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站在住院大楼前，高楼耸立下，顿觉生死之前，人类何其渺小。她走进去，一个护士正在前台讲私人电话，看到有人来了，立马挂断，笑着问梅子有什么事。

“请问，刘雪姑在哪个病房？”

梅子搓着手，有点紧张。她不是很确定是这个名字，她只有那么点印象，是在几年前，一个自称是橘县第一医院精神外科医生的男子打电话到家里，说刘雪姑的医药费已经欠费，请程青松赶快去处理。

小护士听到这个名字，熟悉地很，都没有去查看记录，直接指向电梯口，说：“四楼，七号床。”

梅子道了谢，去坐电梯，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不匀，像是要经历具有决定作用的面试。到了楼上，她一间一间病房地查看，终于找到了七号床。

门半掩着，里面悄然无声。梅子不敢直接进去，她踮起脚尖，透过门上的窗口，偷偷打望着里面。

屋里只有一个病人，躺在角落的床上，帘子半掩着，遮住了上半身，梅子只看到一只手摊在外头输液，那持续滴落的液体证明这个人还存活着。

梅子悄悄地进去，心如擂鼓乱锤，走到病床前时，她匆匆一瞥，猛然间被吓得魂飞魄散，她赶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病床上的那个女人，她的脑袋是畸形的，左边缺了一块，狰狞地就像是恐怖片里的特效。

梅子从来不知道人的脑袋那么硬实，竟然会像橡皮泥一般，说捏掉就捏掉了。她赶紧冲了出去，刚到门口，双腿再也支持不住，她跌倒在地上，跪了下来。

泪水奔涌而出。

“砰！”剧烈的撞击声在脑海里回响，七年前的车祸历历在目，应急车道上三个人转过头来，那一双双恐惧害怕的眼睛瞬间消逝，化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体。

两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送往医院抢救。

梅子只知道刘雪姑伤了神经成了植物人，却没想到她连脑袋都削了一块，面目变的如此狰狞可怖。也是，在那样惨烈的事故中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又怎可能奢望保得毫发无损？

可活下来就真的是万幸吗？

她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还会再醒过来吗？就算醒过来，还会是个正常人吗？

脑袋不完整的她，会不会失去行动能力，失去言语能力，失去思考能力……失去一切人之所以为人的能力？

梅子简直不敢再往下想，这究竟是怎样惨绝人寰的事故啊？

“对不起，对不起……”梅子呢喃着，疯狂地摇着脑袋。

七年前，橘县沙岭村的陈某和妻子带着女儿去市里看病，在高速上，因妻子晕车呕吐，陈某将驾驶的面包车停在应急车道上，妻子在一旁呕吐，他和女儿也下车透气，在车尾检查车况。突然，一辆超速的奔驰车冲了过来，撞到了面包车上。陈某和女儿被压在两辆车之间，当场死亡，而陈某的妻子被撞飞，被送往医院紧急抢救。

这场事故轰动了整个橘县，因为它创造了当时交通事故最高赔偿金额。

事故中死去的两人便是陈少磊的爸爸和姐姐，经抢救捡回一条命但沦为植物人的女子便是陈少磊的妈妈刘雪姑。陈家一秒之间家破人亡，而开车肇事的司机，就是梅子的爸爸程青松。

程青松被检查出来酒驾，且超速行驶，他不想坐牢，一边拼命找关系打点，一边积极与陈少磊爷爷协商，当时交通事故死亡赔偿是60万左右，程青松愿意按100万元一个人赔偿，并承诺竭尽全力去救治刘雪姑，无论花多少医药费都由他承担。陈少磊的爷爷考虑两个家长一个丧命一个重伤，家中失去经济支柱，而孙子陈少磊还小，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又因为程青松的父亲深觉教子无妨，愧对他们家人，用自杀以命抵命。双方其实都很可怜，便同意了协商。

那辆奔驰车是程青松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保险刚刚过期，他没有及时去办理，所有的赔偿全由他个人支付，他卖了别墅，卖了豪车，凑齐了钱赔偿了两条人命。但没想到的是刘雪姑经过抢救后，竟顽强地活了下来，生命体征平稳，只是一直没醒，她的家人带着她去莘市，去北京治疗，找尽了名医要让她醒过来，她的医疗费成了个天文数字，程家已被掏空殆尽，但为了践行承诺，程青松卖掉了唯一的经济来源——当时橘县最大最豪华的酒店。

但这笔钱，没过几年就被用完了，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后，刘雪姑的家人也认命了，接受了刘雪姑以后是植物人的事实，放置在橘县第一医院住院，只维持着生命体征，等待着奇迹的发生。饶是如此，一年的护理费和医药费也要三十多万。

一场车祸，陈家两死一伤，家破人亡；而肇事的程家也好不了哪去，倾家荡产不说，梅子的爷爷一生正直，他实在受不了自己的儿子夺去两条人命，害得陈家只剩孤儿寡老可怜于人世，他痛心疾首，觉得自己愧为教师，愧对社会，没有教好儿子，才让他闯下这弥天之祸。可天下的父母即使再痛恨孩子，哪有看着他往火坑里跳的道理？他去给陈家人下跪认错求协商，并在一个傍晚跳河自杀。因为他的这番举动，让陈少磊爷爷触动很大，最终下定决心协商，才避免了程青松长达十年的牢狱之灾。而梅子的奶奶，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没几年就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这场回忆就是噩梦，锁住了梅子的灵魂，将她禁锢在暗无天日的炼狱里，生生世世不得解脱。梅子摇摇欲坠，她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不知道哭了好久，直到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梅子找了半天，从口袋翻到挎包，又从挎包翻到口袋，也没看到自己的手机。一转头，原来手机方才掉在了地上，她竟然毫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