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佛龛青灯女
作者:阮箫      更新:2019-10-19 00:01      字数:3398

上了门闩,师姊妹两个收拾着残迹,洗破釜、灭烛火,把瓶瓶罐罐放进师父房里。她燃了一大把散香,驱除大殿里的肉味。

智善舔舔唇:“师姊,你别燃香,教我再多闻闻么。”

师姊笑道:“不用,等师父回来,请她给你做竹板子炒肉吃。”

智善一听,眼睛就亮了,“竹板子炒肉?鲜笋炒了,一定更好吃!”

师姊似笑非笑:“还饿呀?我现在就做给你吃。”

智善欢呼:“好呀好呀——”

一语未了,师姊啪的一声,竹戒尺就落在她屁股上。

智善大叫:“你骗人!”

“竹板子炒肉,你自己要吃的。”师姊很无辜。

智善嘟了嘴。

姊妹两个嬉闹一番,铺开被褥,上床歇息。她把头挨在冰凉的石枕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智善叹息说:“唉,要是师父多做几天法事,就好了。”

小小人家,竟也有这样大烦恼。

听着小师妹的异想天开,她破天荒没有嘲笑,沉默一会儿,轻轻说:“是呀,多么快活,也不用做事。——起码,不用被人呼来喝去。”

“啊……师姊,今日是不是你的生辰呀?”智善见她意态消沉,忙改了个话题。

她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说的,却忘了。”

她忍不住笑起来,点点头:“是呀,今日是我的生辰。”

智善撑起身,望着她:“那……你快活吗?”

她笑了笑:“当然,当然快活。有什么不快活的?有肉吃,有酒喝,小尼姑破戒,我快活得不得了呢!”

智善笃定道:“你不快活。”

她抿了抿嘴,简短地说:“没有。”

智善仔细地凝视着她,搜寻她的每一寸表情。“师姊,你说谎时会抿嘴。”

这不依不饶的小姑子!

她哭笑不得:“嗳,你够了啊,肚子饱了就来挑我的刺儿!”想了想,也只好稍稍吐露实情,“好吧,我也不是不快活……你知道,什么是空虚么?”

智善不解。

她就说:“那。我再问你个问题。今天的肉,好吃吗?“

智善连连点头:“好吃,很香!”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我并不觉得好吃。”看着小师妹的困惑,她喃喃地说,“就如这次的炖肉,本来是我几年来的想望。我为之努力,并且绞尽脑汁去做,不惜犯戒,不惜代价。可是肉熟的时候,我说实话……有点反胃。”

“没有鲜笋,我失落;摆盘粗陋,我难过;纵然照葫芦画瓢地炖了肉,吃进嘴里,也不是原来的心境了。”

她低低地说。

心里有好些话,想了想,又吞进去。

其实有时候好羡慕你,容易满足,成天快活。而我,而我现在都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才能真正开心一次。

睡在炕上,智善忽然道:“姊姊,那小沙弥,有几分欢喜你呢。”

她默然片刻:“出家人,哪里有什么欢喜不欢喜。纵有,恐怕也是妄想。”

智善:“咱们今日也吃了肉的。”

她不语。

智善就推她。

“唉,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她好像困倦得很,“你不睡,我可睡了……”

她翻过身子,拿被子蒙过头。

智善叹了口气。

*

第三天的一大早,净虚骑着驴,忽然回来了。

见是智善来迎,她面色不善,问:“你师姊呢?”

智善上前牵了驴,闻言忐忑道:“师姊……师姊给菩萨敬香呢。”

“教她过来!”

智善磨磨蹭蹭,只不动身。

净虚等不过,翻身下驴,气咻咻地往大殿走去。

“智能儿,智能儿!”

她正跪在地上擦拭香炉,猛然听见师父叫唤,吓得失了手。香炉坠地,洒了满身香灰,还磕掉一点金漆。

心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完了,完了!

脚步声越行越近,她只得怯怯地抬起头,“师父……”

净虚劈头盖脸道:“我不在的这几日,庵里就翻了天了!”

她胡乱地撮着香灰,“师父……”

净虚气势汹汹,没等她说话,先打了她几下:“你知不知道,你们两个,给我招惹了多大祸事!”

她捂着脸,不敢作声。

智善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师姊……”

一扭头,却见师父脸上那层和气的皮已经揭开,露出寒霜的一面:“吃我的喝我的,也敢来算计我?不打量我净虚是谁?”

净虚左右走两步,始终气不平,便指着二人骂道:“偷庵里东西,在佛前杀生,小娘皮,有种!”

她先还直挺挺跪着,一听这指责,吓得软了膝盖,哭道:“师父,我不敢杀生,我不敢杀生,那肉是从死猪身上割下来的——”

师父并不理会:“吃肉也就罢了,你手脚利落些,屁股擦干净些,我睁一眼闭一眼,谁没个糊涂时候?”净虚师太跺着脚,气急败坏道,“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教别人看见?蠢材!两个蠢材!”

咦?

这是什么话?

她抬起脸,乍着胆子说:“师父……我们纵然犯戒,可是并不曾教人看见,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净虚大怒:“还敢狡辩!若是没人看见,怎会有人报与我知道?铁槛寺都传遍了,说咱们水月庵里,有人犯戒炖肉吃呢!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定是小沙弥告密!

不听犹可,一闻这话,她心里就窜出一股火来,辣辣的痛。这小贼秃太不晓事,分明前儿叮嘱了他不许说出去,他也应了。一吃饱,就嘴瓢!

正是怒火中烧之际,却见智善偷偷抬起眼睛,朝她眨了一眨。

是了,是了,就是他。

她点点头,才要开口,却听净虚和缓了腔调,说:“你们不知,铁槛寺有个小沙弥,这两天腹泻不止,差点拉死过去。”

智善道:“啊?”

净虚呵呵道:“一个小沙弥,拉肚子蹿稀,干老尼姑屁事。只是他身世不凡——这小沙弥,是铁槛寺住持的私生子。”

师姊妹来不及震惊,净虚又道:“他小和尚倒知道义气,不把你两个卖出去。只是腹泻连着发烧,梦中呓语,被他师兄察觉,就一状告到老和尚那里去。”

“老和尚护短,听了这话岂有不发作的道理?他又不好说是为私生子发作,就假托旁事,趁着我给吴大娘子做法时捣乱。我与他本同出一教,又僧尼有别,向来只争闲气,从未有此撕破脸皮之事……”

净虚说到这里,气得咬牙:“好一桩买卖,倒被你两个小姑子搅黄!又有邻庙沙弥之事,两罪并罚,说不得,便要教你们吃些苦头,也是做给铁槛寺老和尚看看。”

她不等二人反应,喝道:“智能儿!你擅开荤戒,妄杀生灵,逐出佛门亦不为过。我身为汝师,当厉声棒喝,劝汝悔过……”

“智善,念你胁从犯戒,况又年小,我身为汝师,当整饬训斥,不得姑息……”

一是失了颜面,二是丢了买卖,净虚师太勃然大怒,浑无平日里慈悯。她先是拿竹戒狠狠责打——脱了裤子打,打得身上一道一道红痕,也算满足智善心愿——然后以开荤腥戒为由,罚师姊妹二人抄《八十八佛大忏悔文》十遍,还要跪着抄,“以示对菩萨的悔悟与虔诚之心”。

天寒地冻,跪得膝盖都紫了,青砖上冰得生疼。

她抖着手抄经,墨滴在纸上,洇成一团,又要裁了重抄。她突然受不住,推开纸笔扑在地上,呜咽着哭起来。

“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恨爹爹妈妈信了这老秃驴的邪,把娇女寄在佛祖名下,非要我入这空门……人牙子买人,好歹给几两银子,净虚却花言巧语,不使一个铜板把我拐了来作丫鬟,朝打暮骂……”

智善比她还小,一听这话,如何不跟着哭?

两个小尼姑凄凄惨惨,却不敢放声,唯恐师父听见。零落成泥碾作尘,沦落到如此境地,当真是无可奈何。

这且没完,跪抄经书不算,白日里还要做活。连着夜里抄了三个月,好不容易凑齐二十篇《大忏悔文》,净虚一想起那无缘的二百五十两谢银,心里就闷着火,又命智善舂米磨面,单罚大徒弟一人在山门外扫地。

笤帚扫在箩底方砖上,沙沙地响。

小尼姑呜呜咽咽,满脸的泪水,又不敢太引人注目,只能间或拿手背擦一擦,低着头扫地。

山门外人来人往,过路人多有驻足,若是脸皮薄的妙龄尼姑,几乎要寻死。这活儿不重,却是净虚师太对大徒弟的羞辱——什么出家离世,不过都是一群俗世中挣扎打滚的人罢了!

她抹着眼泪,不禁自问:是心不虔诚,还是自己命不强?自己偷个嘴吃,反要遭此惩罚;享乐时,也不忘记菩萨的上供;小沙弥明明无理,泄了肚子却怪她。

这世道,这世道!

她喃喃道:“菩萨慈悲,眼见这众生苦楚,可否回答:究竟夙愿得偿,须付给什么代价?”

注定没有回答。

只听得笤帚扫在箩底方砖上,沙沙——不,窸窸窣窣,是鞋履踏青的声响。

她顾不得自伤,心怦怦地跳起来。

这么晚,是谁来了?

是行脚僧、砍柴工、虔诚的香客,还是山林野鬼……

忽然见山间小径里,走出一个腼腆少年郎,脸孔白净,举止温柔,笑着对自己拱一拱手。

“啊,敢问姑娘,这里是水月庵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