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马佐在大年初六，给夏峻打了一个电话，寻求帮助。他的车在大年初三在高速路上追尾，他的车子和驾驶证都被扣押，等待处理结果。他记得夏峻有某交警支队的朋友。
马佐对夏峻一家有恩，投桃报李，这点小事，夏峻不能不应承。——他还真有一个在交警事故队工作的老同学。
大年初七，夏峻去接了马佐一起去交警队。马佐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到后排。
“说说，怎么回事？没撞着人吧？”
马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要是我再开快点就好了。”
夏峻大跌眼镜，这孩子莫不是被撞傻了吧！都追尾了，还后悔没开快，还要多块？
“要是再快一点，就能追上佑佑了，要是再快一点就好了。”他絮絮叨叨，有点神经质了。
原来，是马佑回来了，又走了。
大年三十，马佐受岳父之邀，前往岳父的家共度除夕。
岳父一个人住一套四百平的别墅，有台球室，健身房，还有一个恒温的游泳池，马佐一直幻想能去里面游游泳，可是他并不会游泳。他对佑佑讲起那个小小的心愿时，佑佑很吃惊——这个游泳池这么小，怎么游？我从来没在那里游过。
他进去的时候，岳父家的保姆正在做饭，还有一个年轻的保姆正在为餐桌上摆餐具，娴熟地把红酒倒进醒酒器，然后又迎上来，从马佐手里接过孩子，马佐看清小保姆，吃了一惊。“红英，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说要回家过年吗？”
小红英撇撇嘴，模棱两可地笑笑，没说话。
餐桌摆在阳光房，隔着玻璃，可以看到波光粼粼，树影幢幢，室内温暖如春。岳父招呼马佐坐过去一起喝几杯。
马佐坐过去，环顾四周，心里暗暗惊奇，要是住这样一套房子，那就人生足矣。
“在看什么？”
“我在看月亮在哪里？”马佐随口应付。
老头子为女婿斟酒，笑他：“你啊！越发书呆子了，现在哪有月亮？农历的月末月初，月亮正运行到太阳和地球之间，月亮以它黑暗的一面对着地球，所以，我们是看不到的。但是你要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就好了。”
大到商战策略，小到生活细节，老头子都能娓娓道来，马佐佩服。马佐不得不佩服。
保姆将做好的菜肴一一摆上桌。是年夜饭，比平日丰盛许多，龙虾像手臂一般大，鲍鱼肥美饱满，还有许多马佐叫不上名堂的菜，他看到，岳父的面前，放了一小碟泡酱萝卜。萝卜就酒，岳父端起酒，要与他碰杯。
马佐喝了一小口，轻轻的晃动酒杯，美酒佳肴，良辰美景，马佐连月来带孩操劳，终于拥有了片刻宁静，他忍不住心里唏嘘——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向来低调谦逊的岳父忽然问他：“这房子漂亮吗？”
马佐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露怯。
岳父又夹了一块粉嫩的鱼生放到他面前的小碟里，说：“尝尝这个，今早才从日本空运来的，这么几片，也要几千里。”
马佐尝了尝，肉质肥美，口感清爽有回甘，果然不同。
“你知道蓝鳍金枪鱼，黄鳍金枪鱼和大目金枪鱼的口感有什么区别吗？”岳父问他。
这可真是个难题，马佐被难住了，摇了摇头。
没想到岳父直白地说：“没吃过，当然不知道区别了。我来告诉你，这三样菜，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很贵。你刚才吃的是蓝鳍金枪鱼，而黄鳍金枪鱼，颜色粉红，但味道更淡一些，至于大幕金枪鱼，肉质水分太多，我不喜欢。而这些经验，这些品味，都是用钱堆积出来的。”
谁能比岳父炫富更清新脱俗？
马佐敬岳父一杯，对他的观点深以为然，他心里暗想，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岳父接着感叹一句：“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接着，他又把面前的酱萝卜超马佐面前推了推：“尝尝这个。”
萝卜湿润润的，淡黄色，被切成萝卜条，看上去，也没多好吃，马佐尝了一口，有点苦。
“味道怎么样？”
平心而论，这萝卜比马佐的妈妈腌的菜味道更胜一筹。他诚实地点了点头：“好吃。”
那一年，老头子还年轻，28岁，妻子为他诞下女儿，不久后却突生疾病去世了，又正好赶上下岗潮，他丢掉了铁饭碗，生活过得捉襟见肘，为了省钱，买了一堆萝卜，晒干了，用煮过的酱油大料水腌了，味道竟然不错，好几个邻居吃过一次，过两天又来讨要，他从泡萝卜干里，发现了商机，就多做了一些，拿到早市上，大学校园里去卖，五毛钱一份，紧俏抢手，后来他又主动去小餐馆早餐店去推销，生意居然不错。后来这份萝卜干的生意被他做大做强，势头直逼涪陵榨菜，他的萝卜干也做成了品牌，他研发新品种，有了自己的工厂，有了钱，再投资别的生意，长袖善舞，一通百通，逐渐建立了自己的财富帝国。而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佑佑就在他后背的襁褓中，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马佐想象了一下英明神武的岳父背着稚嫩的女儿向人推销萝卜干的样子，有点蠢笨，有点滑稽，又有点辛酸。
老头子说：“我不是生来就拥有这一切的，她也不是天生的公主，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一步一个脚印，起早贪黑干出来的。成功不可复制，羡慕不来的。”
马佐看过许多成功学的书，知名企业家自传，一边怀疑一边相信着，现在，听完岳父的现身说法，他沉默了。老人没有煽情没有卖惨，即使说到最辛苦最无助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像是对往事的细匝回刍，有一种食苦如甘，履险如夷的英雄主义。
潼潼被红英带到楼上去了，隐隐传来欢笑声。马佐想起了佑佑，不禁心生唏嘘，如果此刻她在身边，一家团圆，这样的夜晚该是多么完美。
“每一个男人都曾经幻想做一个英雄。其实，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英雄？真正的英雄不是一定要拯救苍生，而是勇于承担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马佐点点头，向岳父敬了一杯酒。
“去吧！上楼交佑佑和孩子下来吃饭。”岳父的目光看了看楼上。
是马佐的耳朵出问题了吗？他听到了佑佑的名字？佑佑回来了！佑佑回来了！他喜出望外，飞奔上楼，在上楼梯的时候跌了两跤，他撞入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房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佑佑瘦了点，但眼睛明亮，皮肤紧致，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他走过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一家三口，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温馨快乐的除夕，一个平静祥和的初一，在马佐和父亲的劝说下，佑佑和他带着孩子，一起踏上回婆家的路程。
这是马佐第二次带老婆回老家。他开着结婚时岳父买给他们的宝马，载着他的两个宝贝，荣归故里。父母已经从海南疗养回来了，听说儿媳和孙女回来，婆婆在厨房大展身手，席开两桌，宴请亲朋。尊贵的公主和长辈们同桌，大鱼大肉都往佑佑面前摆，她看到碗沿一圈陈年的污垢，公公吸一口气，从烟嗓里吐痰到地上，顿时失去了胃口。吃完饭，她带潼潼在院子里玩，马佐已经去门口和自己的发小们吹牛闲扯去了。潼潼要喝水，她去厨房倒水，听到婆婆和马佐的大姨聊天。
——马佐的媳妇儿，怎么看上去不开心，总吊着脸？
——有病呗！不能说，不能惹，就说生个男孩吧！不能说，惹急了给你跳楼，离家出走。
——真的啊？啥病？
——叫产后抑郁症，你听过这病吗？抑郁，就是不开心呗！生个丫头片子，我还抑郁呢！
——抑郁症，这可是精神类疾病，你少说两句。
——是吧！我就说是精神病，惹不起惹不起。
门外这个精神病患者，拿着水杯，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当天晚上，马佐和老家的同学聚会，很晚没有回来。婆婆安排佑佑和孩子住在当初为他们收拾的一间新房子里，十斤重的新棉花被子，新空调的暖气开到最足，总不会冷到大公主小公主。佑佑感受到婆婆的诚意，瞬间又原谅了她白天的那番话。潼潼择床，晚上闹觉，哭哭唧唧，迟迟不肯睡觉，她讲故事唱歌，好容易哄睡了孩子，她也睡意全无，打电话给马佐，他的手机关机了。
半夜，佑佑在一阵腹痛中醒来，她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马佐还没有回来。腹内翻江倒海，大概是吃了凉的东西坏了肚子，她想上厕所，但是厕所在后院。内急如焚，她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个手电筒，摸索着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门，进了厕所。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随夜风弥散，她在微弱的光柱中，探出了脚，一只硕大的飞蛾忽然迎面撞上来，她一惊，手里的手电筒滚落，一只脚踩空，从那个黑洞洞的简易坑洞里踩了进去。
一大早，佑佑穿着婆婆的一双丑笨的皮棉鞋，一条棉睡裤，小声向马佐恳求，想要早点回城，马佐下午还有一个同学聚会，断然拒绝。后来，佑佑就哭起来，她一哭，孩子也哭，婆婆生气了，一摆手，“回吧回吧，都回去吧”，马佐自觉没面子，但也不敢再惹怒佑佑，低声劝她——既然回来了，不能忍一忍吗？为了我，不能忍一下吗？佑佑执意要回，沮丧的情绪像潜伏的重症爆发，她一刻也不能忍，但还是做出了自以为是的一种让步——“要不，我先回去，在家里等你。”马佐怎能同意，带着公主荣归故里，最后公主一个人先行离开，驸马的脸上挂不住，但他拒绝的理由很清奇怪：“你把车开回了，我怎么办？”如果没有车钥匙在同学聚会上亮相，那只有他主动买单才能赢得尊重。马佑执意要回，不开车也要回，她叫了一辆网约车，抱着孩子，依然穿着大皮鞋和棉睡裤，离开了那个快乐的小村庄。
历史重演，她又要逃，要躲，他慌了，开车去追，像电视剧中的追赶逃车，可惜没有电视剧里的主角光环和精湛车技，在下匝道的时候，他追尾了另一辆车。
那辆被追尾的车，就是李筱音从机场回家乘坐的那辆网约车。
他没有追到佑佑。她的抑郁症爆发，被父亲连夜送往美国，继续治疗。他又一次搞丢了她。
夏峻听完马佐的叙述，露出智者的嘲笑：“你病得不轻啊！”
马佐哭丧着脸：“你就不能安慰我吗？”
夏峻想了想，想起马佐那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把脚踩入茅坑的囧样，违心地说了句：“嗯！你老婆略矫情。”
“是吧是吧！多大点事啊？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装什么啊！牛什么啊？过不成了就离，动不动离家出走给谁看啊！现在想追我的女同学还在排队呢！”
夏峻笑了。
马佐气急败坏：“你笑什么啊？”
“自信是一种美德。呵呵呵！”
转眼到了交警队事故科，被追尾的车主和乘客早已到了，车上的乘客李筱音已做完笔录，急着要回去开早会。都是熟人，车主也明事理，夏峻的那个朋友从中调停一番，该走保险程序就走保险，那网约车也还忙着挣钱去，大家都不易，握手言和，看夏峻的面子，马佐也拿回了自己的车子和驾驶证，皆大欢喜。
马佐打开了车门，和夏峻道别，并再次向李筱音致歉。李筱音抬了抬受伤的手，笑笑，和夏峻玩笑：“听说我佳佳姐卖保险了，我回头也买一份。”
“瞧瞧！你这一追尾，还给陈佳佳促成一单。”
“我先回了！”
夏峻多嘴问了一句：“你回哪里？”
“还能回哪里？回家带孩子，做有担当有使命感的英雄。”马佐发着牢骚，启动了车子。
看着李筱音，不由得想起钟秋野这个渣渣，做为亲戚，夏峻也就是随口一问；“你和小野……”，但又不知这个问题怎么问才合适。你和小野离婚了吗？什么时候离婚？你和小野和好了吗？怎么能和那种人和好？唉！钟秋野的过错简直罄竹难书，让人羞于提及。
李筱音倒是坦荡：“你是想问，我们离了吗？要离的，说好了今天去，早上过这边来，一会儿下午去办。”
“嗯！”夏峻也只能“嗯”一下，钟秋野的过错罄竹难书，离一百次都不冤。
李筱音走向自己的车，像是自言自语：“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而李筱音，一直是这样一个勇士。
夏峻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新的一年开始了，这一天是开工第一天，他也要去面对惨淡的人生，去做一个真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