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孤女 上
作者:淳小主      更新:2019-10-28 03:52      字数:3731

十五年过去了。

夜色渐沉,没有月光。

少青山脚下的农家小院还亮着一盏油灯。

一个绿衣少女正在院子里编竹篮,她手法娴熟,一折一拉举止轻盈,略显疲惫的脸上浅浅笑意。

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

又已经两天没见到爹爹了,今天等晚一些,看能不能等到他回来,让他吃上一惊。

再练习一下。

捡起地上一枚石子,少女用两指夹住,屏息片刻,发力往院门旁的土墙上一掷。

“啪嗒”。

一只小壁虎随着石子一起掉落到地上,蹭地一下不知窜到何处去了,尾巴却粘在那土墙上。

少女得意地一笑,抬手抹去额上的细汗,却是抹了一脸黑泥,自己浑然不知,更显她皮肤白皙,双眸黑亮。

“嘎吱”。

正在此时院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黑衣男子,手中还提着一包东西。

“阿禾。”

是爹爹回来了,沐禾放下手中正编织的竹篮,连忙跑到院子里。她跑得太快,脚下一个踉跄,稳了稳身子,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爹爹回来了,先喝杯茶吧。”

说罢转身要回头去舀水。

沐青只觉得好笑,这个孩子,下个月就要满十五岁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真的是沐家的后代吗。

“不忙,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

又有好东西,果然没白等。沐禾心中一喜,拉着爹爹的衣袖让他坐下,便拆起那包蜡纸来。

“哇,是摘星楼的绿茶饼!”

没等爹爹说话,沐禾啪地把一个饼掰成两半,一手塞进了自己嘴里,另一半递到爹爹手里。

“爹爹,你也吃,太好吃了!”

沐青伸手拿过饼来,却不往嘴里放,看着沐禾的眼神里满是宠溺,忽一瞬又闪过一丝茫然。

十五年了。

只怕是不能顺利带着这个孩子回到皇兄身边去了。

当年,皇兄在南晋为质子,几乎已看不到回国的希望了,他认识了沐禾的母亲,几乎要放弃了国内的储位。

可谁曾想,先皇竟毫无征兆突然驾崩,国内一片混乱,顾相几乎要一手把持朝政了,此时竟杀出了林大将军,他一心迎回燕王渊,助他登上大位。

沐青,跟随皇兄和昕儿来到南晋时,可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他说服了皇兄,不回去,他质子的身份没有人顾忌,他故国的兄弟恨不得他死在异乡。回去,只能一个人走。

想护一个女子,还带着一个孩子?不可能有好结果。

于是沐青下药迷晕了那位姑娘,把她送了回去。

他把沐渊带到了林将军派来的死士面前,并承诺,会照顾好这个奶娃娃,将来把她带回北陈。

他也没多少把握,但这是他的使命。

自从父亲战死沙场,先皇收他为义子,与皇兄同室同袍,情同亲兄弟,他便决意,助他一世。

更何况,沐渊,是昕儿最为相亲的同母兄。

昕儿,想到这个女子,沐青心一阵痛。

如今看来,他也算不辱使命,一个大男人,算把沐禾照顾地不错。

他想把沐禾好好地送回去,让她做最恣意的北陈公主。

但是,他还有事要做。

还有一位北陈公主,需要他。

“爹爹,你怎么不吃呀,好东西要一起享用。”

沐禾抬起头来,盯着爹爹。

沐青一笑,拍了一下她的头。

“小丫头,谁打小总偷偷把家里好吃的都吃光?”

沐禾翻了翻眼皮。

“是小白!”她忽地指着地上熟睡中的小土狗,哈哈笑起来。小白像是感觉到了,抖了抖身子,转了个头,又趴下睡去了。

沐青低头笑笑,伸手弹了她脑壳一下,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沐禾抹了抹嘴,抬头看向沐青。

“明早记下来吗?”

“不,今晚”

沐禾努了努嘴,这么急。

“阿禾,这信中内容不必都记,略了他们官老爷那些套话,各地多少人马,多少粮草,多少军饷,务必不能出差错。”

沐禾打开信封看了看,二十几个地名人名,六七十组数据吧。

“爹爹,不必今晚,等我把这包饼吃了,你就考我。“

沐青摇了摇头。

“这包饼都吃了,胖成猪了,还嫁不嫁人了。”

“不嫁不嫁,我陪爹爹一辈子!”

沐青笑笑,这孩子,自小聪慧过人,幼时教她识字,都是一次就会的。

沐禾五岁那年,他发现自己刚收到的密报被烧着玩了,正要打她,沐禾却是大哭着把那纸上的内容都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自那以后,这孩子倒是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但凡有些一时传不出去的密信,便让她记下,倒是少了好些后顾之忧。

渐渐的,阿禾似乎也知道自己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了,不过她从不问,他也不多提,默契地做着这乡野农村的一对平民父女。

沐禾吃完半个饼,再拿起一个,想了想又放下了。

“爹爹,明天我想去市集一趟,卖了那些竹篮,给您添件冬衣。”

看着眼前的豆蔻少女,沐青忽有一阵恍神,像是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北陈长霖宫,那一年的春花烂漫,海棠树下的女子吃着冰糕,唇比花红,笑若桃李。

他只想永远留在那个瞬间,永远陪在她的身边。

也许是时候了吧。

定了定神,他朝沐禾笑了笑。

“傻孩子,给自己打扮打扮吧,我这糟老头子有什么可置新衣的。”

说罢从袖中掏出个荷包,放到她手上。

“就当爹爹送你的生辰贺礼。”

沐禾掂了掂荷包,又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嘞,一人一件,这世间我真没见过爹爹这么俊俏的糟老头子,村里的大娘奶奶们都想给你说亲呢!”

“淘气!”脑门上挨了一记弹,沐禾低头记她的信去了。

天蒙蒙亮了,沐禾烧好了水,蒸上几个馒头,把她这几日做的竹篮连带几个竹制的小玩意儿归置归置,熄了灶火就关上院门往集市去了。爹爹昨晚又不知忙到何时,让他多休息休息吧。

今日集市特别热闹,下月初三便是上巳节,来添置打扮的姑娘们也不少,见了沐禾巧手编的竹兔子竹雀鸟自是爱不释手,没一会儿功夫,东西就卖完了。

沐禾数了数手中的铜板,颇为满意,把他们都放进爹爹给的荷包里,欢快地加入了爱打扮的姑娘队伍里。

没走几步,突然被人拍了下肩,回头一看,竟没有人,沐禾心中暗叫不好,赶紧一摸腰间,果然那荷包已不知所踪。

“混蛋!”沐禾心中郁闷,气得眼泪涌了出来,这可是她编了半个月的成果阿,磨得手上全是茧子,只这一瞬,就全没了。

她忽就蹲在路边,埋脸呜呜哭了起来,哭得久了,渐渐平息下来,发现有一角黑衣始终在她边上。抬头一看,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提着她的荷包晃啊晃。

“死竹竿,你捉弄我!”

说着就扑上去要打,少年连连躲闪,一脸冤枉。

“喂,我好心帮你抢回了钱袋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阿!”

“你好心!你好心就站在旁边看我着急!”

沐禾看他躲闪,一把抢过荷包便揪住他胳膊用力拧了一下。

“哼,死竹竿,瘦得连肉都掐不着!”

沐禾气过了,把荷包妥善放好了,自顾自往前走了,后头的林之竹急急跟了上来。

林之竹是镇上文房店点墨轩老板的儿子,形象倒也符合他这个身份,肤白貌文,弱不禁风。

沐青是点墨轩的常客,他与那林老板一来二去倒也成了风雅之交,林老板本人没啥才能,见沐青一手好字,故把儿子塞过来学字。没想到这儿子对写字没兴趣,倒是天天缠着沐青教他一招半式,来的多了,和沐禾倒也算投机,两人也没那么多规矩,嬉笑怒骂,都惯了的。

林之竹见沐禾真是动了气了,也不多逗她了,讨了饶,说起正事来。

“铁盒,你爹爹有些奇怪阿。我刚去你家想找他指点指点我的拳法,看见他匆匆忙忙地锁了门往地上倒酒。”

沐禾心下一惊。

“我上前问他是在做什么,他只说是老家过节的传统,还吩咐我若是见了你,提醒你下个月初三是你的生辰。”

沐禾听了,只觉得脑袋轰得一声,眼前人的嘴唇还在巴拉巴拉地动,却什么都听不到了,街上的人流,仿佛都静止了。

“我就奇怪,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吗?”

林之竹揉揉胳膊,龇牙咧嘴地问。

沐禾一顿,突然往家的方向狂奔起来,跑得两条腿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只觉得胸口突突狂跳,跳得脑袋嗡嗡直响。

林之竹一路在后边追,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边追边喊,

“等等我!等…等等…”

下个月初三,她的生辰,每年到她生辰,爹爹都会跟她说同一件事,若是哪一天家没了,爹爹再没回来,就按《禾记》文末的描述,去少青山下的樟树下拿出信物,去北陈,找一个人。

《禾记》是爹爹为她写的年纪,每年增添一段,记录她这一年的成长,包括身长,技艺,文末总是保留了一段文字,那是爹爹教她的一种记录方位的方法,而每次写完当年的年纪,爹爹总会让她一字不差地记住,然后烧掉,好像她的这些点滴成长也是个秘密。

她不明白,爹爹到底是什么人,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年幼时问过多次自己为什么没有娘亲,爹爹只是沉默,连谎话都不愿意编一个。

次数多了,沐禾知道这是个禁忌,不能提起的话题。渐渐的,她自己悟到了,什么话可以问,什么事最好别提。

沐禾不是没有好奇,但每年,爹爹提起这件事,哪一天,家没了,爹爹再没回来,她就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生怕捅破了这个秘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爹爹,再也没有家了。

跑离了市集还没半里远,沐禾就远远看到山脚下飘起滚滚浓烟,正是她家的方向。

“爹爹!”

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此时她已顾不得跑了,两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后面的林之竹此时才赶了上来,一脸惊愕。

“沐师傅他,刚是在放火烧房子!”

两人怔怔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赶紧朝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