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狗屎娃之歌
作者:何客霞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35

他一时动了游兴,再也按捺不住,就在路旁寻了一根硬木棒防身,兴冲冲的大步出了村子。

六月的天气,大巴山一带气温已高,雾气被阳光化开,连山间的风也渐渐热哄了起来。走了一阵,天上云彩渐厚,太阳没进云层里去了,这才凉爽了些。

忽听有人在大声吟唱:“狗屎娃儿,打夹夹儿,黑咾家,偷蒜苗儿。”

他知道这是自小听惯的童谣。四川话中常带有儿话音,很多时候不管什么东西总带个“儿”字作后缀。至于那个“黑咾家”,其实就是“黑了家”。川话中“了”字念“咾”。“黑咾家”就是“晚上”的意思,全国其它地方的方言中也有相近的词语,比如“黑家”和“黑天家”或“黑喽家”等说法。

在大巴山地区,人们那时候都经常出外采集肥料。也许整个四川盆地,往大了说甚至整个西南三省都有此现象。怎么采集?那就是叫半大不小的娃娃,一手提着竹编的筐子,一手拿着一个竹夹子,满山遍野的找狗屎,然后用竹夹子把土狗们拉的屎拣到筐子里带走,俗称“狗屎娃”。

当然也有大人干此行当,但为数极少,毕竟大人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时候农村的娃娃们几乎都是“狗屎娃”出身。这些狗屎娃出外收集肥料,经常把竹夹子打得“啪啪”着响,用意大概是为了吓跑村子里的土狗。

那时候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土狗,狗子们不受约束,经常漫山遍野乱跑,狗子们也不知道大煞风景这一回事,在山野之间到处拉屎。种田的人缺肥少粪,因此这狗屎也成了人们竞相搜集的宝贝,个个趋之若骛,一时间“狗屎娃”也成了山野间一道独特的风景。顺之而来关于“狗屎娃”的童谣便由此应运而生,虽然童谣里诬蔑狗屎娃偷了人家的蒜苗,但那是戏谑的意思,并非真有其事。

当然也有拾牛粪的,但牛粪肥力不及狗粪,而且牛粪形状硕大丑怪,黄黑不堪,不及狗屎的五颜六色,娇小玲珑。在狗屎娃眼里,两者确有天渊之别,实不可相提并论。

乌光宗听见有人唱“狗屎娃之歌”,便知道肯定有人提着筐子拣狗屎,果然小路一转,只见左侧小路旁的一个小山包上,一个身材修长的清秀少年提着一个竹筐,大约十六七岁,满脸通红的弯着腰,正用竹夹子干活呢。

路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汉子,嘴里唱的正是那首“狗屎娃之歌”。

此人脸上坑坑凹凹,一脸大麻子;一双眼晴又圆又小,好似两粒黑豆;一张满是胡须的大嘴却甚是肥厚,一开一合吟唱之际,露出几颗黄黑的板牙,显然被大烟熏过;头包黑帕,帕色黑中带紫,污秽不堪,帕中还插着一枝汗烟杆;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酱紫色干净袍子,十分宽大,但却短得连两个膝盖也露在外面,袍子外面胡乱地套了一件又脏又破的褂子;下身显然穿着一条陈旧的灰布裤子,油腻腻的直泛光,用一双山里人常穿的棕袜扎足脚;脚上却莫明其妙地穿了一双全是污泥的满窝子草鞋。

∩时川人多以白帕黑帕包头,川西坝子的人多以白帕包头,而川北山区及与陕西接壤之地则多以黑帕包头,这是因为白帕易脏,而黑帕脏了不易看得出来。

这种习俗乃是当年川人为诸葛亮披麻戴孝而来。当年位极人臣的诸葛亮死后只留下“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可谓两袖清风。爱戴他的百姓们便心甘情愿地为诸葛亮披麻戴孝。

但是三年将一米多长的白布拖在身后劳动时很不方便,渐渐地人们就把孝布缠在了头上。到了后来,头帕不单表达了对诸葛武侯的怀念之情,还增加了许多用途,比如抽烟的人常将汗烟管插在头帕内;妇女也常将针头棉线之类卷在帕内。干活时可以用它做护腰,出门时还可以用来包东西。因为这么些用途,在红白喜事时,头帕还一度成为川人相互赠送之物。

这个矮胖子继承了祖先的传统,将汗烟管插在了头帕之内,好象一枝奇形怪状的簪子。乌光宗认得这个矮胖子就是最近一夜暴富的马大麻子,这小子最近很是招摇,居然穷开心戏弄狗屎娃。

乌光宗虽然生于书香之家,却对“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农家充满亲近之情,见马大麻子嘻皮笑脸的嘲弄这个身体单薄的少年,心里暗暗有气。当下把用来防身的木棒丢在一旁,一声不响的走近,看马大麻子又有何做作。

马大麻子早已注意到旁边来了一人,一瞥之间,已认得此人是前保长的宝贝儿子。这小子长得白白俊,听说还不到二十岁就选了十几个漂亮大姑娘,没想到这小子不知好歹,竟然一个也没看上。

“他老汉儿的啄木官儿遭李黑娃抢了,他好呛还没得个啷克嘛,给老子还是鸡脚神戴眼镜——假装正神嗦?”

更让马大麻子很不高兴的是:今天这小子穿了一袭淡青色绵绣长衫,手拿一柄髹漆硬木折扇,一边走一边轻扇慢摇,挥洒自如,显出一段儒雅潇洒的气度。与自己的形象相比,真如草鸡比凤凰。

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虽然最近自己阴差阳错发了财,但完全不懂穿衣着裳,再说毕竟不如人家长得高大体面,现在就象眼晴里面进了沙子,怎么看这小子怎么不顺眼儿。更没想到却和这小子两厢一站,反倒衬得这小子风度翩翩,好不英俊潇洒,自己完全承担起了“烘云托月”之功。

想到自己活了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根,连婆娘也没讨到半个,不禁心头上无名之火窜起。他一心想在乌光宗面前抖抖威风,这时就唱得更来劲了。

那少年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扫了乌光宗一眼,这才提起筐子下了小山包,上了小路往回走。乌光宗见那少年面色黝黑,但眉目清秀,有一股英挺灵慧之气,心道:“勒个小老弟要是生得白一些,那逗更伸抖了。”

马大麻子见少年走近,忽然从大石头上跳下,拦在路中间,嬉皮笑脸的说:“嘿嘿,小娃二,给老子站倒起!”那少年愕然道:“你要干啥子?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哟,是好狗你逗别挡大路哈!”说话之际露出白玉般整齐的牙齿,更显得英气逼人。

马大麻子笑道:“嘿嘿嘿,小娃二嘴巴硬是会诀人哈,你给老子虽然长得逗呛黑牛屎锅巴,但硬还是细皮嫩肉、油光水色的,你要是个女娃二逗好了,嫁给马老爷,包管你一生安逸得很,呵嗨得很,用不着拣狗屎,要不要得?”

那少年见马大麻子横住去路,一双小眼还不怀好意的往自己身上乱瞅,言语不堪,大有戏弄之意,不禁心里有气,大声喝斥:“你……你快点让开!听倒没得?”说话声音透着青涩稚气,却又娇嫩婉转,倒不像是粗里粗气的农家少年。

马大麻子哈哈大笑,不但不让路,反而伸手去捏那少年的脸蛋:“给老子硬是个恶婆娘!还没过门逗日诀老公。脸嘴儿生得硬是要得!啧啧……给老子硬是可邪了,不是个婆娘家。”

少年见乌光宗在伫立在旁,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一张俊脸更加羞得通红,懊恼之下,右手拿着竹夹子向马大麻子横扫过去。马大麻子一看乖乖不得了,竹夹子上面还沾有不少黑黄之物,连忙往旁一闪。却不忘涎皮癞脸:“嘢!小婆娘儿冒火了嗦?没得事,给老子怕啥子怕?马大爷嘿希奇你……”

少年逼开马大麻子转身就走,哪知马大麻子存心作弄他,从后追上,抓住那少年两只细长的胳膊,嘴里还油腔滑调的唱道:“幺妹生得哟——白如银,想死山里头哟——多少人,多少活人哟——想死了,多少死人哟——想活人。”

马大麻子一口四川话倒也唱得宛转动听,但是这词儿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大对劲儿,这曲儿最后两句是说有的人因为想那个“白如银”的幺妹,死了。为了女人至死不渝乃至丢了性命的人,古往今来自然多如牛毛,这倒也罢了;但有的人已经死了,居然却还想着山里那个“白如银”的幺妹,做了鬼还对女人念念不忘,死后仍然“不渝”,这可就有点不可理喻了。

乌光宗听着哭笑不得,不禁微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