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太折腾了，夏扬也有点累了，他趴在床沿上，闭上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渐渐黑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浅浅的鼻息声。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外婆终于追回了在外喝酒的夏陵敏，把她劝回了家。

回来后，外婆看到两孩子都睡着了，便没去打扰他们，到厨房做晚饭去了。

夏陵敏在客厅发了一会呆便来到楼上，她推开夏扬的房门。

夏扬坐在地上，趴着床沿睡着了。她轻轻走到夏扬身边，跪了下来。

“对不起，”夏陵敏呜咽着，抚摸着夏扬的后脑勺，“妈妈只有你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夏扬闻声醒了，他似乎在哭，肩膀细细颤抖着。

夏陵敏喝醉了，兀自说着，“你不是野种，你怎么可能是？你身上流着高贵的血液，你会是盛景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你的爸爸——他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

“妈，我觉得很累，”像是穿行在永无止境的暗林中，看不到一星点的光。

“不，你不能累，”夏陵敏提高了语调，那柔弱的手骨突然化作厚重的五指山将夏扬压得死死的。

“除了你，我们再无别的办法。”

说了一会话，夏陵敏终于走了。

夏扬坐直了身体，他胸口好闷，快透不过气来。眼神扫过程素梅，程素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灰暗的房间里，她的眼睛似玛瑙流散着珠光。

“扬哥哥，你哭了？”

“我没有。”夏扬否认着。

程素梅伸出手，接住了他落下的泪。

这是夏扬第一次哭，他真的觉得很累，他的妈妈也很可怜，不管他再怎么不情不愿，他还是要为了她而活。

“扬哥哥，你别不开心，梅子会陪着你。”

“当你长大了，你也会觉得不开心。”会觉得这世上有这样有那样的无奈，没有多少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然而现在，程素梅根本不可能懂得。

“不，我会一直开心的，”程素梅认真地说，“并且，也会让夏扬哥哥开心。”

夏扬苦涩地笑着。

王婉芳来找程素梅，发现了程素梅身上的伤，无论外婆和夏扬怎样道歉，王婉芳跟夏陵敏吵了起来，连程青松也闻得动静跑了过来，程秀菊被禁足，就趴在二楼的露台上看热闹。

夏陵敏说：“我打我儿子，是她自己要过来凑热闹，这怪不得我。”

这简直是骂程素梅不要脸缠着夏扬了。

王婉芳放话：“你们家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走，梅子，以后咱再也不来了。”

两家人吵地不可开交，本来关系不好，这会儿更是雪上加霜。

程素梅被王婉芳拽走，仿若这一走就再也不会相见似的，程素梅频频回头，不舍地看着夏扬。

夏扬只觉得心头一紧，从此生命中，有些事不再一样。

回到家，程青松把程素梅骂了一顿，“你怎么就这么……”程青松还是忍住了，没把那个“贱”字说出口，“以后别去他们家了。”

“可是扬哥哥很好呀！”程素梅眨着眼睛，委屈巴巴。

像夏扬这样的男孩，这么优秀，偏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摊上夏陵敏这样的女人当妈，他要是自己的儿子……哎，想起儿子，程青松就十分痛心疾首。

虽然两家人吵架后不再明着来往，但夏扬没能去省里读书，经常会和程素梅在天台上见面。

程秀菊虽然被她爸打了一顿，但最后她爸还是花了一笔钱，把她送进了最好的初中，她再次与夏扬当了同学。

到了初中，大家的思想成熟了些，虽然知道夏扬是私生子，但这毕竟是上辈人的错，夏扬何其无辜。再说，夏扬这么优秀，除了性格冷清，确实堪称完美。

于是，夏扬成为了学校的校草。

因为程素梅的缘故，夏扬与程秀菊关系有了改善，碰上面会说几句话。初中离家里有些远，两个人都要骑自行车上学，晚自习后，都是一起回家。

有时，夏扬会捎些东西，让程秀菊带给程素梅。夏扬不知道的是，那些东西都被程秀菊截留下来，从没送到程素梅手上。

大家看到夏扬对程秀菊的不同，便传出了些绯闻，说两人在谈恋爱。

夏扬对他人从不亲近，所以不会去否认。而程秀菊，不愿去否认，在这些绯闻里甜蜜如春。

这些绯闻从学校里传到了小区，大家不仅打趣程秀菊，甚至于看到程素梅，都调侃着夏扬是程素梅姐夫。

程素梅渐渐长大了，只觉得那声“姐夫”听着好酸。

夏扬念初三时，又到了升学最关键的一年，夏陵敏一直没有放弃让他去省里读书的念头，她减少了工作和交际，呆在家里专门监督夏扬学习，光辅导老师就给夏扬请了三个。

夏扬白天上课，晚上和周末补课，时间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与程素梅基本上很难见到面，有什么事，都是通过程秀菊传达。

有一天，夏陵敏在报纸上看了一篇报道，一个中学生因为坚持写作，出了几本书便名声大噪，闻名全国，被大学破格录取。

夏陵敏因此得到了启发，她觉得夏扬成绩再好用处也不大，顶多将来考清华、北大或保送出国，关键得有名气才能引起注意，获得最大的收益。

于是，夏陵敏替夏扬报名参加了省电视台举办的节目《少年我最强》，这是一档答题通关的节目，涵盖了天文地理、数学历史所有的知识，对参赛选手的要求很高。

这档节目因为在全国开了先河，受到所有学生和家长们的追捧，每个周六节目播出时，几乎所有人都守在电视台前观看，收视率一路飙升。

夏扬智商高，平常博览全书，涉猎很广，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进了年底的决赛，整整半年，他几乎没有在学校上过课。

决赛前，电视台专门对选手进行采访，大家才知道夏扬不仅长相俊秀、气质儒雅，还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比赛还没开始，他就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曝光量，不少人打电话到电视台问他的联系方式，给他支持给他打气，还有商家准备找他合作，令其他选手都黯然失色。

最后一场比赛，夏扬和省城莘市最出名的智新学校里一个女生杀得难舍难分，一直到加时赛最后一道题，杨彦先按到了抢答器，回答正确，才艰难地拿下冠军。

一瞬间，夏扬获封“国民少年”，成为公众人物，媒体纷纷来采访，商家纷纷求代言，什么复读机、果冻、书店都找他打广告。那一年，走在全省的大街上，到处可见夏扬的头像。

程素梅为夏扬感到骄傲与快乐。但没想到，这是他们离别的预兆。

结束了一系列采访和代言后，夏扬重新回到学校，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他要准备中学统考。

一天，有两个人造访了夏扬家，他们说着一口省城话，却没有带相机、摄影器材，显然不是来采访的。

“你好，我们受杨毅中先生委托，前来了解夏扬情况。”

他们说明来意后，外婆立即打电话给夏陵敏，夏陵敏正在剧院里排舞，接到电话后，连舞服都没换，就打了辆车急匆匆赶回家。

这两人与夏陵敏聊了很久，夏陵敏去学校请了假，将夏扬接了出来。

他们去了医院，采集了夏扬的头发和血液后，那两人当天就回省城莘市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夏陵敏紧紧抱住夏扬，激动万分，“儿子，我们要去莘市了，你爸爸终于来接我们了！你太棒了！”

夏陵敏兴奋地在夏扬脸上亲了一口。

这是夏扬记事以来，他妈妈第一次吻他。原来，不止是爸爸，就连妈妈，都只会因为他优秀才亲近他。

在过去十五年的生命里，夏扬一直在朝着一个目标努力，就是让他的爸爸注意到他，把他接回身边。他时常想，他的束缚感、他的不快乐都是因为没有到达终点。可目标实现的那一天，他的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听到“今晚吃玉米松仁”，“明天会下雨”一样，稀松平常。

原来，人的激情就是这样在漫长的等待中消耗掉了。

整整半个月，夏陵敏一直坐立不安，又紧张又兴奋，剧院打电话叫她去出差都被她拒绝。终于，夏陵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莘市那边已经为夏扬办好入学手续，他将在莘市最好的学校智新念书，而她们一家都会定居到莘市，房子什么的都已安排好，以后只需专门照顾夏扬的生活起居。

夏陵敏开始找中介出售房子，他们一家要搬走的消息在小区里传了开来，不知谁得了消息，说夏扬的爸爸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在莘市有头有脸，现在要接他们母子回去了。大家对夏陵敏的鄙视立马变为羡慕，看着她的时候也带了笑脸，客客气气的。

春天到了，路边的树叶开始生出新芽，各色的花依次绽放。可空气中怎么弥漫着离别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