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年
作者:谈清歌      更新:2019-10-22 10:19      字数:3837

阿普很喜欢听奶奶讲故事。

阿普原名不叫阿普,家道没落了几辈子,全家上下只剩爷爷算半个文化人,还是自学成才。也就是逢年过节给邻居家写副春联的水平。每到这个时候,爷爷都会半眯着眼,将那泡开的羊毫饱舔了浓墨,在砚台上舐那么一下,随后便落下长长的一撇来——是“福“字的示字旁。

“好!”邻里多半是不识字的,看到撇的锋尖尖的,长度长长的,乌漆嘛黑的一个字,就大声叫好。然后接着就是一片“梅先生好字”的恭维里,爷爷微抿了一口,便心满意足的拎着一壶米酒离开了。

直到有了阿普。

阿普是七月里生人,“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娃子出生的日子可了不得哩”,村头算命的何瞎子对着爷爷絮絮叨叨,”这古书上都说了,七月出生,天上热的像火一样,都流下来了,村子里统共就生下这么一个带把的,长大了可不得大有出息!将来是这个!要考状元的!”何瞎子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的将大拇指高高的翘起来。翘的老高。爷爷就嘿嘿的笑,何瞎子也得到了暌违许久的报酬——两个热腾腾的,松软洁白的馍。

何瞎子捧着两个馍,惊喜交加,搜刮肚肠攒了几句好话,想再捞几个馍馍吃,然而爷爷已经一边“嘿嘿”的笑一边走远了。

阿普家祖上也出过翰林,二十岁中了举,三十五已经是一部侍郎,眼瞅着入阁拜相的人物,家里面不幸招了一个同乡的仆人嘴碎又爱卖弄,还在外面打着侍郎的旗号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侍郎一听气急攻心,就此呜呼哀哉一命归西去也。

于是他的孩子就扶着灵柩回了乡。于是就安心脱下长衫换上短褂,老爷从饱读诗书的翩翩少年变成了韭菜和麦子一清二楚的庄稼汉,太太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变成了高声大嗓的农妇。于是下一代自然也变成了伺候庄稼的一把好手。于是农闲时刻自然闲不住,或赌或嫖,家产翻了个底掉。于是终于破败,索性老祖宗尚有真知灼见,后代还记得几个字,终于虽然没落,不至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听奶奶说,爷爷当天晚上捧着那本已经是破了皮卷了页的词典翻弄了半响,终于给翻弄出一个好名字。当年老祖宗在的时候修过一次家谱,后来家道中落之后家谱也就束之高阁。然而天不绝梅氏,何瞎子居然说自己孙子乃是天纵之才,看来是合该梅氏振兴,复族有望。爷爷大半夜不合眼,想出了个“辛普”的好名字。“辛普”者,“新谱”之谓也,昭示着此梅氏将振兴家业,重修家谱,光大我梅氏门楣。二来,“辛普”暗合“辛苦”,寓意此孙需勇猛精进,孜孜不倦以求进步,实在是响亮而文雅。念及此,爷爷不禁为自己的良苦用心而感到得意,山羊胡子也颤了起来。

于是后来爷爷去写春联的时候总是带着辛普一道,每次都是不厌其烦的炫耀自己这个名字的高妙之处。惜乎贵庄稼汉,眼大如轮而言谈举止村的不行,“辛普”二字爷爷本意取其“辛”,乡里人非不厌其烦简呼为“普”,久而久之,“辛普”也就变成了“普”,儿童们照例亲厚,呼之为“阿普”。

阿普今年六岁了。

阿普从没见过爸爸,听爷爷说阿普爸爸年轻的时候也自负气盛,认定自己当三尺青峰横行于世,闯出偌大名头后再衣锦还乡。然而现实是父亲自从离乡后就四处漂泊,到目前为止可谓是毫无声息——蚊子死了好歹还叫唤一声呢!以上出自爷爷的原话。

阿普算是特例,他是爸爸难得回来一次的时候和妈妈生下来的。阿普第母亲自小是童养媳,爷爷眼瞅着爸爸一天天长的眼高于顶就心里泛急,趁着发大水给卖了一个童养媳。可惜这个童养媳全然不具备贾迎春的柔柔弱弱,反倒是颇有几分凤辣子的色彩——该骂骂,该顶嘴顶嘴,弄得爷爷奶奶都都束手三分。索性父母感情尚可,最后一次父亲回乡就让母亲怀了孕,生下阿普后父亲就带着母亲离开了这个小村子。“就当没养这两口子罢!”奶奶有时候感叹。

奶奶是标准的农家妇,但是肚子里塞了一堆堆故事。阿普最喜欢窝在奶奶怀里听故事,什么山大王巡山,狐狸精勾魂,黄鼠狼精偷鸡,诸如此类。然而他最爱的还是奶奶讲那些武林故事——其实也不尽然。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哪有江湖百晓生那样的强大的情报资源和过人的财力,于是人名也许随着穿街走巷的货郎而被记住,但是故事事迹并不会。或者名字和故事全然混成一气。然而阿普仍然听的津津有味,什么猛将王地,开毫、杨准三位英杰大战猛将何绸的故事——这是取材于两户人家争田地的真实故事,一家有三个儿子而另一家是五朵金花;又比如莽提辖醉打姜门神,天可怜见——姜门神是姜家那条看家狗……

总之奶奶充分发挥了一个老太太活到这个岁数的聪明才智,移花接木,顺水推舟,一套组合拳打的是天衣无缝,虎虎生威。以至于阿普在今后的很多年里都不得不与童年的记忆作着殊死搏斗才不至于出笑话。但是阿普最喜欢的还是听奶奶说那些侠客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那些侠客个个都是青年俊彦:胯下白龙马,腰间杀人锋。朝起暮夕至,杀人不留行。永远是除魔卫道为己任,江湖仙子拥怀中。日饮绿醅三百杯,尚能跃马过龙门。慨当以慷何谓丧,壮怀激烈胸开张。奶奶特别喜欢描述一看到某个侠客出了场,先是拱手周围让了一圈,让小二热一壶酒,然后就是剑光闪处,如飘瑞雪——挽着则亡,碰着则伤。一众魔头纷纷避让惊呼,侠客则是归来其酒尚温,微抿一口,说两句“除魔卫道,晚辈焉敢不尽心尽责”,然后若是有那么一两个乔装打扮的大家闺秀,此刻更是眼里异彩连连,目送秋波,芳心暗许。

真他娘的有范!

阿普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虽然年纪小,但是见多了粗蠢的汉子和妇人之间的打情骂俏,阿普也是积累了一肚子的骂人的学问。倘若是在金庸笔下《鹿鼎记》的世界,阿普要是在尼布楚城下,必定是大清鹿鼎公韦小宝帐下城下骂人队的一员勇将。可惜这是在正元十五年越州治下一个小村落里,乡里人哥哥一身骂人的好本事,倒显着阿普这手脏话的本事无用武之地了。

阿普很惆怅。

阿普惆怅的原因是他的老师前不久才去世。那老头姓吴,平常也是挺貌不惊人的一个人,鳏寡孤独占了两。但是生来一张妙口,时常口吐莲花。经常说自己和京城当今第一剑仙石白翼当年大战三百回合不相上下,要不是石白翼偷奸耍滑自己顿然不至于落败。又说现在峨嵋山上的仙子多半是假的,自己当年上去的时候可是多少姑娘哭着跑着要来找他,非他不嫁。过了二十年之后再上峨眉,还指望着现在的女生像当初那样哭喊疯狂,香果盈车——屁咧!吴老汉愤愤不平,我他娘的还指望现在的小姑娘能听到我“鬼雨剑神吴星川”能够给点尊敬,没想到当年那几个现在做了师太的姑娘,扔起臭鸡蛋来更起劲!想当年可不是咋地,我要是不那么彬彬有礼,怜星师太早不知道给我生了几窝娃哩……

每到这个时候,老吴总是愤愤的喝一大口酒,随即颓然倒地就此睡去。阿普每到这个时候就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老吴拖到床上或者椅子上,唯一得到答谢的是老吴如雷的鼾声。阿普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怨恨当初的自己为什么会听信老吴的忽悠,真心以为他是什么“鬼雨剑神吴星川”,还想趁机向他学点上乘剑术,也好在同伴面前吹吹牛,装装逼。

然而现实总比理想骨感。阿普初遇老吴是在两年前,四岁的阿普满脑子是做将军的念头,特地把自家被子偷出来剪开做披风——自然被发现后后果也是相当的惨烈,屁股差点没开花,幸好老吴和爷爷在聊天摆龙门阵,看到阿普的惨状,老吴摸了摸手,意味深长的笑着说:“这可是给练武的好苗子啊!”爷爷居然信了,阿普当时也相信老吴真的像是那些传说中的隐世高手,于是给老吴按四时八节规规矩矩送去了束修,老吴也是胸脯拍得嘣嘣响:“教不出这个好苗子,培养不成天下第一,我老吴提头来见!”

然而并没有,阿普跟了老吴两年,就是练了练走桩,还有一套拳法。这套拳法老吴倒是说过是个好学问,但是现在你的根骨不适合练,我先收藏着,先教你一套舒筋松骨的基础拳法,你就照着这个练,后面咱们再商量后面的事情。然后就没下文了。走桩倒是很顺利,但是光走桩阿普并没有什么有益的感觉。倒是锻炼了耐力,但是和一群孩子一起在山里疯跑,效果也是一样。

前段日子老吴莫名其妙死了,作为唯一的弟子阿普执的可是亲子礼,哭灵摔瓦盆之类的一样不缺。没了一家酒店找上门——是乡里勉强算的上是三甲的吉祥酒家。所谓勉强三甲,就是前三名必有四个人,因此三甲也有四间酒家,但是哪间是倒一倒是一个未知数。吉祥酒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既不是正数第一也不是正数第二,但是叨陪末座这种事吉祥也死不承认,因此姑列为三甲。

言归正传,吉祥酒家说当年老吴在这里赊账买过酒,人死茶凉这种事想都别想,师傅欠钱弟子还债天经地义。老吴欠了七两银子,不多不少打个两年工,加上老吴家当,差不多勉强回本。就这,吉祥的老板还嚎啕了两声。

阿普真心是感觉老吴是个江湖骗子,想把那本拳谱卖了还债,自己少打点工。然而事与愿违,打开封皮的一刹那,阿普差点没被气死。原来封皮里面端端正正写着:“厉害拳法”。

合着这就是所谓的好学问啊!为什么不叫牛逼拳法啊!

阿普气急败坏,合上书本仿佛都能看到老吴那张丑陋的笑脸。

于是阿普只好来吉祥这儿打工,做跑堂的。坦率地说,还不错,至少包吃住。

至于那本拳谱,阿普也就偶尔闲下来翻翻,试着比划比划,但也没有正儿八经练。因为老吴说根骨未到,虽然老家伙满嘴跑火车,但是万一呢,阿普心想,七窍流血走火入魔有点太难看。

现在是打烊的时间了,阿普默默的把碗筷收拾好了扔给了后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墙上刻下了一个竖着的“一”字。墙上七条竖线表示着从今天起阿普就是七岁了,外面的鞭炮噼噼啵啵的响着,正给这乡里人们以无限的祝福。阿普叹了一口气,默默翻开了拳谱,

新年快乐啊,老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