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间，一对满面愁容的中年夫妻上门。贾妈妈忙邀他们坐下，客套地让他们吃饭，几番客套后，才问起发生了什么事。

丈夫身形佝偻，默然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垂头不语。妇女戚戚然开口：“世林媳妇走了。这都快年三十了还不回来，俺两个跟世林去‘请’了好几次，就是请不回来。”

在凤凰县方言中，“走了”可以指老人死了，寡妇改嫁了，更多时候指媳妇生气回娘家不肯回来，就像贾世林的妻子。

贾世林，贾世源还没出五服的族兄，两人年龄相仿，小时候没少一起闯祸，共同编理由骗家长，被揭穿后各自挨打。贾世林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就不再读书，辗转各地打工，据说赚钱能力不差；贾世源也没考上高中，便各地漂泊，混沌度日。

长大后境遇不同，关系也疏远了，但他生活中的大事，贾世源都是了解的。两年前的年末，贾世林娶了附近村的姑娘林青，完成了人生大事。今年初夏，他的女儿妮妮出生，算起来到现在，孩子也不过七八个月。

贾妈妈连声“哎呦”，真切地表达惊愕、痛心之意：“这是咋了！这是因为啥啊！这孩子还那么小，哪能离了当娘的！因为啥说走就走，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

贾世林妈妈含混地说：“能因为啥啊！就拌嘴呗，两个人从结了婚就三天两头拌嘴，谁知道这次拌了几句嘴就不回来了。”

都在村西头住，哪有什么消息是瞒得住的，小到谁家炒菜放盐多了吵架，大到谁家儿媳因为丈夫偷偷给婆婆钱骂大街，但凡发生了的龌龊，就没有能捂得住的。何况新媳妇被气回娘家多次“请”都请不回来这样十里八村、三年五年都难得一闻的大事。

贾妈妈不光知道世林妻子生气回娘家了，还知道她跟世林是因为洗尿布吵架；而之所以要给孩子洗尿布，是因为世林妈妈嫌尿不湿太费钱；她嫌弃儿媳妇剖腹产，没奶水，孩子从生下来全靠奶粉，在奶粉上花的钱，要在尿不湿上省回来；她还跟儿子抱怨儿媳妇太爱花钱，好吃懒做。世林媳妇也跟世林抱怨婆婆对孩子不管不问，不像谁谁家婆婆帮忙照看孩子，还说婆婆重男轻女，如果生的是个儿子她就不会那么多意见了；世林媳妇还埋怨世林太懒，半夜不起来给孩子冲奶粉，早晨睡到中午不起，尿布也不洗……

贾妈妈批判道：“这小媳妇，咋这么不懂事！拌嘴几句就值当的把孩子扔下不管啊！”

贾世林妈妈愤恨地说：“不懂事！别提多不懂事了！从她来了，这家里一天不吵个三五回就过不去。那天——”大有一桩桩一件件详细叙述的劲头。

贾存良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她立刻将后面的话都咽下去了。

贾世源生怕爸爸随意发脾气，忙起来收拾餐桌，换上花生瓜子水果，笑着招呼叔叔婶婶吃。

贾世林妈妈说：“哟！二源这咋瘦了这么多！病了吗？”

贾妈妈心中道：你儿子才病了呢！我儿子能吃能喝的，好着呢！瘦是特意减下去的，现在流行瘦懂不懂！“你看这熊小子，非说瘦了好看，哪里好看了。”

贾世源笑笑：“都说瘦了好，像世林那样细高个儿，最招女的喜欢了。回头让世林打扮得帅气点儿，直接把妮妮妈吸引回来。”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贾世林“请”媳妇这事儿上来。

贾世林妈妈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媳妇的不好，懒，早晨睡到啥时候不起；馋，家里做了饭，这不吃那不吃，非得跑到镇上去吃麻辣烫米粉鸭脖肉夹馍；憨傻，整天说话头上一句，脚上一句，不会分个场合，不会看个眉高眼低。

贾妈妈不时地发出一些语气词，表示自己在听，另外两个男人各自沉默着，贾世源索性溜回房间跟朋友约一场游戏。

后来又说了很久，贾世林的妈妈才吞吞吐吐、客客气气地说出此行的目的：“俺想着，俺哥哥明天能跟着一起去叫她回来不？”

通常来说，年轻夫妻闹别扭，一般两次就能请回来，多数女方会拿乔一次，这其中的心理大家都懂。如果矛盾突出，尤其是有婆媳矛盾，则需要公婆去请。有特别人家的女儿，公婆也请不来，非要找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说话有分量的“明白人”去请，比如在外做生意的、在政府上班的……这“请”当然不是一个美妙的过程，少不了伏小做低，被女方娘家人责备抱怨，为表诚意，哪怕再委屈还不能表现出来，还得做出很多承诺，说一箩筐好话。

心里再怎么烦恼，贾存良也认为自己没理由拒绝，耷拉着脸说：“行！那明天去吧。”

最终，他们商定明天让贾存良开着家里的车带大家去林青家。

第二天上午，贾世源才八点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洗脸、刮胡子、修眉毛、挑衣服，精心准备约会。

贾妈妈赶年集备年货去了，贾存良则跟故人喝酒去了，于是，没有人提前告诉贾世源家里要用车，家里也没人阻止他，他顺溜地将车开走了。

贾世源九点五十到了中心广场，直到十点十几分，范欣然都还没到。每次约会，她总会迟到几分钟，这个贾世源已经很习惯了，坐在长椅上想今天除了逛街还可以干什么，电影院、游乐场、美食城……

手机响了，贾世源以为是范欣然，拿出来却发现是妈妈：“妈？怎么了？”

“你是不是开车出去了？去哪儿了？”

“对啊！我在县城呢。”

贾妈妈有些急：“哎呀！你开车怎么不说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哐当”的砸东西的声音，还有爸爸含混的爆喝声——那是他听得最多也最害怕听见的声音。

贾世源的心脏生理性地紧缩、抽搐起来：“我马上回去。”

电话那头，贾妈妈没挂电话就对贾存良说：“行了，世源马上就回来呢！”

“别让他回来了，我也不去了。”

贾世源知道妈妈是故意让他听的，总是这样，让人无奈。他挂断电话，匆匆跑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