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国家的敌人(Enemy Of The State)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4963

数日后,傍晚,浮海归来的南宋小朝廷“行在”(即行都)——越州(今绍兴),当地一豪族的坞堡内外,布满了身着绯红色战袍、明盔亮甲的千牛卫——大宋禁卫军,个个神情肃紧,如临大敌。

坞堡内一座豪华的后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边厢七八个女乐或站或立,丝竹、管乐缭缭不绝;正中的厅上,两个青春妙娘梳着男髻,上身遮个红肚兜儿,腰间仅束个短胯,葱臂雪白,光腿赤脚,裸出大半的粉嫩玉体,春光四溢,正抱作一团扭打着——正是其时流行的相扑运动,唯一不同的是,相扑手变成了女子。

上首的软榻上,懒洋洋地倚着一位肤色苍白、披着件对襟黄袍的少年,微敞着怀,看着厅上,身后立着两位穿着粉褙子、梳云鬓的小使女,轻摇宫扇。

少年约莫二十余岁,生得细眉细眼,长鼻头,一看是养尊处优惯的,那显然因纵欲过度而呈现病态的脸上泛出少见的红光,对着右首叉手端立的一位黑脸武人道:“张爱卿,朕今儿特别高兴,日里召见的这岳飞,以品秩之低卑,奔疲之偏师,竟克复健康,去我大宋悬额利剑;又献俘八名鞑子,使朕得知二圣消息;还寻回朕流落民间的一个妹子,加上另一妹子自金逃归的消息,这喜讯连连,朕不胜感慨……其一人建三大奇功,朕觉得给他的赏赐太少了,如此人才,怎无人早日上荐?”

原来这少年便是大宋当今天子赵构了,“天子面前不可随意”,难怪这大夏天里,那张姓黑脸武人也穿得端端正正的,金甲之上更披一件蓝色绸袍,看其模样,应该是员地位不低的大将,其卑躬一礼:“陛下圣明,臣张俊有失察之罪,岳飞确忠勇可用,宜优擢之;二圣无恙,大宋之幸也;荷福、柔福帝姬归来,可喜可贺。臣闻荷福帝姬在兀术船上亲见和氏璧再现,不知是否有其事?”

这“荷福帝姬”应是襄晋公主的封号了,却缘由那著名昏君宋徽宗在位时的一道旨意,将公主改称为帝姬,然远不如那渊远流长的“公主”称谓深入民心,只在官家场合出现。

赵构面色一沉,拿起手边一黄色奏折扔给那叫做张俊的大将:“这是来自淮南东路的密札子,你看看吧。”

张俊飞快看了一遍,抬起头,却不敢擦拭两颊热出的汗水,任其滴落下来,诚惶诚恐地发问:“陛下,这明日是何许人也,和氏璧怎到了他手上?”

赵构看也不看张俊,目光只顾盯着厅上的相扑女子,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语道:“密札子言他曾被被韩世忠军擒获,又被挞懒部所救,可是襄晋明明见他与金兀术是对头,而和氏璧本在金兀术处,乃襄晋命他盗出,密札子却报他是鞑子奸细,自家人偷自家人的东西,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张俊在旁低头沉吟,紧张地思索该如何对答,终不敢肯定地开口:“陛下,这或可解释,据臣所探,金人内部并不和谐。粘罕以军功自大,与金廷嫌隙日深,金主便扶植三太子讹里朵与之抗衡;而近年四太子金兀术、金主之弟挞懒权势渐起,这几贼各成派系,互有矛盾,或许这明日属于挞懒一派,亦未可知。”

赵构微微颔首:“倒也有此种可能,朕只怕金人利用这和氏璧掀风作浪,乱我大宋民心哪,来人……传旨下去,着令全国通缉明日,淮南各路镇抚使全力检索,定要夺回和氏璧。”

又数日,上午,万里之遥的北地,一汪碧波荡漾、无边无际的巨湖边,太阳下炽燎的中华大地上,这里竟是难得的一片清凉,这就是大金权臣们的避暑胜地——白水泊(今内蒙黄旗海)。

摇曳起伏的芦苇浪中,鼓号齐鸣,一头壮鹿由远而近奔来,忽然倒地不起,脖上鲜血汩汩而出,原来一只火红羽箭穿颈而过,一队黑衣骑兵急弛上前,下马抬起猎物,发出女真语的高呼:“左帅神箭!”

一位鬓角斑白的女真红袍老者打马出现,饱满的额头连着刮得精光的前脑壳,两条系红丝的粗长辫子飘在后脑,精神矍铄无比,其后紧随几位持弓搭箭的锦衣女真人,各人肩头俱立着一只体小凶健的海冬青,这青鸟儿只有大金王族大将才有资格拥有,看来这几人皆为女真宗室的高级将领。那老者抚须回首哈哈大笑:“年纪大了,眼神还行。”

几位女真宗室亦连声赞喏:“左帅神威不减,乃我大金之福。”

当时金人之中,被尊为左帅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军功最大、才能最高、为金主所猜忌的大金左副元帅——完颜粘罕,其时年已五十二岁,身手依旧敏捷不凡。

粘罕并没有在同僚的赞誉声中飘飘然,而是冷哼一声:“我神威不减,可我大金军威呢?兀术败走江南,挞懒阻于楚州,娄室陷于川陕,这还是那‘过万则无敌天下’的女真勇士么?唉,两河既取,中原地还由中原人自治为好,高庆裔,推立刘豫之事办得如何?”

一落于最后的文官喘吁吁骑马赶上来,看其不是女真人,却夹于这班宗室贵胄之间,大约是粘罕的心腹,高庆裔扬声道:“一切顺利,只是这刘豫出身低微,虽以‘万姓推戴’之策相助,亦有些难服民心,若那复出于世的和氏璧在手便好了。”

“和氏璧?”粘罕被勾起了心事,懊恼道:“号称我大金头号勇士的兀术竟看不住一块石头,实乃丢人!据闻窃璧的还是被我大金一旧奴叛卒,更加可气!谷神,你可晓得此人?”

一披着紫色披风、留着两撇翘胡的男子应声而出,其相貌俊雅,看不出实际年龄,一双眼眸闪烁不定,说不出的诡异,在一众女真人中特别扎眼,应道:“回左帅,那人名叫明日,本是汉人,于一海岛上被挞懒之女楚月所获,收为奴属,倒也立了几件功劳,升至百人长,后来却临阵叛敌,窜到江南加入宋红巾儿,黄天荡里被兀术被俘,以出荡之秘活命,兀术军赖此突围,和氏璧便是那时落在其手,又逃入韩世忠军,兀术火烧韩世忠军后,他为挞懒部移刺古所擒,却又被宋红巾儿所救,此后再无消息。不过闻宋庭已发令通缉,由此看来,他并未归宋,此子来历不明,行事怪异,绝不可小觑,若另有他谋的话,假以时日,或成大患。”

这一番话大约是当时关于明日最详细的描述了,竟将他坠入这时代后的踪迹说个八九不离十,更作出接近真相的精辟分析,这谷神是何许人也?

粘罕颇为嘉许道:“谷神不愧我国教神使,灵通万里,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那大金国教萨满教把世界分作三界:上界为诸神所居,中界为人类所居,下界为鬼魔和祖先神所居。这谷神便是教中神使,所谓“神使”,即沟通神界与人界的使者,也难怪其对明日的踪迹了如指掌了,达凯不就是萨满教的护法圣将军么?

谷神旋即答道:“和氏璧固重,不及军情之重,闻张浚在川陕集结大军,欲与我军决战,目前当以军务为先,谷神以为,待兀术与挞懒合军破楚州后,速调兀术军北上,与娄室会师攻陕,留突合速协助挞懒主持淮南战场。至于那明日小子么,可着令兀术、挞懒就地搜索,我再请出教尊大神南下拿他,只要和氏璧没落入宋廷之手,谅它飞不出我大金掌心。”

原来这完颜谷神以通变如神著称,是女真文字的发明者,更在军中司右监军之职,地位仅在粘罕之下,很多军机大事皆是其在背后谋划。

粘罕一拍手:“好,劳烦谷神拟令上报郎主,下传各部,待入秋后全力攻陕……”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来自北国、不耐酷暑的大金军团暂时处于全线退缩的状态,暗地里却磨刀霍霍,等待入秋后弓劲马肥那最佳攻击时节的到来。

在两军呈拉锯战的淮南大地上,大宋管辖区和大金占领区内,包括各义军势力范围,出现了一个空前罕见的统一行动:各交通要道,城门隘口,关卡林立,戒备森严,每一个过往行人皆被严加盘查,一一对照关墙通缉榜上一张醒目的少年画像后才可放行。而有机会出入各方领区的行商走贩不免留意到,各地通缉榜上的画像何曾的相似,再仔细留意,便可发现那通缉人犯的名字竟然也相同——叫作“明日”。

这真是天大怪异之事——敌对的宋金两国连同鱼龙混杂的民间武装张榜通缉同一个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人类战争天条第一次被一个人打破了,这个破坏常规的家伙到底是谁?

明日——这个仿佛横空出世的名字在大江南北、淮河两岸迅速流传起来,有心人更注意到,正有越来越多的各色人等涌向这正处于兵荒马乱中的淮南东路,各路豪杰、各国武士包括西夏人、高丽人都出现了,他们交替在这片土地上逡巡搜索着,彼此秘而不宣,心知肚明,只是为了一个小子和一块石头。

然而,明日如同他的凭空出现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仿佛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但是关于他的传言却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金人的大贼,化身千万,专门刺探大宋的军情;有人说他绝对不是汉奸,而是宋军卧底金营的大探,拯救了无数百姓;又有人说他也不是密探,而是一位救贫扶弱的大侠,专为天下的穷人谋福;更有人说他其实是一代枭雄,正在密图大事,开创霸业;最奇的是有人说他其实什么也不是,只是个采花贼,专门诱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良家少妇……

各种流言飞语在民间愈传愈盛,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尘嚣之中,有几个与之呼应的谚语也冒了出来:“和氏现,日月变”、“日出东方,月昭大地”……

明眼人一听便知:那“日月”二字,不正合明日之名么;而“和氏现”便是指和氏璧重现之事了,“日月变”么,有道是国无二君,天无二日,若日月变了,岂不隐喻要改朝换代了?至于那“日出东方,月昭大地”八字,更是昭然若揭……

偏偏宋金等各方的统一行动仿佛推波助澜一般,加快了这个谚语的传播。但传言归传言,一个人若成为该片土地上拥有绝对地位的国家(而且不是一个国家)的敌人,他还有立足之地么?

秋风渐起,熬过盛夏的金军缓过气来,这片土地上民众的注意力又被唤回到国家安危上了。

建炎四年七月底,大金南下兵团的两大军头——一向面合心不合的挞懒与金兀术难得地走到一起,密会于六合,共谋大计。

八月上旬,憋屈已久的兀术部爆发出强大的攻击力,连克扬州、承州(今高邮),绝了楚州后援,截了其粮道,与挞懒部共同完成了对楚州的合围,以赵立之铁血,亦顶不住兵力、战力均占绝对优势的金军两大主力,连向朝廷发递告急札子。

八月中旬,午后,大江南岸的一处渡口,挤满了待风歇过江的行旅。

那越刮越疾的秋风毫无转弱的迹象,眼见堤上面的天空全成了灰色,此乃风暴将临的迹象,不少行旅摇头叹气,欲转回头寻住宿落脚的地方了。

谁知风暴转眼即至,顿时堤旁林木起伏如潮,江中碧水翻滚如沸,堤上尖啸声与江里轰隆声呼应不绝,令人耳鸣心悸。

吹起的沙土打得脸生疼,扬起的江水阻住了视线,众人已寸步难行,纷纷躲到渡口歇脚的矮亭里。

忽然大堤沿江官道上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这当儿谁还往渡口赶?众人诧异地循声望去,但见疾风卷起的尘沙枯叶中,一人一骑破空而出,豁然是一大宋兵士。

众人尚未看真其面目,一股狂风已如惊龙栗虎,漫过渡口上的歇亭,迎面扑向那兵士,兵士胯下之马一声长嘶,前踢高扬,几欲被卷下堤去,而此刻江水如怒,张牙舞爪,任凭那健泳儿也要见水龙王去,众人不由齐声惊呼。

马上兵士蓦地一声大喝,竟生生将马坐得跪下,逃过一劫。众人方看清楚,此人身如铁塔,面若金刚,真好汉也!

这兵士毫不为刚才的历险忐忑庆幸,蹬蹬蹬牵马来到渡口,口中直嚷:“船家,船家!”

歇亭里的众人忙为其让出个空来,摆渡的中年船家夹在人群里应道:“军爷,有何指教?”

兵士并不入亭,站在外面施了一礼:“俺要过江。”

不待船家答话,众人已纷纷道:“军爷,如此风暴,禁渡矣,且等一日。”

兵士又施一礼:“俺乃岳统制麾下前探,有要务过江,等不得也,劳烦船家了。”

船家不由气道:“你看这江,如何得过,你不想活,勿扯上我。”

兵士不禁着急起来:“俺总要过江去,你不渡我,把船与俺自渡。”

船家气得反笑起来:“我吃饭的家伙给你,我怎办?”

亭中有人反应过来:“岳统制,莫非是岳飞?”

兵士微有不耐地答到:“正是!”

亭中顿时热闹起来,声浪竟将风暴声盖了过去,皆议论岳飞军的严明军纪和忠勇战绩的,此际的岳飞正以克复建康之役及献俘越州之勋而名声渐起。那船家亦敬佩地看向兵士:“原来军爷乃岳公麾下,不是我不想渡军爷,实是此刻过江九死一生也。”

众人亦纷纷附和,劝兵士先进亭歇息,缓缓再说。

兵士正色道:“岂不闻军情如火,俺宁为水溺死、不违岳统制令!”

兵士的这番话令众人深深地震撼了,要知自北宋以来,大宋军队积弱乃天下共睹,那些官兵们,只会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与敌人相接却一触即溃,一军上下,尽是贪生怕死之辈、欺软怕硬之徒,除了贪财就是好色,再没别的本事了。

而眼前的兵士与众人熟悉的官兵截然不同,不仅凛然正气,更有为了完成任务不惜一死之心。原本众人虽久闻岳飞治军之名,仍是将信将疑,今日见其一卒,终得窥得全貌,方知传言非虚,更有百闻不如一见之感叹。

看着兵士投向自己的恳求目光,船家脸上之色由犹豫而坚毅:“军爷,不是我没胆驾船,而是我家中上有老娘下有幼子,不能犯险,这船——就交于军爷吧。”

在众人激感的目送里,兵士牵马踏上了渡船。

是时,天昏地暗,浊浪滔天,但见一叶轻舟之上,一人一马,出没狂风巨浪之中,义无返顾,昂首驶向看不见的彼岸。

风暴正炽,歇亭里的众人忽然皆跑到了渡口边,齐唰唰跪成一片,口呼:“菩萨保佑,龙王爷慈悲……”

一白发老者仰天高呼:“苍天呵,尔终显灵也!我大宋有救了——”

半月后,晨,楚州城下,南门守军刚完成换岗,忽见金军南寨阵脚大乱,人声嘈杂,估计期盼已久的援军到达,忙飞报主帅,正喝草根汤充饥的赵立即刻披挂上马,率六骑亲兵悄悄出城查探。

只闻金军南寨里杀声震耳,锣鼓翻天,正是剧战之刻,赵立判断为己方援军,天降个里应外合的战机在眼前,不及回调兵马,当机立断,扬起手中双抢,大呼:“赵立踏营来也,鞑子骁将,前来接战!”

亲兵们亦同声吆呼起来,一将六卒,竟直接杀入金营阵脚乱处。好家伙,这七人如下山猛虎,锐不可当,冲向那个正在鏖战的战圈。

正酣战的金兵万没想到身后又有敌人出现,哪想到对方只有七骑,被杀个措手不及,纷纷抱头鼠窜,原先的战圈露出了破绽,里面的被围者发觉敌溃,往前一冲,已与赵立七骑合兵一处,果是一队大宋骑兵,约莫百人,个个伤痕累累,人马浴血,旗头手中的残破大旗已看不出颜色与军号,可以想见这一路杀来的血战之惨烈。

赵立不及相问,大喝道:“我乃镇抚赵立,尔等快入楚州,我来殿后。”

一为首大汉挥袖抹去脸上血迹,露出金刚般的五官,豁然是先前那风暴中单骑渡江的兵士,想来他完成了那旧任务,正执行一项新任务,其简捷地嘶声报告:“岳统制踏白军第十二队长周宏见过赵将军。”

赵立眼睛一亮,虽被围日久,但岳飞之名早已传入其耳中,两人素未谋面,赵立却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恨不得早日相见,把酒畅谈,心想:“朝廷总算派对人了。”

这队已接近强弩之末的宋军鼓起余勇,快速冲出金营,往楚州奔去。越过寨门口时,忽然有二骑金将从侧面偷袭上来,殿后的赵立仿佛不知道一般,眼看二金将手中枪即将刺入其背,赵立身形陡转,瞋目怒吼一声,双手一绞。

二金将犹不知发生何事,已落于马下,那手中枪已倒转过来,钉其二人于寨门外。此乃赵立存心立威,好教追兵胆寒,果然,身后再无金兵追出,只发一阵箭雨为宋骑送行。

九月中旬,正午,赵立如往常一样直奔危险的最前线——炮石隆隆的东城门,身后紧随着加入楚州防御战的周宏。

这几日金军全力攻城,昼夜不息,楚州的困境并没有因岳飞军的出援有所改善,赵立已自周宏口中明白了岳飞军的艰难处境:所部长期转战不得休整,粮草窘乏,衣甲短缺,并要分出兵力留守辖区泰州,只以几千孤军攻至承州郊外,奈何其他各路镇抚使除赵立义兄弟李彦先外皆敛兵自保,岳飞军同楚州一样面临的是势孤援绝,只能派出小部人马拼死报信。

赵立依旧能谈笑自如,这个徐州汉子不喜声色财货,与士卒同甘共苦,每战皆甲胄先登,视金人如仇,自誓必死报国,围城以来先食野豆、后食芦根、再食榆皮,丝毫没有削弱其斗志与战力。

赵立与周宏踏上城道,督兵防守,但见城墙下的护城河已被金军填平,十数台巨型投石机在最接近的有效距离内不停地抛射石弹,一队队的金兵如搬食的蚂蚁般地一波波地架云梯攻城,又像被淋了开水的蚂蚁一般纷纷落下城墙,催战的鼓声丝毫不歇,看来久攻不克的挞懒动了真火,顾不得族兵的伤亡了。

赵立精神抖擞,正指挥当中,忽然半空中传来啸声,听惯炮声的赵立与守城兵们早闪到避弹的角落,却见周宏呆呆不动,原来其本擅于野战,如何辨出炮石的方位,竟不知躲避。

眼见七八块巨石同时打来,而周宏已躲避不及,赵立发一声喊,纵身跳上前,一脚将周宏踢开,自己却逃不过飞石了,只听“咔”一声,一块巨石不偏不倚,正中赵立头盔。

待周宏和几个亲兵魂飞魄散地扑过去,赵立站于原地,头盔裂开,已是血流满面。众人忙欲抬其去治疗,赵立勉强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碰其,口中慨然地吐出这十余字:“我已伤重,终不能为国破敌了——”

言罢,赵立目光正对北方,良久不动,众人才知主帅已逝,同时拜倒在地,放声痛哭,周宏“咚、咚、咚”连磕个数十个响头,磕一下,吼一声“杀”,直至额头血流如注,可见头骨,那浸满了国仇壮志的“杀”声犹不绝于耳:“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是时,赵立尸身仍直立如故,兀自不倒,栩栩如生,真不愧其“立”之名。一颗正在升起的将星陨落大地,其年三十七岁,噩耗传开,楚州军民齐哀,举城同哭。

下旬,金军破城。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挞懒终于志得意满地踏进了这座曾带给其无数恶梦的不屈之城。就在踏上主街道的那一刹,高头大马上的挞懒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一个宋人女子忽然冲出来扑住一个金兵共投向桥下的河中……挞懒才知道,自己的恶梦远远没有结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原来都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那一刻,挞懒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个曾经懦弱得连兵士都骑不上马的民族,一旦觉醒,没有人可以征服,除了他们自己!

楚州保卫战,历时一年有余,最终以悲壮的结局落幕,有后人悼之:虽云壮志莫成,固已荣名不朽!”

城破之日,远远的一处山头,立着几个灰黄色的人骑,为首一人注视着楚州的方向,瘦削的背影动也不动,默默无语,良久,身后一人劝道:“明日哥哥,该回了。”

几骑迅速离开了山头,消失在枯黄的大地上。

同月,伪齐立国,后世史书上的跳梁小丑刘豫,穿戴起不金不宋的衣冠,拜过天、祭过地,南面称尊,即伪皇帝位,定都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

刘豫称帝后的第一个举措当然是自古新帝都要做的事——大赦天下,其所谓的天下,不过是京东、京西等地(今中原部分地区)。

刘豫的第二个举措却大杀自己登基的风景:全国通缉明日,

明日,又成了一个国家的敌人。

“报……报哥哥,挞懒将军的……各营寨门口均……均挂起了红箭!”一自外返回的探哨急匆匆闯进来,气喘吁吁地复命。

他正趴在一间破草堂里的破桌旁,借着屋顶一个破洞漏入的朝阳之光,用那独此一家的羽笔在一张白麻纸上勾画着,那专心的程度仿佛回到了上小学时的美术课上。

他一直认为小学时代是他最值得留念的日子之一,在那所到处是他母亲乡里乡亲的城郊小学里,他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辉煌时期,担任了一个小学生所梦想当上的各种班级职务、连级职务和校级职务:从小组长、课代表到班长,从小队长、中队长到大队长,还有歌手、领操手、号手、鼓手什么的焦点人物……

他自幼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在“同学的骄子、老师的宠儿”身份保护下,得到了充分的释放空间,亦因此犯下个一个小学生所能犯下的各种错误:

一年级时的语文、数学成绩虽然屡屡得双百,却成为迟迟加入不了少先队的典型,原因是:太调皮。

二年级时他在课堂上勾引两个女班长开小差结果仨人一起被罚站,创下一个班上两个最高级干部被同时罚站的记录,他至今仍记得男同学们羡慕而嫉妒的眼神,那两个漂亮的小女生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羞得小脸通红,自此始有他与她俩的绯闻流传出来,成为其他同学最早的性启蒙教育活教材,他长大后才明白那叫“齐人之福。”

三年级时的一次放学路上,担任放学队伍领队的他,因为一个处得很好的男同学当着那个跟他有绯闻的小女生的面,再次开他俩的玩笑,他虽然内心很高兴,但表面上总要装作很恼火的样子推了其一把,结果一下子将其推到了一个正行驶的拖拉机上,脑袋被碰开了花,那个同学的家长到学校里兴师问罪,他的父亲没有露面,而是很“酷”地捎了张纸条给他的班主任。他至今仍记得上面写的话:开除不开除,请便!他为这张纸条一直记恨父亲到二十四岁。

四年纪时已担任三四种干部职务的他精力依旧过剩,兴趣更加广泛,主动靠拢并加入班上一个神秘鬼祟的小团伙,在那个物质生活尚不丰富的年代,每个家庭都极少或不给孩子零花钱,这一小撮少年率先摸到了自给自足的门道,利用放学后、节假日的时间翻墙头潜入各种工厂偷铜偷铁换钱花。正是那时他有了人生中一次短暂的烟民经历,学会了溜冰,学到了紫铜比黄铜值钱的知识,至于翻墙爬树却是他自幼的专长,就是没学会打架。后来他们越偷胆越大,甚至偷到了消防队,将那消防专用的大水龙头(全铜镀锌)也连皮带管子偷了出来,终于东窗事发,于是他有了生平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进局子的经历,这七八个人的小团伙,集中了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和最差的,一个个低着头,被警察叔叔噼里啪啦一顿拍照“留念”,交了二十元罚款,才放出来,事情还没完,又一个个在全校大会上亮相检讨,他当时的感觉这就是文革时的批斗大会。其后他更创下了一个记录,在记大过的处分还没去掉的情形下,他当选当年的三好学生,当然是他一阵狠狠的表现赢来的,他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的倔强性格第一次显露。同时,他也学到了人生的重要经验:你可以违规,但绝不可以违法,因为违法的代价将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他长大后甚至突发奇想:若是每个人都曾在少年时进过局子,那么社会上的犯罪率将显著降低,因为人在成长阶段的教训最为深刻。

五年级时,因为全国实施教育年制改革,那所母亲也上过的小学变为六年制,为了提前上中学,他转入了一个五年制小学,眼泪汪汪地离开了他最难忘最温馨的唯一母校,当然,离开那个漂亮的小女生亦是难过的原因之一。

绘画只是他小学时代的众多爱好之一,童年起他就表现出许多与众不同的天赋,但是他的这些爱好最终只成为爱好,没有一样得成正果,或许真是“机会太多就是没有机会”吧,多项的发展机会反而阻挠了单项的突破,这种涉猎广泛却样样不精的知识面加上他高度跳跃的思维与行为方式,注定了在后世只有一种职业最适合他——策划。

身边无人候着,这是他的习惯——在极度自闭的空间才能专心做事,他吩咐过除非有紧急事务,否则不要来打扰他。

他微皱起眉头,红箭?好像听艾里孙讲过,应不是什么令人惊慌的东西啊:“慌什么?一枝红箭而已,慢慢道来。”

那探哨低下头,竟似不敢回答。却见忽里赤与艾里孙一齐踏入草堂,显然是闻讯赶来,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艾里孙代探哨答道:“哥哥,此乃我女真族俗,门悬红箭是嫁女的昭示。”

心头猛一跳,他记起了在韩军养马时与艾里孙聊过的话题,他的手跟着颤抖一下,那张已接近完成的图立现一道败笔,他用突然变得嘶哑的声音勉强挣扎道:“这……这又与我何干?”

忽里赤硬着头皮接上艾里孙的话: “能在军中嫁女且有如此声势者,除了大将军外不会有第二人,应该是郡主的大婚。”

他已然想到了,羽笔失手落下,一块漾开的墨团彻底破坏了那张图,他抬起头,透过那个破洞向上望去,木木地问了一句:“婚期定在哪日?”

避过了最难应对的问题,探哨赶紧开口:“定于十月二日。”

“四日……还有四日……”他在心中默算着,迷离的目光捕捉到一只不知名的鸥雀。

那只鸥雀在蓝天上悠闲地滑翔着,丝毫不觉得寒冬的迫近,它俯瞰着身下的这个海岛,只是像一把翡翠散落在这片碧海上的数十个大小海岛中的普通一员,陆地离得并不远,但自战乱波延到此后,往日帆影点点、渔舟唱晚的情景早已消失,只剩下人口仅数万的海州城荒凉地与这片孤岛对望。

这就是他精挑细选的隐身地——后世故乡的一个小岛。他的选择自有其道理:首先,海州连山阻海,自古为边隅冲要之地,进可窥江淮,退可守海上,当时岛陆分离的险恶地形尤胜后世,有建立根据地的天然良质;其次,这里为宋金交替争夺却又皆无法有效统治的地区,因其所处偏远,粮草难继,无法以大兵驻守,义军也看不上,正是各方夹缝地带;第三,其实才是最重要的,就是故乡的大地能够给他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和安全感,仿佛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中一般。

当然,他刻意避开了他“出身”的郁洲大岛——花果山,他不知道自己回到那个改变了他生命历程的地方将会怎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将失去平和的心情和冷静的大脑去规划他的雄图大业。

但此刻他还是失去了平和的心情和冷静的大脑:“老天,既然你已经给了我四个月时间,为什么不能再多给我四个月?只有四天了,老子还能干什么……”

他的内心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沮丧和无比沉重的挫折感,责问自己:这四个月都做了些什么?什么都没做,除了像个缩头乌龟般躲在这个只有鸟生蛋的破岛上,只在楚州城破之日露了一小脸,他本指望赵立能坚守到底,将挞懒拖住,使之无暇旁顾,至少没有心情操办女儿的婚事,但这个侥幸之念随着楚州城一块破灭了。

但他又能做什么?说永远比做容易!他为自己辩解: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财力、物力、兵力要啥没啥,除了一个“莫须有”的石头。

然而,能够“白手起家”——这可是他为“策划人”定义的标志性本领,且看那位策划界老前辈的成功案例:自“草船借箭”、“借荆州”乃至“空城计”等,楞是将一个卖草鞋的大泪包捧成三分天下的君王,那些“借”字、“空”字莫不是“白手起家”的经典演绎。

可是,他如何能与那位老前辈相比,上不知天文下不晓地理,中不识人间大势,并且最要命的是天底下的人都在找他,他又没有那些奇侠异客们易容变形的本领,根本无法抛头露面,就算心有余力亦不足也。

不,天文地理他还是晓得的,至少他知道地球是圆的,至少他认识世界地图、中国地图……这些后世的普通常识就足以令他超过这时代最聪明学者的见识,至于天下大势么,这时代也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不就是历史么。

要说成王的潜质么,他也是具有的,那本在后世畅传一时的天下奇书《厚黑学》不就诠释了称王称帝的两大决定因素:厚脸皮与黑心。二大因素得一者可割据称王,皆得者得天下。

黑心——他自问是做不到的,即便是他被那个曾经最好的朋友害过,他也只在心里咒骂几句,并没有反过来害对方一把,他本有这个机会的,因为那家伙还以为他毫不知情,事后仍假惺惺地在他跟前义愤填膺,他也故意没有点破,而是慢慢地冷遇对方,终结了这段令他寒心的友情,心里话:或许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失去我这个朋友可能是你这辈子所犯的最大错误。

厚脸皮——他倒深得其精髓,从二年纪他与那两个小女生被一同罚站开始,他才知道对自己这种人来说脸皮不厚真没法活了,当然对付违反各种规则的惩罚也是必要的,他所受的惩罚一向比同龄人多,这在很大程度上锻炼了他的脸皮,他却将这“伟大”的本领大部分用来对付女孩子了,长大后更美其名曰:心理素质好。

所以,他还是做了一些事的,并且他还拥有一支奇兵,就是除了移刺古谁也不知道的这百人队,他命令他们蓄起汉人的长发,融入汉人之中,四处打探消息与释放传言。

如同在后世策划商业个案,他深知一个成功的策划案离不开前期的铺垫造势,正如同大戏开幕前的敲锣打鼓一样,他要为自己的粉墨登场制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先声夺人的悬念。这一点,他做得还算成功,“和氏现,日月变”、“日出东方,月昭大地”——现编的这两个挺上口的谚语很让他自得了一阵,旁人只以为这谚语中包含了“明日”二字,他却知道这里面嵌入了两个人的名字,明“日”与楚“月”,他的意思是:他的一切,都将属于他和她共同所有,真是用心良苦啊。

要说这招数,其实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再上推个千年,中华民族的第一次民间大起义不正是从“大楚兴,陈胜王”这一句口号“揭竿而起”的么,当时的起事者亦不过区区数百人也,可摧毁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大帝国——秦王朝。

话又说回来,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的秦二世暴政下的大秦帝国可是个大火药桶,任一个火星都会引起爆炸的,而现在,新兴的大金作为一个刚刚站起的巨人其强大自不必说了,懦弱的大宋南迁后正如一个大病将死之人经神医妙手医治后获得第二次生机一样,因岳飞这样的绝世英雄的出现而呈现出中兴的态势。

虽然在南宋的后方洞庭湖畔出现了农民起义——号称“天大圣”的钟相于二月建立“楚”政权,他却知道这部义军成不了气候的,依稀记得后世史书所载,正是大英雄的部队镇压了这次起义;而刚刚成立的金国傀儡政权——刘豫伪齐,好像也是个短命王朝。他真正的对手仍是大宋与大金。

他相信,而且反馈回来的信息也表明,现在民间对他的出场已是万众期待,可惜的是,他尚没有置齐“行头”,只怕甫一亮相,便倒彩四起。所谓行头,最主要的当然是一支足以称霸一方的军队了。

是不杀的军队!他撤回目光看向桌上的坏图,没有人知道他在画什么,只有他心里知道,这不起眼的一张图,或许将改变一个时代!但他一个人却完成不了它,他已经尝试过,在这间草堂的内室,堆满了部下从外采购来的各种器物,他四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摆弄着这些东西,却终于气馁了,只怪自己在后世的“一瓶不满、半瓶晃悠”,没有掌握更多的知识。他迫切需要实现这张图的帮手,他想到了陈矩,这死胖子可是上上的人选,他已命人打探过,这家伙当日受创不轻,正在张荣的据点——一个叫鼍潭湖的地方养伤,他尚琢磨着如何跟张荣的义军拉上关系呢。

得到了陈矩又如何,真能达到自己的要求么?达到了要求又如何,自己真能改变一个时代么?他的心头一直有个不敢去想却又必须面对的可怕问题:自己虽雄心万丈,到头来终可能落个镜花水月的悲惨结局,若历史的轨迹真不容改变的话,他注定是失败的,而且是默默无闻地失败,连钟相、刘豫都不如,因为他绝不记得后世的史书上有明日这号人物。

哈,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他?这个黑色幽默就要在他身上应验了。他烦躁地摆摆手:“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第二日,天刚亮,他就将部下召集起来,众人看着满眼红丝的他,显然一夜未睡。

他发布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命令:“即刻四处散发消息,说我明日将在郡主大婚那天亲自送上一份天下第一大礼!”

众人面面相觑:头领是不是因情发疯了,到处都在缉拿他,他还如此宣扬露面,不是自投罗网么!天下第一大礼,难道是那个劳什子?

其实众人的心里远不像他那般颓废,他们已经了解了头领所拥有的和氏璧的真正价值,虽然他们从未见过他拿出来,也不知道它藏在哪里,但他们跟天下人一样认定和氏璧在他手里。真所谓“谎言说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了”。举事的前期进展已经十分顺利,民间尤其是淮南淮北地区,关于明日的有利传言越来越多,他们相信,只要义旗一举,必然万众响应。

跟着明日哥哥一定会出头的,他们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但他现在的样子显然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忽里赤和艾里孙刚欲开口,他一挥手:“都不要问了,我自有分寸,赶快行动!”

他将忽里赤、艾里孙两个单独留下,看着两个兄弟一脸的狐疑,他故作轻松地拍拍俩人的肩膀:“放心,哥哥我没疯。”

他脸色再一正,忽然单膝跪倒:“哥哥此去,虽生死难卜,但你们若是我兄弟的话,就千万不可擅自行动,能答应我么?”

忽里赤与艾里孙忙回跪下去,在他这般郑礼重语下如何能不答应。他方从怀里掏出三个作了记号的布囊道:“听好,十日内若得知我死讯,你们就销毁这三个布囊,然后隐姓埋名,躲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暴露我的任何关系;若无我死讯,十日内我回来便罢,若不回来,你们就打开第一个布囊,按其所写去做,等上一年;若一年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打开第二个布囊……第三个何时打开,第二个会告诉你们……三个布囊一定要分开藏好,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切记!”

听完他这一番仿佛是交代后事的话,忽里赤与艾里孙不禁眼泪汪汪地握住他的手:“哥哥……”

一个惊人的消息突然传遍了江湖、民间、官府:那数月神龙不见首尾的传奇人物——明日终于要现身了,据说,三日后,他要送一份天下第一大礼给金国挞懒将军之女做结婚贺礼。

什么礼物号称天下第一,除了那代表江山社稷的劳什子还有什么有此资格?看来,和氏璧——这个令天下各国为之不安、各方豪杰为之疯狂的东西终于呼之欲出了。

于是,各种版本的传言尘埃落定,只剩下一个:这小贼果是个大汉奸,拿和氏璧向主子献媚去了。

于是,无论是怀有异图的野心家们,还是为国为民的大侠义士们,抑或是受命不同政权的大内高手们,纷纷展开了行动。

大宋建炎四年(大金天会八年)十月二日晨,无雾,天气晴冷,楚州城外的孙村——挞懒帅寨,营门口的两侧,豁然挂起两串高高的大红灯笼,一队队的女真步骑兵穿梭不停,拖赶着一群群的鸡猪牛羊和一车车的菜蔬水果进入营寨,更有成群的女真姑娘在各大帐内外忙碌着,个个脸上俱带着喜气。

虽然唯一杀风景的是营门外的一排木桩上吊着十几个死尸——那些都是不屈的宋军战俘,但其余的迹象都表明,今天是个好日子,至少,对楚州城里的某个人来说,是个好日子。

战火浩劫后的楚州城内,原知州府邸,里外亦张灯结彩,一片忙碌。

城破没几日的市面原本十分冷清,却因金军突然解除了戒严令而热闹起来,街道上、瓦肆里冒出了很多陌生面孔的菜农柴夫、行商走贩、杂耍艺人、僧道卜乞乃至各色人等,沿街串巷,有意无意地,以那座原知州府邸周围集结最多。

楚州幸存的百姓在历经围城之苦和管制之严后,乍得自由,哪个不欢天喜地,而且寒冬已至,过冬的物品也需要采购,一时间,街上熙熙攘攘,真如过节一般。而一些南方有亲友的百姓,更是借机混出城去,一去不回头了。

看守城门的金兵们只是冷眼旁观,并不盘查拦阻,原来挞懒大将军有令,这几日城门不禁,任百姓自由出入,不仅楚州如此,整个淮南金军占领区皆是如此。

忽闻鼓乐齐鸣,鞭炮彻耳,一长列身着民族盛装的女真男女吹吹打打、抬着各色箱柜从原知州府邸正门鱼贯而出,接着是一彪衣甲鲜明的骑兵,人手一面红旗,足有百骑之多,声势夺人,最后出现一位披红挂绿的少年将军,在十余个衣袍灿烂的光头大汉簇拥下步出府门。

街上的百姓立刻人潮涌动,沿街围观起来,私下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原来是鞑子娶亲,难怪让我等凑热闹了,给他们添喜气哩……瞧这迎亲阵仗,跟我们差不多,想来是学我们的……那新郎官长得真不错,可惜是个鞑子……

早有人牵过一匹戴红赤马来,那新人打扮的少年将军跨上马,一面前进一面对着大街上围观的汉人百姓左顾右盼,一脸的春风得意,不是达凯是谁?

“哼,这里面又有多少真正的百姓?”达凯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在缓慢跟随着迎亲队伍的人潮中,不乏眼冒精光、太阳穴高隆之辈,那些手中的扁担、柴刀、竹竿等随时可变成杀人的利器。眼前瞧着热闹,其实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哼,这一切还不是拜那个总有狗屎运的情敌所赐,什么天下第一大礼?是“黄鼠狼给鸡送礼来了”,摆明了是来搅局的,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小子,你快出现吧!

也难怪达凯有恃无恐,其前有精锐的圣骑兵,后有萨满教的大护法。只看那些大护法们大踏步前进却无声无息、不带起一丝尘埃,便知个个是身怀绝技之辈。更何况楚州内外的十万大军早已部署好,只待一声号令,任你英雄好汉也死无葬身之地。

“明日啊,只要你出现,这一回真是插翅也难逃了。”达凯下意识地抬头望天,那有过一次失职的护教神鹰正在高空翱巡着,达凯心里念叨:神鹰啊,有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了。

城外的某个地方,正有另一双眼睛也在观察着那只大鹰。从大鹰的飞行方位来,它的主人正往这里进发,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早来了,用一种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式来了,他一路来一路思索着自己的这步棋走得是对还是错,到了这里后愈发感觉不对,虽然他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但突然念及了反向思维的他不由冷汗直冒。

如果郡主的大婚真是一个陷阱的话,就是一个天大的陷阱,一个不仅仅针对他的陷阱,他很可能只是一个饵,一个吸引各方豪杰和各路义军的饵。

要知道“安内”一向是统治者的头等大事,大金飞快侵吞了大宋的半壁江山,一时间如何消化,民间此起彼伏的抗金斗争早已令其焦头烂额,立伪齐就是转移矛盾之举。而挞懒若利用这个机会,将动摇金人统治两淮的眼中钉、肉中刺来个一网打尽,不啻于奇功一件,好一个一石数鸟之计!

是谁设下的陷阱?若真是陷阱的话,这个陷阱确实抓住了他的弱点,即便如现在,他看出了一丝端倪,也要往里钻。这个人不仅有很高的智商,还要有很高的情商,能够把握他的心理,甚至估到了他的反应,因为他这个诱饵才是这个陷阱的最关键所在,一旦他的念头稍有变化,这个陷阱就是白费了。因为除了挞懒所部,没有旁人知道他和楚月的关系,除非他自己跳出来宣扬,否则一个大金郡主结婚干外人何事?

他苦思冥想一昼夜后的决策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这个人到底是谁?挞懒应该不是,达凯更休提了,秦桧有点接近,只怕尚达不到这般层次,还会有谁?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直透到自己的心底……

他晓得自己遇到了一个智慧空前超绝的对手,他却不服输,也不能服输,因为他输不起:来吧!即便是个天大陷阱,老子也要偷天!

日头尚未当顶,达凯在马上半眯右眼,拉弓如满月,弦上箭直指百步外的帅寨大门,周围锣停鼓歇,皆在等待新郎官的表演。

那支红色的羽箭却迟迟没有射出,达凯保持着弯弓姿势,在这个可以轻易命中的距离内,作出反复瞄准的姿态,脸上逐渐闪出一丝焦灼不耐之色:从城里出发到现在,至少两个时辰了,那小子怎么还不出现,难道是乱吹法螺,又耍了自己一道?哼,不敢出现更好,自己便可稳稳当当地将表妹娶到手了。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迎亲的队伍停在了挞懒大营外,尾随围观着至少数百人的村民百姓,喜娘不时抛出的铜钱都会引起一阵骚动,那身着刺眼新郎装的达凯就在离他几十步的地方,装模作样地搭箭欲射,目光却四处游离——如艾里孙所言,按女真的族俗,新郎官要射落右边一串灯笼带回去,大有瓜熟蒂落、花落我家的意思。

他有些好笑地看到君不见君一身算卦装束夹在人群之中,更有一些打扮各异的江湖中人明目张胆地来回游曳,东张西望,哪里是看热闹的模样,分明在搜索。搜索什么?除了他还有谁,依他所放的风声,“亲自送礼”的他应该到了,当然,画像满世界飞的他不会以本来面目露面,定易了容的,所以,那些长胡子的,长相可疑的都受到了各色目光的审查与探测。

看来,今天的主角注定不是新郎官达凯,但抢了主角之位的他到底在哪里?

他当然在这里,只不过藏在一个旁人决计想不到的地方,他眼角的余光已觉察到:以这里为中心散开,枯草摇曳的野地里,冰水微澜的泥塘边、枝杈肃杀的小林中,高低起伏的丘壑处……到处风吹草动,人影憧憧,大有十面埋伏之韵。

他知道达凯在等什么,那些藏身暗处者在等什么?事情的发展几如他当初的预见,除了一点——就是本想利用人的他反过来被人所利用,但对于一个毫无退路的计划来说,出现任何一个小小的忽略点,都足以致命。

他心中苦笑,达凯的幼稚表现终于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这绝对是一个陷阱——一个专为他与各路豪杰而掘的陷阱,但他仅仅窥到冰山一角,很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比如这孙村附近的地形他是熟悉的,基本上都是平原,在兵法上属于不绝之“交地”——彼可以来,我可以往也,金军要打围歼战,除非集结到“十则围之”的兵力,否则休想。这一条首先可以否定,据他了解,活跃在两淮区域的义军,仅张荣、李成两军相加已有约十万人,即便今天只出动一半的话,亦有五六万人,再加上其他人马、各门各派及各国武士,凑个八、九万人是不成问题的;而挞懒所部,纵使加上金兀术北上后的余部,亦不过十二、三万,却要分头驻守其占领区内的广大城镇,能抽出五万兵力就不错了,五万对九万,即便群豪缺乏统一指挥,亦很难吃掉。

既然金军无法形成兵力上的绝对优势,那还有一着,便是将各路豪杰们引入一个能以寡击众的“围地”,比如孙村,或可一网打尽,但这些乱世中崛起的豪杰们又有几个不晓得这粗浅的军事常识,即便以他做饵,在性命攸关面前,怎会甘心入套。

可是无论如何,达凯这一箭射出,都将揭开郡主正式出嫁的序幕,至少在名义上是,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无比刺心的事情发生?若想搅局的话,他那份“惊天大礼”,此刻不送,更待何时?而外围不知有多少义军正等着这里的信号,只要他一现身,喜事便立刻变成战事,达凯迎娶郡主的美梦就泡汤了,他该不该现身?

本来,为了可人儿,他大有“虽万死吾往矣”之心,可眼前明明是个陷阱,而他就是发动这个陷阱的枢纽,只要他一动,便非一人之万死,而成万人之死,他该怎么办?

烙着他一贯风格的此计本有兵家出奇之妙,在己方还不具备强大实力的前提下,引来第三方力量,形成混局,打乱对手的既定部署,甚至可以浑水摸鱼,反败为胜。

现在看来他是多么的天真,原来人的智慧是不以时空转移的,后世人未必就比古人聪明,空有领先千年经验的他还远远没有成长到军事策划家的层次,甚至他首创的“不杀”之师有多大的可行性亦需要质疑。

在严重的后果面前,他偷天的勇气突然丧失了,更对自己现身后掌握主动性的信心动摇了……他临阵退缩了,优柔寡断了,不能为一己之私连累各路豪杰,他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他的小肩膀还没有这么大的承受力。

四下的人群鼓噪起来,不知是对达凯的故意拖延还是对预期之人没有出现的失望。达凯的脸上冒出了汗水,终于一箭射出,挂灯笼的红绳儿,应声而断。

营寨里顿时热闹起来,鼓乐齐鸣,鞭炮如雷,一大群女真姑娘载歌载舞地迎出来,那异族的风情看得围观的人群眼花缭乱,随后姗姗出现了一个八抬大轿,由八个披红的光头大汉——萨满教大护法轻飘飘地抬着,达凯的迎亲队伍顿时一阵欢腾,齐呼:“郡主娘娘。”

他听清了这句女真话,头脑嗡的一声,在郡主的称谓后面添上了“娘娘“二字,意味着可人儿将由姑娘变成人妇,他的心尖儿一痛。

顾不得留意反常的情况了:挞懒及手下的将领竟一个不见,甚至站岗的金兵也寥寥无几,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大红花轿上,心神大乱,激动难抑:楚月,是你么,一别之后,快一年了,你还在等我么,你知道我来了么……

他的思维陷于停顿,一颗心儿全都系在近在眼前的可人儿身上了。

达凯大概亦是同样的感受,更多了一种胜利者的喜悦:表妹,那小子不敢来了,你可以死了心了,我俩才是天生的一对,今天是我俩的好日子。

抛开心头阴影的达凯开始了女真人迎接新娘的传统仪式,“嗖、嗖、嗖”向花轿连射三箭,三支红箭插在轿前的空地上,其意为新娘除“红煞”,射毕,达凯下马,捧着准备好的红马鞍向花轿走去,要将马鞍送进花轿,这也是女真人婚礼的一个重要仪式,取夫妻平安之意,还有一个用意,就是一旦出现抢婚者时新娘子可以跨鞍逃跑。

他看着达凯一步步地走向花轿,那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的心上,他肝肠寸断,在理智与情感之间苦苦挣扎着,只觉自己快疯了……那沉在心底的誓言浮了上来:“楚月,有一天,我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出现在你的面前,迎娶你成为我的妻……”

可是现在,他分明听见了另一个自己的嘲笑声:小子,没能耐就不要吹这么大的牛皮,回荒岛种地吧!

跨越千年才找到的爱人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不,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可以阻止这场婚事的,他一定要阻止!

虽然他不能确认郡主是否真的在里面,但他已经无法回避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丧失的勇气因花轿的出现而恢复,一己之私终于战胜了大道之义,他忽然动了起来,大吼一声:“呔!且慢!”

这并非高手真气催发的一声立刻被人听见了,或许,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一声吧,所有的脑袋齐齐转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他们看到了一幕怪异之极的情景,这幕情景若是晚上看到,胆小的人不被吓个半死才怪:

只见金营外木桩上吊着的那排宋兵死尸中,其中一个的身上不停地掉下黑色的片状物,然后整个身子活动起来,吊着其脖子的绳子“啪”地断开,那具“尸体”一下子落在地上,以后世大片中的未来战士回到过去的姿势蹲下,然后站起,用手在宛若腐烂发黑的脸上一抹,露出一张活生生的面孔来,那面孔是如此的熟悉,正合了宋金各地的通缉榜上榜率最高的那张画像,相信后世的追星族对自己偶像的熟悉程度亦不过如此。

难怪无人找得到他,原来他扮做了一具这乱世中随处可见的尸体,就在众人眼前一个最容易忽略却位置绝佳的地方,他让这些当中不乏领教过他行事作风的人再次领教了什么叫做“出人意表”,不懂易容术的他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劣势,以另一种更为“漂亮”的方式达到了同样的目的,想来,“装死”已成了他的一大本领。

“明日?!”在沉寂了几个月后,伴随着无数惊呼的响起——他出现了。

自离岛登陆后,他先扮做了这时代同样常见的也是最容易扮的人物——乞丐,不需要演技,只要蓬头垢面、在自己身上堆满了又脏又臭的污秽物便可,素有卫生癖的他倒不怕生病,一来这时代的病毒和毒素远没有后世多,什么爱滋病、毒大米、瘦肉精之类的尚未出现,二来他在后世打过了各种防疫针,古代最致命的什么伤寒痨病大概也侵害不了他。他后来才发现自己扮乞丐有点多此一举,因为大金占领区的关卡忽然全部开禁,任百姓自由出入。作为占领区的最高首领,挞懒庆贺女儿的大婚颁发此令本在情理之中,令人看不出什么破绽。

他选择挞懒大营附近的藏身处倒颇费了一番工夫和脑筋,纯粹是随机应变的本事,但为了让自己扮足尸体的模样,不惜前后捆上夹板,在寒风呼号的午夜时分,金兵岗哨最松懈的当儿,与一具宋军尸体掉个包。这过程中的恐怖、恶心、艰苦自不必说了。

他撇开固定身体的夹板,抹去脸上的污秽,复回本来面目,一夜未动而僵硬麻木的四肢已先自活动几下,再舒服地伸个懒腰,挤出一丝微笑:“明日来也!”

他的笑容尚未散去便凝固了,虽然他对自己现身后局面的失控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情形的突变还是大大吓了他一跳:但见人群上方瞬间冒出各色各样的升空物如火药箭、烟弹、飞鸽等,将苍碧的云天装点得五彩缤纷,同时伴随着长短不一的号角、胡哨、清啸等,竟将娶亲的鼓乐声盖下了,接着,远处亦出现一呼一应的对等信号,如此愈传愈远,气势惊人!这时代所特有的各般传讯手段,几乎都出现了,看来这场由他发起的群英会,已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不知大金的那个神秘人物是否也想到了?

仿佛变魔术一般,先前围观的那些“百姓”个个手上擎出了兵器,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齐声发喊,那数百个分属各方的豪杰,如山洪海啸般地向他冲来,那种气势,似要将他一口吞下。

饶是他早已设想了一系列应变的法子,比如拿刀架住自己脖子震住这些人,却先被如此疯狂而不可理喻的人潮震住了,七魂跑了六魄,所有的应变法子都抛到爪哇国了,只剩下本能的反应,那就是——赶快逃啊!

此刻他的位置距迎亲的队伍最近,但他当然不能向情敌自投罗网,下意识地向花轿奔去,心里话,怎的也要和心上人一起。

他跑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带着她一块找死吗?于是只剩下挞懒大营一个方向,他跑了几步又觉得不对,挞懒大营可能正张好了口袋等群豪往里钻哪,自己也不能将这些义士豪杰们往死路上引啊。罢罢,还是停下吧,对啊,真是吓糊涂了,老子怕什么,只要和氏璧一日不出,老子就一日无恙。

他一个急刹脚,刚好停在营门和花轿中间的位置,转过头来,摆出中流砥柱的姿态,等待着人潮的到来。人潮并未冲至,原来被达凯的迎亲队伍拦住了,以甲刚矛利的圣骑兵为主力的迎亲队伍显然有备在先,又得到萨满教大护法的相助,步骑相济,短长相接,将武艺与战艺的优势互补,组成一道真正的钢铁之堤,竟将来势汹汹的各路豪杰阻住了。

但远处传来的阵阵马嘶、马蹄声显示,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往这里冲来,只待被信号召来的各路义军和其他武装一到,达凯的圣骑兵还不被碾得粉碎!但大金的伏兵呢?

他有些奇怪地往身后看去,那些送亲的女真姑娘已跑得一个不见,而挞懒大营竟无一骑出现,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已在金军的围合之内,却无人来拿自己,当真奇怪,那达凯早已抽身上马,连同抬花轿的八大护法加入到阻击的行列中,在惨烈撕杀的阻击战线和挞懒大营之间,只剩下他和花轿孤零零地停在那儿,至少暂时,他是安全的,更为诱惑的是,现在没有人可以阻拦他走过去见可人儿。

十步开外,那笼罩着喜庆气氛的大红花轿在那儿静静地侯着,仿佛一个等待新郎官揭盖头的害羞新娘子,而这个“新郎官”就是他。他反倒迟疑起来,行事不合常理的他,当然对不合常理的事很敏感,天底下哪有这般轻松之事?他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轿中的人,想不到可以如此轻易地得偿所愿,不合常理!难道里面是空的,这婚事本来就是个大陷阱,花轿是空的也未尝不可,再说郡主如果在里面,应该有所惊动啊。

他眯起双眼,直射向那捂得严严实实的轿帘,真希望自己的目光可以透视进去……复想到,不排除另外一个可能,或是郡主不答应婚事,被制住后放进轿里,所以动弹不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若真是如此的话,一旦错失眼前的机会,他将后悔终生的。

楚月啊,你到底在没在里面?上天啊,给我感应吧!他这般胡思乱想着,犹豫不决,其实心知有个最简单的法子可以马上解脱困惑——就是走过去掀开轿帘。

他终于挪动了脚步,慢慢地向花轿靠拢,就在那一瞬间,他又晋入到那久违的精神境界当中,跟身外撕杀的世界完全隔开了,胸口一圈冰凉泛起,又一圈火热漾出,一冷一热的感觉像水纹一样地涌遍全身,再向外扩散,他的灵知向前蔓延,先他肉体一步进入了花轿,里面果然有个披着盖头的新娘子,一动不动,大概被点了穴道什么的。天开眼了!他心头狂喜,感应顿时消失,他毫不为意地赶紧四下张望,希望找到一匹马,带可人儿逃走。

他没找到马匹,便向花轿跑去,想先背走她再说,只巴望达凯他们能坚持得越久越好。

就在他的手伸向轿帘的一刹,他没由来打了个寒噤,隐隐一个念头溜过脑底:新娘子在盖头下藏着脸,并不一定就是郡主,这花轿该不会也是个陷阱吧。

但佳人当前,仅一布之隔,就算有万般转念也阻挡不了他掀开这个轿帘。

空前诡异的事忽然发生了,他的手刚触及轿帘,便如同触到了一个死水虚云般的无底深渊,又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旋涡,无法形容的惊怖……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一头载了进去,确切地说,是被吸了进去。

而在一直留意他动静的群豪们却皆以为他钻进了轿中,一边撕杀一面嚷道:“明日进轿了,他进轿了……”

不约而同想到他那传得沸沸扬扬的宣言:送个天下第一大礼给郡主做结婚贺礼,顿时群情亢奋,却一时又冲不过拦路的达凯队伍,分外恼火,这些江湖汉子不禁口无遮拦起来:

“喂,新郎官,还拦着爷们干吗,那小子钻进花轿抱你媳妇了……嘻嘻,只怕新郎官的帽子要变绿了……”一阵阵不堪之言把达凯恼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你不是楚月!”他想大叫,却发现自己已开不了口,四肢委顿,一种仿佛来自虚空的螺旋力已将他的身体来个一百八十度大回旋,他产生了一瞬间的幻觉,仿佛有一双手将自己的身子摸个遍,怎么可能?除非是后世科幻电影中所塑造的“闪电侠”,人类绝无法达到这样的速度,在背过身的一瞬,他只隐约看到一个红影。

天,这花轿果然是陷阱中的陷阱! 确定了轿中人不是楚月后,他竟塌塌实实地松了一口气,是因为新娘子既是假的婚礼也就真不了,他就仍有实现誓言的机会,还是因为对楚月没陷在这危险境地的庆幸,如此复杂的情感,他这个当事人也无法说清楚。

只觉身后的“新娘”打扮的人似是一个无边的大海,又像一个无穷的黑暗,让他抓不到一点头绪,他在轿外尚能感应到其存在,而在轿中竟感觉不到其任何气息,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整座花轿结成了一体,而他成了琥珀中的一块化石——乖乖,是人是鬼?

惨!犹记得小时看过的一部黑白喜剧片《乔老爷上轿》,只不过人家乔老爷上轿赚得美人归,而老子这徐老爷上轿却赔上了自己。

他已然想到,这个天大陷阱一定出自这“新娘”之手,虽然他还想不通其费这么大劲将自己诱进花轿的关节所在,但确定,这“轿中人”不但具有至高的心智,更身怀绝顶的武功,其如此做一定有如此做的道理,只怕更厉害的手段还在后面。大金怎会还有如此人物?一个金兀术已够大宋受的了。

就在这工夫,喊杀声已掩过来,达凯的队伍大概顶不住了,或者已经完成任务撤退了。

四周呼哨起伏,花轿陷入各路人马的汪洋之中,显然还有更多的队伍围上来。他在心中狂叫:“赶快回撤啊,这是一个陷阱!”

但外面的人显然听不见他的话,即便听到了,谁又相信他的话?

耳听得人声鼎沸,已有人蠢蠢欲动,却遭来一片呵斥,几下闷哼过后,场面渐渐安静下来,在轿中的他虽看不到外面,心中早已判明形势,群豪一方面投鼠忌器,一方面相互制约,只怕在争夺花轿之前,先要拼个你死我活了。他心中隐隐一动,有些抓到了这个陷阱的关键所在。

火拼尚未开始,已有人先斗起嘴来,一个干巴的声音大声道:“我说老二,这小子怎么就不出来了,送礼要送这么久?”

一个油腻的声音回道:“老大,原来这天下第一大礼竟然是个娃娃?”

此言倒是破费思量,那被称做“老大”之人不解发问:“为什么是娃娃?”

老二的声音解释道:“十月之后,不就出来个娃娃吗?”

群豪中早有人反应过来,闻得这不知何方神圣的老大老二将这不雅之意挑明,不免一阵轰笑,倒把个兵戈杀气化解不少。

他听了这句话倒十分受用,不管身后之人是男是女,他无形中已讨回些便宜,经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豪杰们一宣扬,郡主跟自己有一腿的传言当够达凯小子难受的了。又想身后之人要真是楚月多好,自己便可捷足先登,将生米做成熟饭,到时挞懒这个岳父想不做都不成了。

不禁想起后世的情殇了,自己不正是在这般动机下才将那个初恋情人骗到手,谁知人家父母不买他的帐。唉,世风日下啊,想想一直持续了几千年,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中国女子仍保留的守身如玉、从一而终的美德,短短十来年间就土崩瓦解了,甚至发展到城市女孩“十四岁以上无处女”之说,无论这个说法是否夸大事实,但确实该敲响后世国人的警钟了。那些所谓的“开明人士”不断鼓吹妇女解放,反对封建道德观,又或说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代价,难道中国古代的伦理道德真的一无是处么?看看曾经是中国的一个化外番属,现在经济实力远胜中国的大韩民国,中国的传统文化在那里得到了原汁原味的继承和发扬,这不能不说是中华民族的悲哀。

难道后世的中国人真的不怀念这一段“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日子,难道只能在历史的长河里追溯中国传统女性的影子?

他忽然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存在了,甚至能感觉到其掩饰不住的怒意,仿佛一下子心浮气躁起来,原来这高深莫测的“轿中人”也有破绽的,他暗暗上心。

便感觉背上微微一沉,“轿中人”竟伏在了他的背上,两条长袖搭在了他胸前,他吓了一跳,这是干嘛,借老子的后背靠靠,坐累了?随即感觉两股淡淡的气流穿过双肩向下游走,瞬间到达了四肢,充盈膨胀,又痒又麻的,他第一次有如此感受,心惊肉跳,生怕对方在自己身上做下什么手脚,留下什么小儿麻痹之类的后遗症?

咦,自己的手脚能活动了,哈,它们开始动了,怪了,为什么说“它们”二字?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脚自作主张地运动了,那双臂往后一抄,竟将“轿中人”背了起来,右脚一跳轿帘,一头蹿出了花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