦,他也就不吱声了。我不由自嘲笑笑,对于秦朗坤来说,我的价值在于可以用来捕获沈云珞的消息,仅此而已。

秦夫人大概很少说这么多话,看起来劳累极了,便由丫鬟扶着歇下。临了还告诉我,她喜欢我送的礼物。一想起这话,我就得意忘形。

从秦家出来已过了酉时,华容添一直未出现,我们便沿着街道往东走,期望能遇见他。

无数盏花灯高高低低悬挂在街道两旁的树枝上,如一条川流不息的星河,一直绵延到夜的尽头。汴河桥边搭起了几个戏台子,人声鼎沸,都掩去了唱戏的声音,不过凑热闹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台上各人穿着华丽的衣裳,浓妆艳抹,演的是普普通通的啼笑怒骂,偶尔也会荒腔走板,可台下喝彩的人们丝毫不吝啬。

原想挤进去,可秦朗坤使劲将我揪出来,振振有词说:“今日可是陪玉临王出来的,我们要寸步不离跟随他!”

我瞪眼狡辩道:“那是你,我是跟逍遥王出来的!”

“真拿你没办法。”他无奈摇摇头,“你若是走丢了,到时逍遥王不得找我要人么?”

我趁机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清瘦而温暖的手,拿着它,我便心跳脸红。就容我无赖一回,嬉皮笑脸对他说:“那你牵着我,我就不会丢了。”

他只是看着我,半晌说了句:“你的手很凉。”

玉临王转身看着我们,目光狐疑,最终盯着我们袍袖掩盖下的两只手。我理直气壮说:“秦大人生怕我走丢了,没法向王爷交代!”

玉临王点点头,“本王也实在怕你丢了。走罢,我们去看灯谜会。”

他这小人儿真无趣极了,我撇撇嘴,只管乖乖跟着秦朗坤。街上人群熙攘,远近的欢笑呼喝声不绝于耳,我悄悄拽了拽秦朗坤的手,“公子,皇上已经宠幸了小姐。”

他手掌猛地一发力,我吃痛闷哼了声。玉临王兴致盎然,丝毫没注意到后面,秦朗坤贴近我,琥珀般的瞳仁仿佛荡漾出泪光:“是因为这个,她才被送到相国寺?”

“不!不是的!”我凑到他耳边说,“是因为吴美人的案子,皇上怕打草惊蛇,先找了我们顶罪,再暗中调查。”

“那……皇上没发现?”秦朗坤眉头一蹙,似有万分疑虑,迷茫看着我。发现……什么?他和沈云珞的私情么?我缓缓摇头,迷迷糊糊答:“好像没有……”

秦朗坤整个人又陷入了忧郁,抓住我的手又是一紧,喃喃道:“她在朝中无人,所以才任人欺负。于归,我们要帮她,成为她的靠山,再也不让她受委屈。从今往后,我什么也不怕qǐsǔü,只要能变得强大……”

我恍然侧目盯着他,他接近玉临王竟是藏有这样的动机。果然,人心难测。

灯谜会在一处清幽的园林,比起方才的热闹,淡泊了几分,也诗意了几分。黑夜中的花灯摇曳闪烁,宛如星子,来回穿梭的人们衣袂飘飘,好似仙人。

此处大都是少年男女,花灯上的诗迷为女子多出,男子便捏着诗笺,一面寻思谜底,一面在顾盼流彩中探求蠢蠢欲动的少女春心。三三两两待字闺中的小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或低眉耳语。整个园子都沉浸在一种静谧却随时可能要沸热的气氛中,全然没有了冬夜的清冷。

玉临王饶有兴致浏览着花灯上的谜语,真令人怀疑他今日来这的目的。我狐疑观察了他许久,虽然岁数不大,可皇家的人,或许就是与寻常人不一样罢。朝秦朗坤低声问了句:“玉临王是否快成亲了?”

“成亲?他才十四岁!”秦朗坤的语气听来很是意外。

“那他来这作甚么?你瞧,这四下里全是眉目传情的男女。”说着,长廊中有人迎面而来,我往旁一闪躲,恰好贴进秦朗坤怀中,耳根一热,忽觉我们二人不也像那些寻觅爱情的男女么?可我是男装,岂不叫人误会?我撇开头,偷笑。

湖心的凉亭中甚为热闹,玉临王抬脚便朝那走,大概是小孩儿心性,爱往热闹的地方凑去。水面上的回廊曲曲折折通向湖心,亭内是一帮官宦子弟,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玉临王大概认得几个,问秦朗坤:“你随我一同进去么?你好像不待见蔺家人。”

“当然跟随王爷,臣可是向皇上保证了寸步不离的。”

我停下脚步,小声嘟喃:“我不想去。”

玉临王问:“为何?”

“那……那里都是男子……”前面都是男人,许多许多男人,不知何故,我脸上好一阵发烫,怎么好端端的,会害怕?“你们去罢,我在湖边等。”

玉临王看看亭子,又回头看看我,斟酌再三道:“你便在方才那廊里等,还能挡风,不许乱走。我们一会就出来。”

“知道了。”我乖顺应了,真是有些心虚,这样装男子混在男人堆里,若不小心被人瞧出来,还不知他人要怎样笑话我呢。渐渐走回湖边,看着那些女子的花衣珠翠、俏颜红妆,心里好生羡慕。从没试过脂粉是何滋味,也不知道我要为谁而容。

不知不觉沿着长廊走到了尽头,拐角处几名少女望着我娇羞窃笑,我回之一笑,似华容添那般不羁,佯装风流。回眸间,忽见一轮皓月当中掠过一个黑影,速度极快,我却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那样优雅的颈项只属于罗净的。

上元灯节,他一个僧人跑出来做什么?还飞的那么快……不及细想,我一头扎进林子跃上树梢,朝他追了过去。可我法术不济,怎么也追不上他,落在一棵巨松上气喘吁吁歇了会,再用尽法力掐指一算,知道他的大概位置了。

站在高高的屋脊上,俯瞰这一座错落有致的深宅大院,还有那躲在屋檐下披了一身月华的孤清身影。方才进来的时候特地去瞄了两下,匾额上金光闪闪的两个字是唐府。再闻院中酒香四溢,后院里整整齐齐晾了几排大缸,这样财势雄厚的唐家,大概只有桃七酿这一家。

厅堂内欢笑满堂,乐声飘飘,还夹杂着嬉笑怒骂声,其乐融融,乍一听,觉得十分悦耳动听。有两个孩童追逐打闹着从屋里跑了出来,罗净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这才瞥见了我。他僵在那儿,与我遥遥相望。

屋里的人依稀走了出来,老老少少足有二十几人,互相搀扶,前后照应着。几个孩童兴奋嚷嚷着:“去放烟花咯!去看花灯咯!”直到他们说说笑笑出了大院,罗净从对面飞掠而来,落在我身边,冷冷问:“你怎会在此?”

我俏皮一笑:“大师总是能闻见方圆几里内的妖气,可今日怎么了?心思在别处罢?”

他朝院外看了看渐渐走远的人们,想追上去,我忙不迭拉住他,“哎!带我去啊!”

“你去做什么?”

“看烟花咯!我从未见过,烟花是什么花?”

罗净凝眉,粗鲁揽住我的腰,飞快冲了出去,翩翩然落在一片屋顶,又借力而起,朝旁边的枝头飞去。我们俩就这样在京城的上空时起时落,寒风擦过脸颊,我不自禁埋首在他怀中,寻求庇护。青丝扬起,纷纷乱抽打在肩膀,或许有些也抽在了他身上。

忽然一只手按住我的后脑,听得罗净低念了声:“好好的扮成男子做什么?”

我才发觉已经落下了,探头张望,正站在一家临街的酒楼屋顶上。他松开怀抱,我便觉得冷,缩了缩脖子,答:“逍遥王让我扮男装的。”

他盘膝坐下,我也坐下。他一言不发,我也不敢问什么。

河面上映出的花灯无数,随着水波晃动,虹形石桥上人来人往。这红尘很热闹,我们俩却像世外之人,清冷极了。方才唐府那一大家子正慢悠悠往这走来,进了我们脚下的茶楼。我惊奇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

“你既是来看烟花的,其他的别问。”

我撅起嘴嘟喃:“你不会又是来捉妖的吧?”

罗净好像恍然想起什么,侧目对我说:“有些妖孽擅幻化成女子,专在青楼教坊祸害人。上次在苏州凝香阁遇上的那妖精很厉害,被我驱走了,不料来了京城。我暗中打算了许久,一直不敢打草惊蛇,看你扮男装倒有七分像,可愿做我的帮手,助我除妖?”

“当然!”我爽快答应,笑嘻嘻说,“大师,我帮了你,你也要帮我!”

“那便算了!”他横了我一眼,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喂……你还没听我要你帮什么忙,就这样拒绝我?”

“你认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么?”

我一愣,他的法术远在我之上,连我都可以偶尔窥探别人的心思,他或许不用动一下手指头也能看出来。我蔫蔫耷拉着脑袋,“你是高僧嘛……会读心术而已,什么了不起……”

他似是有几分狂傲,眉毛一扬,“没有了不起,只是所有人在我面前都原形毕露。”

“好啦,你高僧嘛!”我哼哼了几声,撇头不理他,真是狂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