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难转离恨长
作者:高画芷      更新:2019-10-19 11:31      字数:4447

第五十六章:难转离恨长

眼看就要立秋,长安一如既往还要热上一阵子才肯转凉。花园里争妍斗艳的势头稍减,几场雨下来将不少花瓣打落,太极宫原本是闲置的宫殿,管理颇为涣散,宫女们来不及清扫也就任其零落在地。尽管天气依然热得让人动辄汗透衣裳,可这份炎热已然是强弩之末。

李瑁设法托人将溱溱、洧洧那两只相思鸟送进六尚局,张缈正拿手指隔着笼子逗弄着它们:“许久不见,倒是有些想你们,只是不知道月老怎么样了。算了,反正他自来也只跟王叔要好,说不定见不到我正合他意。”

此时绾月推门进来,张缈见她神色不大自然便询问道:“可有什么事?”

绾月禀道:“立秋的节礼已经给西内送毕,只是毓芳宫的那份被退了回来。”

杨贵妃享有专房之宠多年,三宫六院形同虚设,近些年来也停止了采选,可那些已有了封号的嫔妃即使难得见皇帝一面也依然享受着嫔妃的待遇。原本张缈就有离职的意思,没想到在这关口还出了这样的岔子。

张缈停了手上动作:“怎么回事?是谁送去的?”

绾月答道:“是花罗送去的,眼下她正在外面等候小娘子传唤呢。”

张缈主持司彩司事务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节礼送各宫绢帛乃是定例,被退回算是怎么回事?除非是送去的绢帛质量成色有问题,断不会有人拒收,绢帛送去前都是仔细检查过的,更有可能的是花罗哪句话或者哪个失礼的举动惹恼了贵人。

张缈扬眉:“毓芳宫住着的是哪位贵人,此前我怎么对她毫无印象?”

绾月解释道:“毓芳宫那位没有位分,是开元年间入宫的曹国贡女曹野那姬,初来时因其独有的异域风情很得圣人喜欢,风头最剩时用度甚至压过了贞顺皇后,只是后来怀有身孕后就慢慢失宠了。”

听到贞顺皇后四个字,张缈不由得想起来李瑁,倘若贞顺皇后尚且在世,她会喜欢自己吗,她会愿意自己与她的儿子结为连理吗?可也许倘若贞顺皇后在世,圣人也就不会封杨玉环为贵妃,她与李瑁之间的缘分也就可能不会产生了。

见张缈走神,绾月唤道:“小娘子?”

张缈已经想起来这曹野那姬是谁,佯作方才的出神只是在思索曹野那姬的事情:“我知道了,曹野那姬就是那位九月而生的皇女李虫娘的生母。”

关于这李虫娘的事情还是年幼时与李俶、李倓闲谈时听来的,因曹氏入宫九月就生下了女儿引来圣人猜疑,对这个女儿也很不喜欢,竟给女儿取了虫娘这样的名字。而虫娘至今也没有正经的封号,如今负责主持宫中道观。

绾月道:“没错,正是那位。”

张缈点点头:“让花罗进来吧,把退回来的绢帛也呈上来。”

花罗一见张缈,眼圈瞬间就红了,张缈见她的泪水就在眼圈里打转,原本想斥责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张缈对司彩司这些宫女很有感情,她们的成长她都看在眼里,她免去了花罗的礼数。

张缈仔细查验了那份绢帛,是淡蓝色偏近月白色的杭罗,上面隐隐还有竹叶形状暗纹,张缈本人倒是很喜欢这料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曹野那姬。

张缈便道:“此番我亲自去送,当是赔罪,也算给足了曹野那姬的面子了。”

兴庆宫的沉香亭中李隆基正和李琳对弈,旁边坐着云鬓高挽的杨玉环,她身上那件百蝶穿花的黄色襦裙弥补了被亭子遮挡住的耀目的阳光,从很远的地方也能望见亭内夺目的光芒,也只有那样肤如凝脂的女子穿这样的明艳颜色才不会被衣衫抢过风头,再耀眼的颜色也不过是她的陪衬。

桌子上摆放着新鲜的荔枝和精心雕刻成镂空的亭台楼阁状的冰块,亭子上悬着的鸟站架上栖着一只周身雪白的鹦鹉,头一歪一歪的,似乎能看懂棋局一般。这只鹦鹉名叫雪花娘,是杨玉环的爱宠,它极其聪明,跟宫女学了不少词句,甚至会吟几首诗。

棋盘上战况焦灼,实际上完全为李琳掌控,他刻意将局势营造得极其紧张,让李隆基觉得斗志盎然,却又控制着局势不留痕迹地给李隆基翻盘的机会。

杨玉环轻轻给李隆基摇着团扇,眼波流转挑衅地望向李琳,警告他他的小把戏早已被她看穿。

张缈走在夹城中,花罗捧着绢帛跟在后面,从夹城可以直接通往兴庆宫,路程稍远了点,权且当做散心倒也无妨。

宫官做到最高就是五品,再往上就是后宫嫔妃了,和一个没有品级的曹野那姬相比,其实张缈的身份反而更高。一路上遇见几行宫女,她们见了张缈后纷纷下拜,她们对于同为宫女出身的女官的恭敬,和对后宫嫔妃的恭敬是截然不同的,对女官更多的是崇敬,对嫔妃则是敬畏。曾经因为生在张家,张缈天生就拥有别人的敬畏,如今获得的崇敬虽有李瑁的帮助,但更多的出于她自己的能力,张缈也是因此愿意留在宫中这么多年。

看见不远处的人,张缈颇为意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她并没有准备好见李俶,可那一步一步向她逼近的正是李俶本人。

前面已有宫女矮身下拜,张缈不可能装作没看见李瑁转头就走,况且夹城路狭,她此时显然退无可退。

李俶在距离她大约十步时停下脚步,花罗不知其中缘故,只得在后面连连轻咳以警示张缈向郡王施礼。

张缈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广平郡王万福。”

花罗疑惑地略抬了抬头,虽说从服饰配饰上能看出此人应是郡王,可张司彩竟然连他的封号都说了出来,这可不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内宫女官能做到的。

李俶身边一个亲随也没有,尽管张缈身后立着花罗,可在李俶眼中这漫长夹城从他看到张缈的百米始,他眼前就再无旁人,此间天地、上下皆成一线,他在天之始,她在天尽头。

若李俶直接走过,张缈与花罗便可自行起身,可李俶偏偏停在了两人面前,花罗手中捧着沉重的托盘和绢帛还要保持着施礼的姿势已经浑身发酸,心中叫苦不迭。

张缈却希望这一拜能无限延长,她的头恭顺地垂得极低,她此时此刻十分希望能够永远用这种方式逃避李俶的目光。

气氛有些尴尬。李俶轻咳一声:“平身。”

花罗暗中松了一口气,今日她已经莫名其妙地得罪了曹野那姬,若是再倒霉地惹到广平郡王那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李俶再次命令道:“抬头。”

花罗心中诧异,不过她知道广平郡王的注意力在张司彩身上,她暂时较为安全,她忍不住偷偷地观察起广平郡王来,无缘无故地他为何要与张司彩过不去?

张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李俶看见那张娇艳的面孔时,呼吸一滞,那日马场一见他本以为已经将她的面容刻进了骨子里。可今日再见,她竟比他记忆中的样子还要美。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下官还需前往南内送节礼,还请殿下容许下官先行告退。”张缈的语气是恭谨的,可说出的话却十分不给李俶面子,花罗着实为张缈捏了把汗。

“原来司彩如此繁忙,连送节礼都要亲力亲为。”李俶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张缈,她只是寻个借口想尽快逃开罢了。

花罗此时更加惊异了,原来广平郡王也认识张司彩?转念一想,几个月前他们曾经一起打过马球,大抵是那时认识的。这下子一切就都串了起来,看这情形,广平郡王似乎对司彩娘子有些意思,而娘子却不想与其纠缠。

怪道传言司彩娘子背后有贵人相助且有离职的意思,原来是因为马上就要成为广平郡王的姬妾了。张司彩肤白貌美、气质超群,被这位年轻郡王瞧上也不稀奇。

张缈又拜了一拜,以替代回话。

李俶以为是因为有花罗在张缈不方便多说,便试图支开花罗:“不是送节礼吗?还不快去?”

张缈忙拦住:“殿下不可,这节礼必须由下官亲自去送。”知道李俶不会相信,只得补充道:“这节礼是被曹野那姬退回来的,下官这是去赔罪的。”

李俶看了看花罗手中的绢帛:“曹野那姬是粟特人,蓝色在粟特被视为不详,司彩司送这样的节礼过去,自然会被退回。你还不快回去将这些杭罗换掉?”

花罗看向张缈,以征求她的意见。

张缈略微吃惊,不过还是说道:“按广平郡王殿下说的做。”

待花罗走远,李俶走到张缈身边:“还不快谢我?否则曹野那姬不会给你好脸色。”

张缈拜谢过,狐疑道:“殿下怎会如此了解粟特的习俗?”

李俶低声道:“这些在司彩司的典籍里怎会没有记载?你作为司彩司女官,按理不会出这样的纰漏,除非是你刻意为之。”

张缈停住,瞪眼:“如今花罗已经被支开了,殿下若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李俶:“缈儿,难道你我之间就只剩下这些客套话可说吗?就算时过境迁,眼下只有你我两人,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的交流吗?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痛苦,我一直在懊悔,在那事之后没有机会与你好好的说一次话。“

张缈提高音量:“听闻近日广平郡王妃为殿下新添一子,下官还未来得及恭贺殿下。”

李俶觉得好气又好笑:“听你这语气,难不成是拈酸吃醋?又或者是实在不想与我说话,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敷衍。你从前的谈吐从不似这般刻薄,即便敷衍也不该像如今这般拙劣。”

张缈语气不善:“我实在不知道我与殿下还有什么话可说,殿下既然觉得我不会说话,何苦勉强自己。”

李俶沉下脸:“你这么急着去南内究竟是想见谁?如果你想借着送节礼去见李瑁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省,他今日没来上朝。”

张缈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火,听到这突然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今日是朔望朝,亲王不可能不参加朝会,他怎么了?”

李俶眼神中隐有怒意:“你在我面前也不知藏藏你那份心思。你还懂不懂廉耻!”

张缈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与我好好的说话?若是辱骂我就能使你停止纠缠,那请你今日说个痛快!”

李俶意识到自己失言:“缈儿,是我太心急了,我不该如此说你。”

张缈抬头,狠狠地瞪着李俶:“我不是什么缈儿,张缈已经死了,我是司彩司女官张云容。”

李俶发觉张缈尚在人世之后确实很生气,可他冷静之后已经决定化干戈为玉帛,不知道为什么真的见到张缈之后,明明那个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他深知自己万不该这样做,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怒火:“好,张缈可以死,张缈在进寿王府那天起就已经该死了!至少那样,你还能全了自己的名节!你知不知道当初你倒戈寿王,使得你的家族乃至东宫一脉都因你蒙羞?”

张缈气得浑身发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忘了,这夹城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李俶又说了一句过火的话:“你既然担心被别人听去,当初就不该做出这般行径!”

张缈何尝被人这般诋毁,极怒之下竟急出了眼泪:“很好!很好!原来在你们看来,我被带到寿王府那天就该自裁!我如今竟然还苟活于世,玷污了你们的名声,丢了张家的脸!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那晚自裁又能如何?那样的话,就是你们东宫为了一个沈媛逼死了我!到头来还是我拖累了张家、连累了东宫!”

李俶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可他一想到张缈不清不白地在寿王府长住了那么久,如今还显而易见的与其有了私情,他就实在不能容忍。

花罗手中的托盘险些掉在地上,她不知道她无意中听到了这些话,她还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在李俶凶恶的眼神的逼视下,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婢子发誓,婢子什么都没有听见!”

张缈冷冷地说道:“我们走,他恨的是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看着张缈远去的背影,李俶冷笑一声,你不是爱上李瑁了吗?李瑁的软肋天生就是女人,杨玉环是,张缈亦是。他要让张缈知道,她最不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对李瑁动情,而她将成为他对付李瑁的最重要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