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归去来-1
作者:池灵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57

亥时,照例于佛堂诵经。

我用香烛点燃灯笼,正欲和沈云珞离去,罗净冷不丁从佛像旁冒了出来,命我留下。我只好将灯笼交给沈云珞,看着她逐渐走远了,方回到佛堂里,问一直板着脸的罗净:“何事啊?”

他远远看着我说:“随我去戒律院。”

“戒律院?去那做什么?”我往后退了几步,夜风忽然涌进来,灯火摇曳。

罗净的脸一直在暗处,有些骇人。“你自知犯了什么错,随我去受罚。”

我连连摇头摆手:“我不知啊!”

“大胆妖孽,竟敢在佛门净地偷食荤腥,蔑视佛祖!”他一个飞身跃上前来,手中持一根棍杖,眼看要直直劈下来,我不敢在此使妖法,躲闪亦来不及,于是两眼一闭。棍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声响就停在我耳畔。

半晌,没任何动静,我睁开眼,愣愣看着目含怒气的罗净,喃喃辩解:“我没吃……我只是带给她们吃,你知道沈云珞身子不好,仅仅靠药材如何补身子?而且,我们也并非佛门弟子……”

他收回棍杖,冷冷蹙眉:“你乃白娘子座下弟子,修行时日也不短了,你可知道这样做会连累白娘子?”

带着些许歉意,我垂头道:“大师,我下次不敢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随我去戒律院受罚。”

“啊?我都认错了还要受罚?”

“这样你才能记得!”

我害怕得想要逃走,一面往后退一面语无伦次道:“可……我每天住在这提心吊胆,深怕菩萨哪天看我这妖怪不顺眼来治治我,经常睡不安稳,我已经很难过了……为什么还要罚我?还以为宫里才罚人,你们寺里不是慈悲为怀么?”

他面露厌烦,用力拽着我往佛堂后面走。单凭女子的气力,我哪里挣脱得了。出了佛堂、经堂,愈是往前走,我反而镇定了,打几下而已,凭法术护体,还是可以捱过。我摆出一副狂傲的姿态,冷冷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罗净立马松了手,侧目瞥了我一眼,仍旧疾步如飞。

戒律院空无一人,他刚迈进去,一挥手,灯盏刹那都亮了起来,甚至很辉煌。主持座后方的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戒条。

“跪下。”

我昂头挺胸朝主持座跪下,不屑道:“戒律院的主持才可以罚人,你算什么?”

“我替白娘子管教徒弟!”他话音刚落,结结实实的一棍子打在我背上。我尖叫一声,不可置信扭头盯着他,还真打?他可下得去手!我运气施法,却发现半点使不出来。

“这是戒律院,无人可以在此用法术抵过。”

听着他不可一世的语气,我气得头脑发晕,嚷道:“打吧打吧!有什么了不起?!”

棍子又落了下来,一下一下,闷声响在体内,似乎能听见骨肉在哭泣。他没有手软,更没有心软,这出家人,心竟然硬得如顽石。我强忍住未出一声,只觉得头越来越沉,没几下便支撑不住,我意识模糊,趴倒在地上。

一阵檀香气味侵入肺腑,罗净动作轻柔将我背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念着:“不能再任性妄为……人非草木,是有思想有智慧的……做任何事之前要好好估量,这件事是否值得去做?为了给凡人解馋,欺骗佛门、有辱佛祖。若这次我不好好惩处你,佛祖将你的行为上禀天庭,恐怕你那救人的三百年道行就此付诸流水。小桃花,值得吗?”

我浑浑噩噩听着,鼻子一酸,嘤嘤哭起来,即便是为我好,也不该下手这样的重。我的背现在疼得动也不敢动。

“你可知道,劫无处不在。”

我闭着眼,带着沉沉的鼻音虚弱答:“如果一件事情要估量之后才能去做,那还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么?如果非要值得的事情才去做,当初我何必要救下你们三人,为自己添麻烦……”

我趴在他背上,泪湿了他的肩。静默许久,我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又疼醒了,轻哼两声。罗净正将我从后背卸下,动作滞了滞,“你先在禅房歇着,白娘子一会就来了。”

“白娘子……”我喃喃念了几声,再也没气力了。

整个后背好似在焚烧,火辣辣地疼。我晕晕沉沉趴在薄薄的褥子上,不知身在何处。

“于归,你好些了吗?”

微微睁开眼,看见窗前一袭纯白,夜风拂动,银丝飘扬。哀恸唤了声:“白娘子。”

“我只能替你疗内伤,外伤是你必须承受的,否则我为你讨不来那三百年道行。”说着,她信手拈了个兰花指,朝我施法。体内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充斥,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只是疼痛未减去半分。

“我刚为你讨回道行,你这便犯了事。若不是罗净及时应对,先罚了你……”白娘子轻叹道:“或许是注定的,要补给你这三百年道行来防身。勿要再胡作非为,下次本座也保不了你。”

“白娘子……”待我唤出声,她已腾云驾雾翩然飞远。

“小桃花,这本不是你待的地方。”罗净的声音冷不丁从另一方传来,我扭头看,他正在打坐,黑暗中看不清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谁愿意呆在这鬼地方?我心里还有气,不予理会,头朝侧一旁枕好。

“我送你走。”

心里咯噔一下,他要送我去哪儿?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还是没问出口,继续沉默。

“逍遥王是值得托付的人,从此你便安心跟了他。”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背上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一面强横道:“我不去!”

“为何不去?”

“你是出家人,管得着那么多么?!”我两手支着身子,忍痛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嫁给秦郎坤的,我要成仙!”

“一年前我曾经问过你,你就这么想成仙么?为什么?”

“做妖精也寂寞,做神仙也寂寞,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做人呢?放下你的执念,好好做人,这样不好?”

“那我也要嫁给秦郎坤!”

罗净忽然起身下地,一步步走来,目若寒星盯着我,“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他不是你的劫,你还会想要嫁给他吗?”

我呼吸一窒,半张着嘴,愣了许久才说:“当然。”

“你方才还说,若一件事需要估量之后才去做,那还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么?你想了这么久才回答出的两个字,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字一句对我说,“其实你想嫁给他,仅仅是为了你要成仙的欲念。”

我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反正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劫难,我就是要嫁给他!”

罗净慢慢摇头,轻语:“他不是你的……”他的话吐了一半,夜空深处传来一道白煞刺目的闪电,伴随轰隆的雷声巨响。我一惊,仰头望着窗外晴朗的星空,这春雷来得毫无预兆,颇有些诡异。

罗净面朝西窗,若有所思。终了给我留下一句话:“你必须走,不能再留。”

宫里给沈云珞派了另一名宫女伺候。

华容添接我出相国寺的时候,罗净就在一旁、双手合什。

我伤势未愈,他便迫不及待驱我出寺,这出家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我没看他一眼,板着脸一头钻进轿子。隔着轻薄的窗帘,透过那些经纬线条织就的空隙,罗净被春日暖阳的光辉笼罩着,满头金光。把我扔给华容添,他究竟安的什么心?伸手摸到了包袱里的罗净像,气哼哼掏出来想要摔破它,举了几次,却狠不下心肠。我到底是太善良了吧。

逍遥王府我不是第一次来,加上之前那些纷纷扬扬的传闻,连那门前的侍卫都认得我、眼含笑意,管家对着我更是殷勤。只是华容添一反常态,有些心不在焉。

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两下:“王爷,于归是否该去拜见各位夫人?”

“呃……见见就行,拜就不必了。”

“那怎么行?我是来做奴婢的。”

“你不是书童么?”华容添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就算是奴婢,也是本王一人的。除了我,你谁也不用伺候。”

我摇摇头,担忧道:“怎么说都是下人,于归怎敢越礼?”

“傻丫头,给你身份你不要,却要做下人……放心吧,我府里没有女主人,下人都归管家管理。”华容添从腰间抽出他的金边折扇,潇洒如故,指着前面一条清幽的小路,“我的书房在单独的院里,书房后面有间小屋,我偶尔在那小憩。你便住在那,院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啊?我一个人住?”

“怎么?”

我赔着笑,小声说:“独自住一个院子,好寂寞……”

“原来你怕寂寞?”华容添有些恍惚看着我。

心底一股孤清感油然而生,我寂寞了千年,早已习惯,还怕什么呢?

“也只是晚上一个人,白天,你大可在府里随意走动,或者出去玩,我都不管你。”

“真的?”我半信半疑反问。

“当然,更多的时候,你应该跟随我。”他抿唇一笑,负手上前领路,伟岸身姿在一片嫩绿的林子里愈发显得英气。

这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屋里的摆设件件都是精品,我好容易找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把白娘子摆上,点三炷香。

“这是什么?”华容添盯着打量许久。

“上次在相国寺门口,一位老人家给我捏的白娘子啊!”

“呃……你喜欢看白蛇传么?”华容添随意往榻上一靠,悠哉游哉喝起茶来。

“不喜欢,那是骗人的。”

他猛地呛了一口,咳嗽得厉害。我忙过去替他拍了拍后背,他一面咳嗽一面问:“不喜欢……你还拜那个……白娘子?”

“白蛇传是骗人的,可白娘子是真的!”我一本正经告诉他,“白蛇传都是凡人杜撰的,其实许仙就是个负心人!”

华容添忍俊不禁,“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你不信我。”我朝他一瞪眼,扭头不理他,自顾自收拾东西。铺整被褥时,瞥见那张床榻,觉得很是奇怪,床身无异,只是外面多出一张低低矮矮的床板,二者连为一体。帐幔放下时,刚好垂在矮床上。我好奇问:“这是什么床?还有高低两截。”

他歪着头瞧了一眼,“你在宫里没见过么?矮床是给守夜婢女睡的。”

“沈美人没有这样的床,我都睡在自己屋里。”

“大概到昭仪那品级才有的罢。我府里也只有侧妃能用……”他忽然收住了话语,走上前来看看我的神色,好似试探我说,“于归,若你夜里害怕,我陪你歇在此如何?”

“啊?”我万分不解,迷茫看着他。

“你看……”他指了指床,“不是有两张床么?放下帐幔,如隔了一道墙,彼此都看不见。”

隔了一道墙?这层帐幔能算墙么,若除去,岂不是同睡一张床?忙道:“我不怕、不怕!”

他牵强一笑,“看来你更怕我。”

我垂目收拾自己的东西,不敢抬头看他。华容添身上的龙涎香就是一种诱惑,目光更是,每每他那样看着我,令我心跳莫名。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忽然明白了他对我的兴趣,就像皇上对沈云珞,得不到便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愈发怨恨罗净将我推了进来,虽然好过深宫,却也要提心吊胆。

是夜,与其他婢女一同吃完饭,我独自一人回到书房里无所事事,便在书架前转悠,忽然一阵怪风袭来,吹开了窗户。我回身看了看,抬步走去关窗,冷不丁瞧见外面一个人影伫立在树荫下。

云层厚重,星月不见,这氛围有些悚然。我却是在山谷里多少年了,素来见惯了漆黑黑的影子,大声喊了句:“谁在那儿?”

人影慢慢走近了,俏丽容颜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记得她,打过两次照面了。

“你不怕么?”她走到窗前,与我对视,眸光幽幽。

“是你,王爷叫你瑰瑰?”

她点点头,柔声说:“你应该叫我容妃。第一日进府便躲躲藏藏,甚至不去给大姐请安,你可将我们放在眼里?”

华容添以自己的名字为她封号,可见是极宠她的。我置之一笑,“于归不过是小小书童,粗鄙不堪,恐怕污了众位夫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