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伊人飘零
作者:拉拉小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736

芳草亭内的景致如此美好,让人不舍移目。

石案上素琴静躺,年代久远的蛇腹断纹质朴古韵。一旁的竹几上供着新鲜果子,放在晶莹的镂空雕花水晶盘里,令人垂涎欲滴。

一盏清茶,一方矮榻,一炉荫梨香。

袅袅淡烟,怡然自得。

湘妃榻上挺坐着美男子一名,手持书卷,认真诵读。纯白色的立领长衫,绸缎般的墨染长,俊逸脸庞,瘦削的身量。

像图画一般的美好。

我不由放柔了声音,“余公子。”

余洛放下书卷,眸染倦色却仍带沉沉笑意,“迟歌今日可来了。”

我歉然不安。

这几日忙着操心月落,遣人告诉他不去练琴。今天月落气色大好,雪池的伤也愈合得七七八八,才想起已经将近十天没有见过他了。

他目光落到我身侧的蓝衣女孩,淡淡道:“这就是月落那丫头吧,伤可好多了?你家小姐一直担心你们呢。”

月落立即熟练地跪下,恭恭敬敬,“奴婢月落见过余少爷,少爷金安。承余少爷福,奴婢今个儿已经大好了。余少爷对我家小姐的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奴婢定以命相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余洛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我不禁脸微红。

他应该知道我的小把戏吧。明知他不喜欢这一套,却还是带月落来向他正经谢恩,他这一眼大有调侃之意啊。

我还想带雪池雪舞来的呢,就是怕余洛喜寡淡,就算了,小小为难他一下就够了。

他转身拿起茶盏,漫不经心,眼神冷冽,语气清淡,“爷领你的情了,下去罢。”

这么不谦逊的回答让月落一愣,疑虑的目光投向我。我轻点头,摆摆手让她下去,不必担心。

她只好起身,担忧看我一眼,缓缓离去。

我有些忐忑地移步到余洛身边,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几天故意推托不来见他,除了月落雪池的原因,还因为我想暂时避开他,好沉淀沉淀我悸动的心,把以后的路理顺一遍。

我怕,见了你,会动摇要逃离的决心。

“这些天,你还好吧?”我低头问道。

他淡淡一笑,“还好,没什么大问题。”

看一眼他刚才看的书,是一本帐目,“你别这么拼命,赶着看那个,缓着点,多费时间应该不碍事。”

“我知道,别担心,我的身体,最好的光景也不过如此了。”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漠然,让我心神一颤,一时默然。

本能地排斥这种愁肠纠结的感觉,不想陷得太深,转移话题道:“余公子,前日雪池的伤没事了,留着他兄妹也不是个办法。雪池是个倔性子,断不肯吃人白饭的。我寻思可不可以让他妹妹留下做个小丫环跟着我,他好放心出去找活计。”

余洛指了一旁的凳子让我坐下,柔声道:“当然可以,府里不在乎多养几个人。其实雪池那孩子也可以留下来,他不是想学书么?”

开玩笑,雪池留下来那我岂不是白计划一番了,还怎么逃啊!

我赶紧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雪池他不愿意受人恩惠,说要自力更生,死活不肯留在这,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找活儿干。我想让他半工读,白天出去找活,晚上喊他回来跟我念书,岂不两全。”

说完我不安地等待余洛的回答,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我的算盘,他要是不答应就困难了。

“半工读?”余洛问道。

“嗯。”我点头,我大学时就是半工读熬过来的。

爸爸从来不会有钱给我,他的钱不是给了庄家,就是到了大耳窿手里。(注1)

妈妈重病缠身,连看医生的钱都没有,我哪里敢向家里开口呢?那些日子,再苦再累也都撑过来了。

“一边干活挣银子,一边读书,不好么?我见时下一些学子为了考取功名,置贫妻寒子不顾,每日只埋头他的书,靠变卖微薄家产度日。实是不能苟同如斯举动。其实只要有心,每天一半的读书时间也就够了。”

“半工读……”余洛沉吟着这个新鲜名词,若有所思。

良久他眉间渐笼喜悦,嘴角翘起,不知为何事。

我好奇道:“怎么了,这么高兴?”

他转眸看我,语调也高了些,像个孩子般纯净的笑容泛开,“半工读……三年前府里开的慈善堂因为资金问题,开始遣散满十岁的孩子。而父亲早不满白养那么多人,一直阻挠善堂的开办。如今可以让堂里的孩子挂上商号雇工的名号,半日上工,半日学习,一来省了雇佣费用,二来可以让更多的孩子受益,而且可以堵住父亲的嘴。迟歌是我见过最具慧心的女孩子了,竟能想出如此妙的方法。”

三来也为自己日后培养势力,若这些孩子中有出类拔萃者,或荣登朝堂,肯定对你家死心塌地效忠!

暗暗鄙视自己一下,我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余洛他的确是一片好心啊。

不过,看到他少有的这么开心,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余洛的眸色深邃起来,如不见底的古潭,笑意渐渐沉淀,丝丝缕缕缠绕着我慌乱不知所措的心。

“迟歌,”他喊住低头躲闪的我,随之是深重的叹息,不能掩盖的倦意,听得我心里好像被割裂了一道缝。

我略抬凤眸。刚才都没有勇气正面仔细打量她,此时蓦地现他眼中深深浅浅的血丝,俊气的脸憔悴苍白,笼罩着浓重的倦意,犹如一块澄澈晶莹的宝玉,蒙了一层灰尘,揪人心弦。

“你怎么了?”我问,连自己声音的异样都无法控制。

余洛静静望着我,太息一声,站起来报琴引我到回廊深处的牵牛花架下。

这里有几张藤椅和竹几,余洛把琴放到几上,轻轻说了一句,“这里水琪他们打扰不到。”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震得我半天开不了口,只因它的意义太沉重。

水瑜他们看不到余洛的时刻,一年中大概没有几回吧。他的身份注定他不能离开侍卫半步。如果我真要对他不利,现在只需一把匕就轻而易举办到。余洛竟敢脱离侍卫的视线与我单独呆一起,这么绝对的信任,忽地压得我惭愧。

琴声转起,余洛看似随意的弹拨琴弦,曲调乍听轻缓如淙淙溪流,然而韵底如千斤磐石,上面长满杂草,盘丝纠结,令人愁绪悄生。

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心乱如麻,应该正在举棋不定。

一曲终,他停下手中动作,凝视杯中沉浮的茶叶,突然问道:“迟歌,我很不想做一件事,但是所有人都施压逼我去做,这世上没有两全之法,要是你会怎么做?”

王爷逼你交出我,另外两股势力在全力追踪我,让你为难了吧。

我想了想这没头没脑的问句,“这要看什么事情了,有两全之法固然最好,没有的话,我会斟酌权衡,丧尽天良的事我决不妥协。”

犹豫了一瞬,我小心翼翼补充道,“其实,我是个事事追求完美的人,而且性子也倔,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不管别人怎么劝都要去努力做到最好,证明给那些人看我是对的。再者,我信奉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余洛沉默不语,遥望天际云朵,不知在想什么。

我安安静静坐着,有些忐忑不安。

过了一会儿他回眸一笑,语中大有深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迟歌,我父亲一生只有我娘一个妻子,没有纳过妾。即使娘死后,也没有续弦。”

看似突兀不靠谱的一句话,让我刷一下满脸通红。

世界上真的有天生的知己么?又或者心有灵犀不只是哄人的传说?

否则,他怎知我刚才补充那段话,心里一刹鬼使神差想的是——我最讨厌朝三暮四,处处留情,三妻四妾的男人——所以我才脱口而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余洛,叫我拿你怎么办?

耶和华,我的真神,此刻我诚心诚意向你祈祷,他千万不是乔竹悦的杀父仇人才好。

……

我久久不答话,满心矛盾,不晓得余洛看出来没有。

余洛悄悄伸手过来,用力握住我虐待衣角的柔荑,隐晦地吟了一句,“飞鸟归山林,游鱼回故渊,伊人飘零意,可定芳草园。”

冰凉的指尖,微热的掌心,我垂看着他坚定有力的手。他的意思我明白,是叫我放心,对他放心。

不由想起宝玉叫林妹妹放心,林妹妹当时是怎么样的触动?这么一个敏感娇弱的人儿最后凄凉孤独地香消玉殒,含恨而去,她的负心郎却在洞房花烛中毫无知觉……

酸酸的感觉袭中鼻子,我咬唇忍住眼泪,颤声回答:“只恐飘零意,无处觅归巢。”

握着我的手一震。

久久没有回响。

“迟歌……”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声音异样虚弱。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去,顿时心被抓紧了。

只见他本来苍白的脸变得铁青,墨眉拧起纠缠成一团,单薄的身躯整个在抖,另一只手紧捏扶柄,似在咬牙忍受巨大的痛苦。

那晚在荷花池边就是这个情形,他体内的寒毒作了。

抓住他手臂,惊道:“你,你病了?我该怎么办?我去喊人来!”

我心急火燎欲冲回芳草亭,却被余洛拽住手腕。

他艰难地摇摇头,大口喘气,嘴角微微抽搐,“不……不要叫……没事……”

我想挣开他的手,急得眼泪流下来。

他的肌肤很冷,冷得吓人,叫我如何不心焦。

“你傻呀,都这样了还没事?”

余洛用力地拉着我的手就是不肯松开,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一粒……水……”

我赶紧在琴边抓过一杯茶,倒出一颗红色的小药丸,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去。

余洛可怕的脸色渐渐平复下来,靠在榻上闭目静养了一小会儿,脸色慢慢恢复。

我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感觉到他的体温一点点回升。

我掩嘴无声啜泣。

余洛睁开眼充满歉意道:“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其实叫人来也只能让我吃药,没别的办法,徒增担心罢了。”

我吸吸鼻子,声音早变了,“这是什么病?不能治好吗?”

他紧了紧手指,淡淡道,“什么名医都访遍了,什么灵丹都吃过了,我这病,早绝望了。”

“不许乱说!”

我痛恨他那一副淡然无所谓的表情,痛恨他置生死于度外的语气,痛恨他对自己的生命放弃了希望。

恨恨掐他的胳膊,“余洛,人最宝贵的是生命,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对活着抱有最强烈的渴望,知道吗?!”

余洛虚弱地笑笑,“我可以理解成迟歌在关心我吗?”

我执拗地摇晃他的手,“不要避开话题,你答应我。”

余洛举手轻抹我眼角之泪,叹息道:“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傻迟歌,其实我现在比平常好多了,段先生他为了调治我的身体,花了很多心思,前几日嘴角还起了小泡,我真的不想让他们再添一分忧了。”

我扁嘴,偏过脸擦掉眼泪,“你多想想自己身体才是,别人你就少操心了。”

“好了好了,”余洛摇头失笑,“回头问段先生有没有治爱哭的药,要不你经常掉眼泪,身子哪经受得起。”

知道他在逗我,以宽我心,我一阵心痛,他脸上的笑越是淡远清透,我就越揪心。

他的脸和嘴唇都是苍白色的,没有一丝血气。眉宇淡远,模糊美好却不真实。

“我才不要变成他那样冷冰冰的,不知道他的脸是不是冰做的。”

“他从来以面具示人,我也没看到过,想必容颜绝世,迟歌想见识一下?”

“去你的,说得我跟什么似的。”我飞一记白眼。

他忍俊不禁,牵起我的手,在素手腕上套了一串红色木佛珠,很有年代的模样。

“希望能保你平安。”他轻轻说,低咳了几声,满眼的期待。

圆滚滚饱满的木珠子,被人抚摸得异常光滑,色泽有点黯淡,有沉沉的暗香,一颗颗串联在红色丝绳上。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低头把玩着爱不释手。

“真合我心意,谢谢。”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他看着我,淡淡一笑。

我浅笑,垂下眼帘,“的确。”

注1:大耳窿:粤语方言,意为“放高利贷的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