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外
作者:嘉陵江水      更新:2019-10-27 17:40      字数:6423

第二章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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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师傅大名魏树和,他爷爷是个裁缝,人称老魏师傅。裁缝铺在鸡鸣场东街口,是个小门面。老魏师傅身材清瘦,爱穿件长衫,留着长指甲,常把布料铺在案板上,用腊色竹直尺反复在布料上赶压,吹上水,让布料变平整,或者烧上火熨斗,隔着一层白布,在布料上熨烫。然后端详画上石粉,端详清楚下剪刀,小小裁缝铺生意倒也兴隆。许多年后,老魏师傅在前街买下门面,魏师傅的父亲老魏,小小年纪就坐在裁缝铺门口缝纫。老魏有个弟弟,也就是魏师傅的二叔,听人说人很聪明,但爱惹事,穷家小户那是天天惹得起事呀,终于有一天惹下大事跑了,到底跑那去了,家人也没找过,都以为过了风头他会回来,那知,解放了也没见他回来。爷爷去世,里里外外父亲一人张落,母亲生下魏师傅和妹妹,就很少做事,父亲老魏忙了生意,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魏师傅那时还小,正在街上文庙学堂读旧学,学习子云诗曰,简单的东西也能写下,就不想读书。不是不想读书,只是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荒废了时间,对不起辛劳的父亲,背起书包来都是有气无力;与其有气无力拖着,不如把读书的事搁下。父亲老魏诧异:

“郎个不愿读书呢?是不是在学堂惹事了?”

弟弟就是在这个年龄惹下大事跑了,一问话就爱说惹事这话。魏树和:

“爸,我没惹事,记不住书,不想读。”

魏树和没说出自己真实想法。父亲:

“记不住就该读呀,读多了就记住了,你小小年纪,不读书能做啥?”

魏树和宠口而出:

“学做衣服。”

父亲失声笑了:

“你做衣服?”

儿子魏树和肯定地点头,父亲倒怔住了。自己学裁缝时,比儿子的年岁还小,那时刚买下门面,欠着帐,家里也没学而优则仕的想法,上一年私熟就没去了,成了小裁缝;现在儿子也上了三年学堂,不上学是有些可惜,回家来吧,多个帮手,父亲在犹豫。儿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果断地放下了书包,放下书包不仅仅是为了父亲,主要是为了妹妹。自己继续上学,妹妹就永远失去读书的机会,看到自己在写字时,妹妹就端根板凳坐在矮桌旁看,拿他的书翻;妹妹很喜欢书,也喜欢听哥哥读书,她偏着头认真听。父亲不在时,妹妹听了总会说一句:

“哥,我也要读书。”

魏树和起先没在意,听的次数多了,心里就有了想法,想法不为自己,自己一个男子汉,大不了跟父亲学做裁缝,妹妹呢?除了会做些家务针线活外,一字不识,嫁个乡下人,好,生儿育女平安过一辈子;孬,凄苦一辈子。妹妹听自己读书,‘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知为人臣,然后可以为人君,知事人,然后能使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自己还读得半生不熟,妹妹却能背诵。妹妹读书一定比自己有出息,魏树和豁然开朗。他不读书回来帮父亲,妹妹就可以去上学,穷家小户的,要供两个子女上学实不易,要是母亲不生病,还可支撑,母亲病在床上,父亲有多难呀。‘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从父亲跟在爷爷后头去乡下做活,变成了自己跟在父亲后头去乡下做活。魏师傅在老魏言传身教下,裁缝手艺学了过八九不离十,慢慢地在许多地方超过了父亲老魏。在做棉袄这点上,魏师傅做的棉袄就比父亲老魏做的受欢迎。那时人们把棉袄叫滚身,就是外面不再穿面衣外套什么的。手工缝制一件消气巴身的棉袄,功夫不全在手上。如果只用手来做,把棉袄的面子里子也裁得恰到好处,棉花也铺得平整均匀,缝纫时也尽职尽责,有条不紊,纽瓣也钉得端端正正,穿在身上不一定巴身,要么是肿的,或者不抄严。魏师傅不但知道问,也懂得细心观察父亲老魏的操作。当自己独立操作时,他学会了用心,人有胖瘦表情,猜出来人的大概年龄及表情,魏师傅才不紧不慢拿出尺子来量。不像有的师傅,顾客一来问上一句:你做衣服?上来就用尺子在身上比画,用画笔在布料上写上几个数字了事,做出来的棉袄背是驼的,胸是肿的还不抄严,穿在身上像个橄榄球队员。棉袄有道工序叫行针(线),行针的轻重松紧疏密关系一件棉袄成败,行线要稀疏有致,松紧分别,不然一件棉袄行出来,就会波涛起伏,酒窝频仍。几年棉袄做下来,魏师傅在鸡鸣场博得了‘魏一针’的雅号。

煤码头在鸡鸣桥头,码头的帐房先生叫罗成,人们都叫他罗老么。他有空就爱到街上转悠,和魏家父子也相熟,自然也常到裁缝铺来坐坐,抽抽烟,摆摆龙门阵。看着魏家父子俩忙了外面,还要忙家里,也知道魏家女人有病沾不得水,家中就缺个理家的人。儿子魏树和也到该成家的年龄,好像老魏忙得把这事搞忘了。

这天,罗老么又来了,发现只有老魏在,罗老么有些关心地问:

“老魏呀,常看见你家儿子穿件长衫扎在腰间在河边弯腰洗衣服。”

老魏:

“咋了?”

罗老么:

“老魏呀,你家好像缺个帮手?”

老魏不知何意,笑笑,说:

“两个人做行了,小本生意!”

让过烟,自己在案板上用火熨斗烫衣服,罗成知他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

“我是说家里,你想过没有?你两个忙得手脚不停,还连累你家树美,从学校读书回来也是大盆小盆洗衣服被子的。你家树和年龄也不小了,该说媳妇了。”

老魏师傅恍然大悟,停下手中的活:

“这事呀,想过。”

这时,罗老么罗成笑道:

“想过,找媒人说去呀。”

老魏楞住了,坦白道:

“哪那么容易,我们小门小户,那能说媳妇就有媳妇,我家这样子,那个看得起哟!婚姻它得讲个门当户对。”

罗成:

“老魏呀,我想当这个媒人,你愿意不?”

老魏高兴道:

“愿意,求之不得,说说看,谁家的姑娘?”

罗成也笑了:

“看你急的,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只是想起一说,不成,不要埋怨我哟。”

老魏:

“说来看看。”

这时,老魏老婆听外边说起儿子的婚事,也从内房出来,病怏怏的样子,脸上有笑容:

“他罗叔呀,这事得谢谢你,你看我这身子不中用呀,拖累了他们几个。”

说了,用衣袖擦眼泪。罗成:

“用不着谢,我们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不是去年煤矿家属区发生了场大火吗?家属区烧了过精光,那个惨你们也听说了。码头上来了个伍师傅,也是因烧光了家,才从矿上来煤码头上班。他家有个姑娘,不知愿意不?”

老魏:

“人咋样?”

魏师母也有些急:

“先说说。”

罗成:

“姑娘倒不错,人也勤快没得说,只是家里就祖孙三人。”

魏师母一惊:

“咋了?”

罗成:

“听人说了,伍师傅的女人死了很多年,死时姑娘只有三岁,伍师傅也没再娶。”

魏师母‘喔’了声。

伍师傅来了,见了。伍师傅倒是个老实人,说话开门见山:

“魏师傅,老罗的女人给我娘说了,我娘问了我,也问了姑娘,我们倒没什么,只是我们家一无所有。原来有点土地赔了人,本准备着姑娘的陪嫁,去年大火,把家中的几饼麻纱也烧了精光。”

老魏忙说:

“伍师傅,不说这些。”

伍师傅的姑娘叫伍思淑。从小没了娘,跟着婆婆长大,麻屋扫地浆衣洗裳自不必说,行为举止让魏家也满意。婚礼很快举行,魏树和成家了,老魏的老婆在家里也有人照料,魏家父子也可以专心做衣服。但也有个小遗憾,结婚有一年多,新媳妇就是不见开怀,成了老魏两口子的心病。媒人罗成见了,也感觉不好意思,好像是自己害了老魏家树和,两人说起话来,罗成都像以前那样随和,只好劝老魏:

“老魏,树和结婚一年多了,不生娃,你去观音庙烧过香没有?”

老魏叹一声:

“烧了,它没效果。”

罗成又说:

“你抱个干儿试试,老辈都说押长管用。”

行船遇上打头风。鸡鸣煤矿停办,场上的人明显少了,做衣服的人自然少了,场上两家裁缝铺还能维持,老魏感觉生意也有些每况愈下。偏在这时,在两河镇做青楼服装的董师傅搬来了。董师傅搬来没什么,他也手工缝衣服,魏家父子不怕,可董家裁缝铺有一台缝纫机,魏家父子着了慌。两河镇裁缝铺多,基本上是各把守一行,青楼取缔,董家裁缝铺在双河镇算是没了生意,一大家子人开门要吃饭,不能坐以待毙,董师傅便把裁缝铺搬到鸡鸣场来‘抢’饭吃。董师傅也是瘦高个,见过世面会说话,女人胖,也会说话,两口子是一说一个笑,膝下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已跟着父亲学了两年手艺。董师傅在两河镇做青楼衣服,式样面料见得多,很快在鸡鸣场声名雀起。魏记裁缝铺的客源像流沙一样天天在流失,面临关门歇业,魏家父子也忧心如焚。

什么是否极泰来?女儿魏树美成亲了,魏家也添了台缝纫机,魏记裁缝铺又起死回生。

父母亲在灾年相继过世,魏师傅也跌跌撞撞坚持了过来。鸡鸣场手艺人和没有固定工作的,要求下放到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董师傅一家下放到他老婆娘家大队。魏师傅凭着多年在鸡鸣场做裁缝手艺积攒下的人脉,下放到街后的东风大队二生产队,由街上居民变成了生产队社员;但他们谁都没回生产队上班,仍在街上打衣服,只是将收入的一部分交到生产队记工分,由吃供应粮变成了生产队分粮食。生产队分了自留地,魏家自留地没见有人去认真种过,自留地里蔬菜自然是长得七零八落。

生下魏安新之后,魏师母一口气生下三个女儿,第五个娃又在肚子里怀上,不知是男是女,她倒是希望自己生个儿子。这天晚上,魏师母发作了,小孩却生不下来。送到公社卫生院,生下一男孩,可惜是个死婴。魏师母大病一场,就再也没怀孕了。魏师母大病初逾,担忧道:

“树和呀,我们家安新,东奔西跑的,怕出意外;你看是不是也送他去当兵算了?”

“要得呀。你看他新生哥,在部队都给他写信,鼓励他参军,到了部队,比在家里安全。”

魏师母:

“儿子十八岁,就让他当兵去。”

魏师傅:

“当兵当然好,不知身体、政审过不过得了。”

魏师母:

“你看他身体那么好,那有过不了的,政审应该没问题。”

身体过了,政审出了问题。从未谋面,一直出门在外的二爷当了棒老二(土匪),还拉了命债;解放后在外县判了刑,魏安新的从军之路随之破灭。

兵没当成,魏安新并没表现出灰心丧气。先前有当兵的事说着,被母亲押(关)在家里,跟父亲学裁缝手艺。他也安心地在家呆着学手艺,他天生是个做手艺的料,父亲二三十年积累的手艺,在不到一、二年时间里,被他消化得一干二净。魏师傅通过朋友,把儿子安新送到两河镇缝纫社(服装厂)当了学徒。魏安新在缝纫社学会了父亲所不拥有的东西,呆了一年,回家做出的衣服,就有了些与众不同。

安静初中也毕业。一家四个人守住裁缝铺,不去生产队上班,一年得交多少钱给生产队啊!裁缝铺也容不下,兄妹俩只好去生产队上班,忙时有魏安新帮着。

一双儿女早出晚归,时常也从自留地带回时令蔬菜,魏师傅俩口子脸上露出了的笑容。

鸡鸣河是男孩子的天堂。家住河边的男孩子,都喜欢两件事,一是游泳,不分季节,一年四季都游,只是次数的多少;二是钓鱼捉鱼。魏安新也不例外,街上一大帮小伙子,他水性好但不是最好,甘家几弟兄水性最好;魏安新能一口气在鸡鸣河游两个来回,体力好不算好,还要讲究个速度和技术。一到热天,河里就热闹。每当夕阳西下,河水温降,洗澡游泳的人,挤满了河;年岁大的在河边搓搓汗,年青人一定要在河里比试比试,岸上不少人看热闹。

月亮升起来,河里安静下来。

一年四季有渔船在捕鱼,撒网放鱼鹰。上游是邬师傅一家,下游是赵家兄弟。两支小渔船,以桥为界,撒网下网,慢慢悠悠。打鱼人冬天最辛苦,北风呼啸,嘴唇冻得发乌,还光着臂膀撒网收网。要是下着雨,凄苦更是可想而知。

冬天来河里游泳的人少。河水枯了,就有人下药闹鱼,或用**炸鱼。遇上有人闹鱼的情景,药一下去,河面就有鱼浮上来。听到消息,年青人飞一样冲下河去‘捉’(拣)鱼,争先恐后。河里尽管有些枯了,下的药很快也会被流动的河水冲淡,鱼也只是暂时闹昏,浮上水面来透气;动作快,才能捉住,动作慢了,鱼就游走了。或‘轰’一声巨响,有人炸鱼,街上有人开始奔跑,河里立马人头攒动,没有人觉得冷,争先恐后去‘拣’鱼。

平常河边钓鱼的,有酒厂的粮站的铁业社的工人和街上的居民。小娃儿们不会钓鱼,就用家中碳筛捕鱼。在碳筛里搁上敲碎的螺丝或其他气味大的东西,碳筛边绑上绳子,用竹竿撑着,放入水中,眨眼工夫,吊起碳筛,里边全是小鱼虾。那时河里的鱼多,半天下来,小娃儿的收获也不少,选出有用的炸了吃,大部分喂了鸡鸭。

魏安新不喜钓鱼,他是个急性子,嫌钓鱼慢。一到热天,他就出去捉鱼。捉团(甲)鱼在鸡鸣街上他是高手,很多人都羡慕。人跟了去捉,总是差强人意,不是失望而归,就是捉些小团鱼,常被魏安新耻笑。这年夏天,捉团鱼时他认识了个鱼友杨奶娃。夜里有点燥热,已经捉了两个团鱼了,魏安新还不想回家,继续沿着河边走。前边有亮,朝他走来,双方照了一下,看清了对方。对方开口道:

“你是小魏师傅吧?”

魏安新:

“我是,你也在捉团鱼?”

对方:

“我昨日打青蛙,在河边捉到了一个团鱼,我今天出来看,都走了半夜了,一个没碰了,倒打了一笆笼青蛙,河边青蛙真大个。”

魏安新看了对方笆笼里青蛙。对方又说:

“我叫杨顺新,大家都叫我杨奶娃,我也习惯喊我杨奶娃。”

边说边笑了,魏安新也笑了:

“我叫魏安新。”

杨奶娃:

“魏安新?”

“对。”

杨奶娃:

“我有时到鸡鸣场卖菜,也卖鱼,见你在打衣服,只晓得你是小魏师傅。不知道你叫魏安新。”

月光下,两人说着话,便坐在河边抽烟。魏安新让看了捉的团鱼,杨奶娃便顺手扯一根三棱草去逗团鱼,咬上了,吊了起来。便问:

“你捉团鱼真行,团鱼郎个捉?”

魏安新问住了。不说罢?说了有人争,街上的人问他都没说。杨奶娃见没回答,知道问得唐突,不该这样问,便打岔道:

“你打不打青蛙?青蛙也好吃。”

这时,田地里传来青蛙的不同声频的叫声。杨奶娃又说:

“我打青蛙捉鱼多数都拿去卖,家里穷,缺粮。两河镇工厂多,比鸡鸣场好卖,有时也换搭伙单(重庆粮票)。你捉的团鱼卖不卖?”

魏安新:

“不卖。”

杨奶娃羡慕道:

“还是你好。”

两人分手时,大家有了知己的感觉,约定明晚一起打青蛙,顺便请魏安新到杨奶娃家吃南瓜蒸青蛙,魏安新没吃过,愉快地答应了。

挞早稻是打青蛙的好季节,打青蛙使两人成了好朋友。

魏安新去过杨奶娃家,用捉襟见肘来形容一点不为过。生产队人多地少,口粮不到三百斤,一家七口人;爸爸妈妈又是老实人,一个姐姐已经出嫁,还有两个弟弟,一个鸡鸣读初中,一个还在大队学校读小学。杨奶娃只读了四年小学,五年小学都没毕业,他倒希望弟弟多读点书。杨奶娃也到了结婚年龄,一直没遇到看得上他的姑娘。

天越热越好,到了夜深人静,天气退凉,团鱼就会从滚烫的沙土中钻出来,躺在凉沙上纳凉,一动不动,捉团鱼就成了拣团鱼。捉团鱼方法魏安新知道,他当然不会轻易外传,他也不想收这个专利保护费,想收也没人给。在庄稼田里捉鲫鱼黄鳝,鲫鱼黄鳝味道鲜美,春夏秋冬,四季都可以捉,没有季节限制。小娃儿最喜黄鳝烧着吃,一个字:香。不但香还补人,俗话说鸡鱼面蛋,不如火烧黄鳝。真有枯瘦如柴的小娃儿被黄鳝养成胖小子的事。捉鱼成了魏安新的业余爱好,他也总把自己的空余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生产生活让青春少年茁壮成长为壮实的农村帅小伙。农村的一干农活,犁田打耙栽秧挞谷也学了过八九不离十,工分也从开始上班时的5分,变成了现在的十分。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媒人上门来,女朋友也说了几个,但是很快都没了下文,母亲觉得奇怪。

这天吃过晚饭,剩下魏安新和母亲两人。魏安新又准备出门去,母亲叫住了他:

“安新,你站住,我有事问你。”

魏安新回过头,笑着:

“妈,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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