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八·莲争
作者:时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496

什么叫一个头两个大,莲静这回可是体会到了。也许是独来独往惯了,他真不习惯被人这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关怀,而且那人还是……一个对他有意的女子。

咳!最难消受美人恩。

“公子,外头寒冷风又大,你坐在窗边可是会受寒的。”

他假装看外头的景物看得津津有味:“不打紧,我不畏寒的,这点冷风算不了什么。你坐里头去一些,别吹到就好。”

“谢谢公子关心,我也不怕冷的。”语气带着欣喜,身子向他这边靠了靠。

“明珠姑娘,你一个姑娘家,还是……”

纤手一挥,把他面前的窗帘拉上,阻隔了他的视线。明珠脸上笑眯眯的:“公子筋骨好不怕冷,明珠也愿意伴随公子,但是……”纤手向后一指,“阿翁年迈,还是不要吹风受冻的好。”

史敬忠附和:“是啊是啊,你们两个年轻人都身强体壮,老朽我可不行哦!莲静,这会儿外头市面都快打烊了,有什么好看的,你还不如陪明珠姑娘说说话,别冷落了人家。”

明珠道:“是啊,公子的生活习性明珠都还不甚了解呢,笨手笨脚的,真怕伺候不好公子,还请公子多多提点包涵。”

莲静支支吾吾:“这个……我也没什么特殊的习惯,以后慢慢就会知道……前面将有夜市,我去跟车夫大哥说一声,绕道行走。”逃也似的出了车厢。

“吉少卿,要绕过‘夜市’么?这条路可是最近的呀,别的都要绕远很多呢。”马车夫听到了里面的谈话,调侃地问他。

莲静在车夫旁边的车板上坐下,双脚悬在空中。“既然有夜市,还是绕路罢,远就远一些,总比堵在路上进退不得好。”

马车夫应声“好”,扬起马鞭,左转到另一条大道上。天寒阴沉,湿气又重,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车夫道:“吉少卿穿得这么单薄,还是进车里去罢,外头可冷呢。”

莲静笑道:“我天生不怕冷,三九天里也只穿这么多,就是喜欢这份利落爽净。车厢里不如外头开阔,还是坐在这里好。”

车夫也笑,看了看四周,手下挥鞭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让马徐徐小跑。

莲静问:“是车马出了问题么?还是我在这里妨碍大哥赶马了?”

车夫答道:“不是不是,少卿只管坐。前面是柳夫人的宅第,杨氏奴凶悍,我们轻车缓行,别扰了柳夫人清静。”柳夫人乃是贵妃三姐,嫁于柳姓人家,因为贵妃缘故而受皇帝恩宠,赐予豪第。贵妃二兄三姐,杨氏五家隆宠无比,朝中谁也不敢得罪,争相巴结讨好。杨家人豪荡骄横,连家奴也仗势欺人,凶悍非常。

莲静虽有不平,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依了车夫,准备静悄悄地从柳宅旁过去了就算。到柳宅前,见临街的高楼上已经把起灯盏,亮如白昼,时不时可见来来往往的人影。其中最前方的栏杆旁站了一人,居高临下地向街上观望。

是柳夫人吗?又不太像,看姿态身形应该是个男子。莲静也不知自己为何,并无心探究,却眯了眼去细瞧那人,正巧那人也向他看过来。

杨昭?

莲静心里顿时一慌,转身就要进车厢,不料明珠正好出来,手里拿着件披风,不由分说从后头为他披上,抱怨道:“外头寒冷,公子出来怎么也不加件衣裳呢。”双手绕过他颈项到身前为他系上带子,莲静整个人都落进她怀抱中。

莲静愈窘迫,不知该推开她还是不推开,眼睛却不由地往远处楼上看去。杨昭身边多了一名女子,妆容繁复,手握团扇,应是柳夫人。两人说着话,一同向这边看来。柳夫人面带笑容,杨昭却神情莫测,说不上是和悦还是凌厉。

这时马车停了,莲静明珠都停下手,见有人拦车不让通行,却是柳夫人家奴。车夫有些慌张,正要去赔礼,那家奴却问:“车上是太常少卿吉镇安么?我家夫人有请,望少卿赏脸,携眷上楼一聚。”

莲静抬头,楼上栏杆边的人已不见了。他犹豫着想拒绝,车夫悄悄对他耳语:“吉少卿,柳夫人骄纵蛮横,颐指气使,稍有不称心便生气怒,挟怨报复。少卿若无不便,还是不要拂逆她心意了。”

莲静吃不准柳夫人为何邀他,先前与她也未接触过。听车夫这么说,还是决定上楼去弄个明白。无冤无仇,柳夫人又是客气邀请,当不至于是鸿门宴。于是把史敬忠也叫出来,三个人一起进了柳家大门,往柳夫人所在的高楼上而去。

楼上四面无墙,屋檐下挂轻纱为幕,夏日里必是个乘凉的好去处。时下是冬月,楼四周摆了数十个炭盆,烧得正旺,冷风吹进来时被炭火一熏,到屋里已是悠悠暖风。楼里摆了宴席,柳夫人和杨昭都在席中坐着。夫人打量明珠,杨昭半眯着眼,神情慵懒,辨不出他在看谁。

莲静上前见礼,柳夫人招呼他入座。柳夫人居主位,杨昭坐右,莲静便在左就座,史敬忠坐他下,明珠侍立莲静身后。

柳夫人含笑瞧着明珠,问道:“这位美人是谁?好生俏丽。”

莲静回答:“是下官侍女。”

柳夫人道:“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怎么能叫她站着呢。那边还有一个座位,姑娘也坐下罢。”她指了指杨昭下的空位。

明珠迟疑,看向莲静。莲静谢道:“主仆有别,礼制不可逾越。下官蒙夫人厚爱得来拜访,犹觉惴惴,明珠乃下官侍女,又怎能与夫人、杨御史同坐一席。”

“原来叫明珠,真是人如其名,珠圆玉润,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里爱护。”柳夫人笑道,“如此陋宴吉少卿还谨守礼制,倒让妾惭愧了。”

莲静见柳夫人如此看重明珠,便对明珠道:“既然柳夫人抬爱,你便遵命罢。”

明珠谢过柳夫人,到杨昭身旁席位坐下。柳夫人频频看明珠,笑容满面,像是十分喜欢。明珠惴惴不安,莲静也不解,正要开口询问柳夫人邀请他们的目的,柳夫人却先道:“吉少卿一定在疑惑妾怎会突然起意邀请少卿上楼,不瞒少卿,”她看了看明珠和杨昭,许久才缓缓开口,“妾是想为我兄长求少卿割爱。”

莲静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对面的杨昭,后者还是懒懒地握着酒杯,眼睛半眯着,不知在看何处。莲静低下头去:“下官愚鲁,夫人可否明示?”

柳夫人笑道:“说白了也不怕少卿笑话。方才我兄长在楼前观景,正好看见吉少卿车中美人,一见倾心,因此让妾身出面邀请少卿上楼求此美人。不知少卿能否割爱,成全一段良缘?”

明珠大惊失色,又不敢妄自开口,焦急地望着莲静,指望他为自己做主拒绝。莲静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低头看自己面前的酒杯,只觉对面投来两道如炬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又喉头涩,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刚才在楼上看的是明珠,而明珠为自己披衣,状态亲密,惹得他心生醋意,所以才会觉得他眼光分外凌厉,远远地都像要把人刺穿一般。

柳夫人催促道:“吉少卿意下如何呢?”

莲静仍然低头不语,明珠急了,出席对柳夫人拜道:“夫人,明珠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身份卑微,实在无法匹配杨御史!”

柳夫人道:“傻丫头,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我兄长看中你,就是你的福气呀。”

“但是、但是……奴婢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奴婢对公子心意坚决,今生今世都愿跟随公子,请杨御史体恤成全!”她向杨昭跪下,磕头请求。

杨昭并不看她,身体前倾盯住莲静,眼中怒意一盛:“吉少卿,你怎么说?”

莲静心中百折千回,许久才得开口对明珠道:“明珠姑娘,我身无立锥之地,你跟着我只会受苦。杨御史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且对你倾心,你跟了他,不比我强上百倍……”

柳夫人喜道:“吉少卿这样说,我便当少卿答应了。来人,带明珠姑娘去厢房安置。”

两名侍女上前来拉明珠,明珠甩开,对莲静喊道:“公子!”莲静却别开脸,面上毫无表情。她心道吉公子一则迫于柳夫人和杨昭的权势,不得不答应;二则本就不喜欢她,勉强收下了,心里却十分不情愿。这会儿杨昭向他要人,说不定正暗自高兴。她又怒又伤心,泪流不止,哀哀泣道:“公子,你志在四海,心怀天下,难道还容不下我区区一个女子安身之所吗?”

莲静一震,抬头见明珠悲痛欲绝,杨昭阴沉莫测,心中猛然闪过一丝不安和疑虑,起身制止:“且慢!”

明珠泪眼婆娑:“公子……”

杨昭缓缓开口:“吉少卿,你是想反悔么?”

莲静直面他道:“杨御史,明珠是我妾侍,实际已是夫妻,我正准备娶她过门。以杨御史权位,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棒打鸳鸯,夺他人之妻?”

杨昭瞳眸紧缩,怒而站起,跨过面前的案几走到明珠面前,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硬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呢,怪不得吉少卿要拼力相护。”他扫了一眼明珠的脸,重又转过去面对莲静,“你可知道要取回这颗明珠,需要拿什么样来交换吗?”

莲静凛然道:“在所不惜。”

“即使赔上你自己?”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明珠痛得落下泪来。杨昭扣住她下巴的手青筋毕露,如铁钳一般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近在咫尺,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仍能感觉到他身上勃张的怒气。她忽然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这场争夺的中心,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幌子,而他究竟想要什么,她隐隐有所察觉,又无法明确地在脑中成形。但无论如何,公子和他杠上,只会对公子不利。她打断莲静将说出口的话:“杨御史,明珠愿意追随御史,尽心伺候,请御史不要为难我家公子!”

莲静惊愕:“明珠……”

明珠泪如雨下:“公子,杨御史英伟不凡,明珠也一见倾心。公子就当明珠趋炎附势喜新厌旧,莫再惦着明珠了!”

柳夫人笑着插话:“如此说来明珠与我兄长是两情相悦,佳偶天成。”

杨昭未见欢喜,脸上怒气愈盛。

莲静对明珠满怀歉疚,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见杨昭始终握着明珠下颌,白玉肌肤上已映出青紫瘀痕,不由怒道:“杨御史,既然你属意明珠,今日得了她,就该对她体贴怜爱,怎还施以暴力?你这样不怜香惜玉,叫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你?”

杨昭回看明珠,哼了一声,撒手放开她。明珠虚弱地摔倒在地,心中一片透凉。一旁的两个侍女将她扶起,半搀半拖地将她带下楼去。

莲静眼看她从面前消失,怒视杨昭道:“杨御史,希望你得了这颗明珠,日后好好珍视对待。明珠若是过得不好,我决不会善罢甘休!”

杨昭瞪着他,一言不。柳夫人打圆场道:“吉少卿尽管放心,明珠是妾开口向少卿讨的,妾也算半个媒人,明珠又甚得我心。兄长若不善待明珠,我还不答应哩!吉少卿,以后咱们也算亲家了,来来来,坐下坐下,妾敬少卿一杯,就当是我兄长与明珠的喜酒。”

莲静谢过:“多谢夫人美意,下官还有事在身,日后再回敬夫人,告辞。”说罢离席。走过杨昭身边时顿了一顿,冷冷地看他一眼,大步离去。一旁始终不敢说话的史敬忠也连忙告辞跟着莲静离开。

两人下楼出了柳宅,车夫还在门旁候着,见三人进两人出,讶道:“吉少卿,这么快就出来啦?那位姑娘呢?”

莲静神色颓丧,史敬忠在他身后朝车夫连连使眼色,车夫会意,不再多问。两人上了车,史敬忠长呼一口气,想把窗帘拉开,被莲静制止。

莲静颓然道:“阿翁,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胆小懦弱了?”

史敬忠安慰他道:“莲静,杨家有权有势,正当得宠,后台又硬,你争不过他们的。与其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不如韬光养晦。说什么胆小懦弱呢,你方才顶撞杨昭,阿翁着实为你捏了把汗。要说懦弱,老朽连句话也不敢帮你说,才叫懦弱呢。”

莲静道:“民不与官斗,阿翁并无不是。杨昭不过是个侍御史,从六品下,而我太常少卿正四品上,居然要任他欺凌,才是懦夫行径。”

史敬忠道:“民不与官斗,官也不以阶论,太常寺怎能和御史台抗衡。莲静,你何时得罪了杨昭,他要故意与你为难?”

莲静微感讶异:“故意与我为难?”

“你还看不出来吗?杨昭意不在明珠。”

莲静想了想,终于明白自己那份隐约的不安和疑虑是从何而来。“明珠只是他虚晃一枪,但是他意欲为何呢?你我二人,还有什么可以谋图的不成?”

史敬忠自嘲道:“也是,你、我和明珠三人,若要说有一人令人起意,那也必然是明珠。暂且走一步是一步,你近日小心一些就是。”

莲静点头,两人不再说话,马车疾驰而去。

一旁高楼上,站在围栏前的人目睹马车离开他的视野,双手握紧了栏杆。

柳夫人款款地走到他身边,看一眼街道尽头的马车,凉凉地开口:“三哥,方才你可是有些失态呀,不是都说好了的么?”

他望着远处漆黑的夜幕,闭口不言。

柳夫人又问:“那个明珠,你准备怎么处置?”

“明天带她进宫。”他转身下楼,“以后,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