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帝 一
作者:渚白      更新:2019-10-21 13:35      字数:3437

卯正,茉浅伺候我起床更衣,洗漱后按品梳妆。帝仪不同命妇,是朝廷官职。我只梳了凌云髻戴冠,平展双臂,茉浅为我穿上翟衣。

“带上官碟,玉印。”

“是。”

推开门,下了一夜的雪停了。晨光微现,地上的白雪竟被染上一层薄薄的淡蓝。赵承安正等在回廊下,见我出来,他疾步上前,“天色还早,他要见你也得等到下了朝,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摇头:“睡不踏实。”

他接过景留递来的披风为我系上,柔声安慰道,“我让珍珑陪你进宫,她常年往来宫中,熟知宫规,对宫人大多也熟知,有她在,你大可安心。”

我感激道:“多谢三哥。”他事事为我考虑周到,而我却在忐忑与承翊的会面。无论听过多少关于新帝的谈论,他仍是我记忆深处那个少年。三年来,多少次死里逃生,我也从未把赵承翊和想杀我的人划上等号。

一双冰冷的手牵过我的手,我深深打了一个激灵,赵承安在这雪地里站了多久,等了多久,“长恩,别怕。无论是谁,只要我在,不会让他伤你分毫。”

侧目看他,他正好回望我,目光一片澄澈,我心下喜乐,紧紧回握他的手,“我知道。”

行至马车处,一个身穿粉色宫装的丽人等在车前。见我到来,她躬身上前行礼:“奴婢珍珑见过郡主。”

“姑娘不必多礼。”我虚扶她一把,正好看清她的面容。鹅蛋脸,长眉细目,实不算个标志的美人儿,可举止间却透着一股灵动,“待会儿进了宫里还需姑娘多多提点。”

“能为郡主效劳是奴婢荣幸。”她扶着我上了马车。

大顺皇帝历来尊勤,要求大臣每日上朝,每月逢五休沐,通常辰时集议朝政,到巳半才会散朝。先帝元宗克勤致勉,下了朝还要留下朝臣继续商讨政事。听说赵承翊继承帝位后有更甚之势,是以我在太极殿偏殿等了将近二个时辰才得到见驾的旨意。

等待的时间里,珍珑和我细说了如今宫中的情势。她告诉我,这三年来帝仪之位仍旧悬空。大臣们多次上书谏言要求皇帝在世家之女中再择一人当选,可上了的折子却是泥牛入海,无一点声息。去年,礼部侍郎王阙在朝会上重提甄选帝仪之事,皇帝只道,朕自有打算。可王阙不肯罢休,斥责皇帝不尊祖制,无视礼法。一众贵族大臣立刻跟随下跪请求,纷纷要求再立帝仪。不料皇帝却在这件事上毫不妥协,当场责罚涉事大臣为此等小事犯上威逼,统统罚俸三月,为首者王阙更被贬谪随州。

世家大臣们打的主意我清楚,没有帝仪,他们自然少了皇帝跟前的耳目,何况赵承翊未继位之前在皇子中并不显眼,了解他秉性脾气的人不多,此时想揣摩帝王心思,更是难上加难。有帝仪这个可以出入御书房的人,他们事半功倍。

倒是赵承翊在这件事上的执拗出乎我的意料,当初我卯足了劲儿争选帝仪,曾和他私下对这个官职作出过讨论,他戏言先帝雄才大略却对这么个无用却又行窥探之事的官职不废除,真乃奇事。的确,当今帝仪所承之职不过前朝记事和御书房随侍,前朝记事有中书舍人与史官,书房随侍有起居舍人与内侍,怎样看这个官职都显得多余。我曾一度以为赵承翊登基之后会立刻废掉,但这个位子却空缺了三年。曾经我也想入非非,幻想他或许是念着旧情,保留和我的最后一点情谊。直到在芙蓉寺接到圣旨,我才明白他另有打算。

王阙之后,虽有官员心有非议,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再议此事。帝仪之位虽然空缺,但贵族世家们并没有闲着,想接近皇帝最好的方法就是成为外戚。先帝驾崩,新帝纯孝,免了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近两年,虽有高门贵女陆续进宫,但赵承翊的后宫并不充裕。除去先帝钦定的谢皇后之外,只有昭、宁二妃,并几个位份不高的才人、才女、宝林。

人生可笑,兜兜转转,谢瑶华,承庆殿里我的死敌成了当今的谢皇后。当初赵承翊为着我整治了她好几回,如今两人倒成了夫妻。听说新帝登基后,帝后十分和睦,虽谈不上鹣鲽情深,倒也相敬如宾。想也是,依着赵承翊的性子,就算为了谢瑶华背后的谢家也会忍了她。

不过最近这一年后宫里倒是有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

玉昭仪,尚书令蒋君素的胞妹蒋皎。蒋君素此人在我朝名气甚大,如果说我父亲是寒门出身的战神,他就是通过科举平步青云的天才。蒋君素出生登州富余之家,他父亲虽是商人,但颇有远见。在他五岁之时请名师启蒙,十二岁将他送往天下第一书院道济堂求学。他也不负父亲期望,在乡试、会试中一路过关斩将,拔得魁首,成为那年科举大热人选。金銮殿试,他凭借卓越的政治见识和从容不迫的御前奏对,赢得了先帝的赞赏,钦点为天顺十二年的状元郎。

由于先帝的喜爱,他在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未进翰林院,便入中书省做起居舍人掌内书房录事,他是大顺第一人。之后便是中书舍人,外放洛州任刺史,因洛州治水有功,回京后任工部尚书,天顺二十二年北伐突厥之时,时任户部尚书刘瑜被御史台弹劾私扣粮草,延误战机,先帝将其抄家流放,并命蒋君素接任其职。寒门第一次迈入了六部核心。接下来顺理成章,天顺二十八年,蒋君素升任尚书令。

长期以来被世家贵族把持的三省由此裂开了缝。

这位传奇人物我也曾接触过几回。为人清冷却不倨傲,言谈举止有理有节,成为尚书令后,既没有攀附权贵,也没有刻意挑起寒贵之争,举朝上下一片称颂。这么个干净清透的人,委实挑不出毛病。可我明白,越是看起来简单的人,背后越是复杂。不然蒋皎不会进宫,不会对了赵承翊的胃口。

蒋皎是蒋老父的老来女,蒋君素成为状元那一年她才出生。父亲年纪大了,幼女便跟在兄长身边,由其亲自教导。跟着这位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长大,耳濡目染,我想这位蒋小姐不会太差。崇德二年,蒋皎由大长公主引荐入宫,一进宫便被封为婕妤。入宫不到一年,连越三级晋封正三品昭仪,新帝特赐封号“玉”。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我低念着诗句,满心苦涩,明月如玉,在他心里蒋皎才是至宝吧。

日渐中天,我等了半日正有些神思匮乏。忽然,偏殿进来一个圆脸內侍宣我觐见,“郡主金安,陛下刚下了朝,这会子在碧椂馆等您。”

我起身略整理服饰,他倒是灵乖,见我脸色不佳便上来扶着我,我也不推辞,搭着他的手臂往前走。茉浅抱着盒子和珍珑跟在后面。

沿着对引回山廊,我们转出了太极主殿,一路往内宫行去。冬日里,皇宫里的景色也萧条许多,好在绵延无尽的红墙碧瓦,高楼亭台在洁白雪色中显得更加端肃大气。

“陛下可好?”这一路还长,我总要找点话打发时间。他约在碧椂馆,我倒是没有想到。

“陛下圣体安康,”他低眉答道,“今日北地的雪灾减缓,陛下正高兴着。”

我侧目看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张钦。”

我默默记下了,“入宫几年了?”

“奴才自小长在掖庭,天顺二十五年入了内侍省,崔大监看小的机灵讨喜,派去伺候了当今圣上。”

原来是跟着他的老人,“崔大监现下可好?”

张钦叹口气道,“先帝去后,大监不知为何眼瞎了,耳聋了,哑了,如今替先帝守着泰陵。前儿下雪,我乘着办事去瞧了瞧,不到五十岁的人,头发竟全白了,人也消瘦得厉害。”

当初在先帝跟前当差,崔华对我很是照顾。如今他晚景凄凉,我心里不禁涌现兔死孤悲的哀戚之感。赵承安说当初伺候先帝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崔华活着不过是废人一个,追查遗诏的事难如登天。我起初还不信,现在听了张钦之言,才知他并没有骗我。等出宫,我必定前往泰陵见他一面,无论有多难,总要一试。

之后我没再问他话,只反复琢磨先帝驾崩那一夜发生的事,直到他引着我走进一条幽僻的小径,我才逐渐回过神来。这是一条全由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路两旁种满了茶花,玉板、粉蝶仙、十八学士、鸳鸯凤冠、海石榴各色名贵品种皆有,在这隆冬时节,碗口大的花朵怒放枝头,姹紫嫣红,五彩斑斓,宛如春日一般。

见我面有惊讶,张钦指着花丛下的炭盆道:“玉娘娘喜欢茶花,陛下本叫花房成日备着,可娘娘说花房里的花不够生气,陛下便在碧椂馆单辟一处专门种茶花,冬日里树底下用红罗炭暖着,既养花气,也不熏人。”

今日进宫本已心绪不宁,乍然之下听他说赵承翊宠爱蒋皎之事,我心头一震剧痛,脚下一踉跄,差点滑倒,茉浅大惊:“小姐?”

幸好珍珑眼疾手快,扶住我的后腰,“郡主小心。”

我稳稳心神,“无事。”

张钦一脸愧色,我对他报以微笑,“大人不必忧心,我只是今日身体不适。”

碧椂馆近在眼前,我却胆怯了。想了,念了三年的人就在那扇雕花朱漆大门后,我却迈不开步子。这满园刺目的茶花,叫我如何还有信心去赌他对我还有一丝不忍心。我的承翊就是这样,爱一个人,给她全部,如蒋皎;不爱了,弃之如敝履,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