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年也是嚣张过的
作者:别衡      更新:2019-10-29 15:27      字数:5246

祁连手中携云同众人战在一处,巨龙自然分不清敌友,长尾一甩,轰隆隆冲将开去,祁连一边躲避着那群江湖武夫的偷袭,一边还要躲开三烛龙迅雷一般劈山破海的尾巴,左右支绌,勉力支撑。

各种光束武器砸在三烛龙的鳞片上,通通有去无回,乞丐看祁连被携云霜气的水蓝光微微笼罩,时而隐没在众人乱七八糟颜色的劈砍之中,时而隐没在三烛龙的红色之中,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自怀中抽出一管墨笛。那笛子的材质十分奇特,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不知什么做成,而那墨色隐约还翻着微微的紫光。

他斜靠在树上,表情轻松随意,嘴角微微挑起,好似准备吹的是什么要逗姑娘笑的曲子,可自笛中传出的乐曲,却十分诡异。那支曲子好像一根长长的丝线,轻轻飘着,陡然之间又化作一道铁索,好似要嵌入人的骨肉,将魂魄都捆住搅碎。

在场众人早被三烛龙折腾的死去活来,忽然又来了这样一下,都忍不住开始翻江倒海的呕吐起来。

三烛龙也停了下来,一双泛着荧光仿若明灯一般的眼睛转过来,紧紧盯住一边吹着笛子一边走向它的那个乞丐。

祁连依旧站在三烛龙的头顶,她也十分难受,只是用尽全部力气死死撑住。

祁连向乞丐喊道:“你要做什么?”

乞丐并不停歇,只是冲祁连使眼色,示意祁连将三烛龙的角砍下来,祁连倒是知道三烛龙的角可以再生,而且砍下角之后它的气力会消失一段时间,如此她也可以脱困,于是按照乞丐的指点,提起携云,斩下龙角。

三烛龙吃痛,嘶吼一声,长尾横扫,意外破了乞丐的笛音,乞丐被它一尾巴卷了出去,祁连三步两步奔到他身边,捉着他的领子,飞速窜上高树,连奔带飞的闪没了踪影。

到了一个安全地方,乞丐立刻自祁连手里挣扎出来,当即嚷道:“喂,你轻点啊!”

祁连略微有些抱歉,轻声道:“对不住,刚才有些着急。”

“角呢?”

祁连将三烛龙的角递过去,乞丐看了看,收在怀里:“行了,就此告辞。”说罢,转身就要走。

祁连忙道:“刚才……”

“刚才什么?”乞丐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祁连。

祁连道:“刚才……你为什么替沉渊说话,你白天还……”

乞丐道:“白天还在骂沉渊,晚上就转了性子?”

祁连点点头,她想不明白这个乞丐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乞丐看着她一副又奇怪又惶恐的样子,笑了一声,他那笑很奇怪,不知在嘲讽什么。

乞丐道:“这天下,只有我能骂沉渊,其他人,没有资格。”

祁连不明白:“为什么?”

“就因为,我是林羿。”

祁连登时一惊:“你是林羿?林家少主林羿?”

“怎么,不信?”自称林羿的家伙再一次依靠在树上,从身上自怀里掏出一块青色玉牌,随手抛给了祁连。

祁连顺手接过,她认得这玉牌,或者说修武世家没人不认得这玉牌。

玉牌右下角缺了一块,补玉的工匠索性将这难得一见的水透青玉砸成三块,再以金水灌之,雕刻成莲,重新雕铸,所以此牌又称“金莲青”。

那补玉之人,当年只有十三岁,他不单是补玉的工匠,也是此玉牌的主人。

蜀州林氏少主,林羿。

当年沉渊被灭,中原各大世家无一发声,唯有蜀州林氏,怒斥西凉,斥责之词十分简单,就四个字:

什么东西!

林氏世代行商,虽说也有些家传武道,但并不以之为重,单纯就武力来说,是世家中最弱的一家。不过他们货通天下,财走八方,生意遍布粮油、生铁、井盐、丝绸、茶叶、瓷器,堪称富可敌国。只是士农工商,商属下九流,所以各世家虽然暗地里与林氏有许多钱财往来,但明面上却态度暧昧。

可偏偏就是林氏,在沉渊被灭之后,第一个站了出来。

倒不是说林氏有多么侠肝义胆,说到底就是因为当时当家的林羿是个天不能管地不能理的嚣张家伙。

在骂完西凉不是个东西之后,林羿还做了一件很不要脸的事,将之前已经定好卖给西凉的春种子全部换成了煮熟的。

这一招看起来幼稚,但是因为时机把握得当,令西凉遭了一次不小的饥荒,引得西凉北部四个郡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西凉人本就蛮野,食人之事时有发生。因着如此,天下攻讦林氏的君子们洋洋洒洒了许多文章,骂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林羿叫人把那些文章全部买下来,一一点评,写多少,买多少,如此还养活了不少酸苦的读书人。

林羿玩弄西凉,西凉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后来蜀州受西凉围剿,林氏骨子里就是个商贾之家,只谈利不谈义,少年家主本就遭人嫉恨,林家下面八个大掌柜合谋,四个大掌柜作壁上观,合伙将这年少气盛的少主人坑了一把,交给西凉,用以脱罪。

祁连看他变做乞丐,料想是用了什么法子自西凉逃了,想他那时仗义执言,却遭人背叛,定然是心中多有不平,说来也是天之骄子的年纪,只是说了些大人不敢说的话,就少年折翅,沦落至此,迁怒沉渊也是情理之中。

可他,为什么又不许旁人骂沉渊呢?

祁连想不明白,就在她还在想的时候,林羿已经转过身冲她摇了摇手,晃晃悠悠不见了身影。

次日清晨,祁连到了四海山下的魏家岭村,前一日采买的东西因为一夜打斗,也不知去了哪儿,她只能想着在村子里换些米面,祁连刚走到第一家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人声。

“这个呢,是三烛龙的角,磨成粉,和川芎、桃仁、红花、赤芍一起,送到十里坡捏成丸药,对你这破膝盖,能有些用。”

祁连没想到,里面说话的竟然是她前一天夜里遇上的林羿。

就听里面一个老丈不住道谢:“谢谢,谢谢公子啊。”

林羿的声音里却有几分不耐:“行了,行了,别谢了,歇着吧,走了。”

林羿推开门,发现门外的祁连,微微也有些惊,不过看着她抱在手里的箩筐,随即了然,冷笑道:“这魏老伯一个独居老头,无儿无女,家里那些粮还不够他自己吃的,你来找他换米?”

“我……”祁连一哽,“我不知道……”

“走吧,我带你去找能买米的地方。”

祁连跟在林羿的后面,林羿似乎和谁都认识,一会儿逗逗猫,一会儿招招狗,看见妇人抱着孩子,他也跟人家要来抱着玩一阵,祁连就旁边看着他玩,并不催促,林羿偶尔用余光瞥见她脸上那副很憨的样子,微微笑一声,也不多话。

最后林羿带着祁连去了村里一个乡绅人家,换了满满一筐颗粒饱满的新米,祁连看着那一筐米,自然欣喜,对林羿诚心诚意道谢。

林羿看她那样认真,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道:“你若真想谢我,就以沉渊之名,应我一件事便好。”

祁连没想到他会这样,问道:“什么事?”

林羿道:“现在还不知道,可以后总会知道的。放心,你们沉渊规矩多,我也不会强人所难,让你去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祁连想了想,认真点头。

二人正要离开,忽然一阵刺耳的敲锣之声传来,一个农人一边狂奔一边大喊:“西凉匪来了!大家快进地道啊!”

林羿直起身子,魏家岭所属清河郡恰好位于西凉与中原交界的官道之上,沉渊覆灭之后,西凉本可以肆无忌惮,只是当时一战,沉渊拼着鱼死网破破釜成舟,也叫西凉损伤惨重。

休养生息的这些年,项雀暗地资助西凉匪盗,任由他们一小股一小股的进犯中原,而这沉渊附近的清河郡首当其冲。

此处百姓本以沉渊为荣,可是这数年来屡遭匪祸,不禁也有些怨上了沉渊,民间本就有声音说那祁远明好大喜功,还有那些男盗女娼的烂事,于是清河人对沉渊也就不怎么客气了,书馆里的说书先生都说,若不是他非要去黄河救灾,也不至于累得整宫覆灭,让清河人受这无妄之灾。

不过百姓到底是务实,这些年也生出许多对付西凉马匪的法子,家家都有地道,马匪们也知道不能抢透的道理,否则谁去田地里种田,让他们继续有东西可抢呢?

祁连对林羿道:“这乡绅家中有地道,你进去躲躲。”

“你呢?”

“我……”

林羿看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剑,不用脑袋想,也知道她要去干什么。

林羿一点也不急,懒洋洋靠在身侧的一棵大槐上,道:“祁大姑娘是要去杀西凉匪吧?沉渊的吞鲸决听说十分厉害,看来本公子可以一饱眼福了,看看沉渊宫的大侠到底能杀上几个匪盗。”

祁连沉吟:“无论几个,总是……”她话音未落,林羿急道:“喂,傻姑娘,本公子在嘲笑你呢,听不出来?”

“什么……”祁连一脸莫名,她全然没有听出嘲讽的意思啊。

林羿见她那副模样,真真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再叫那项雀知道天下还有一个活着的沉渊宫人,准备随时随地取他人头,看看你们家那堆烂坟头是不是还禁得住再被烧一次。”

这下倒是让祁连一哽,林羿说的不错,她这些年在山下也特意隐去了自己沉渊弟子的身份,可若是霜剑出鞘,那就很难说了,之前因为林羿恶语沉渊,她没忍住表露了身份,本就已经不妥了。

林羿看她不动,知道她在想自己说的话,林羿自然知她与西凉仇深似海,这西凉匪掠劫百姓,她怎可能置之不理?

看少女站在地上,微微攒起眉头,影子被日光拉长,孤零零的,林羿无奈,只得道:“罢了,罢了,谁让本公子我天生人善心又软呢,帮你一次。”

林羿已经拖着祁连去了一处隐蔽在墙角的暗井,只见不多时,几十个西凉匪耀武扬威的来了,村中众人都躲进了各家暗道,暂时无忧,东戳一下菜笼,西铲一只鸡,冲进人家抢掠些财产。

正这时,林羿却悄声在她耳边道:“你看,这村里人一瞧就是被抢习惯了,知道若是让他们什么都抢不到,又要生事,于是家里都会放些财帛米肉,不至于让他们空手而归,项雀纵养匪患,养到所有人都习惯被抢虐,习惯做奴隶,现在只要项雀稍管束这群人,大家就会感恩戴德,这等手段,实在高明得很。”

“高明?”祁连不明白他为何还会称赞此等可耻行径,林羿冷笑:“可不吗?中原世族那些蠢材,现在不就已经被项雀灌上了迷魂汤,以为这屠夫要卸甲归田,阿弥陀佛,争先恐后要给他送木鱼听他念善经呢。”

祁连自沉渊灭后,独身在山中习剑,于天下局事知晓不多,林羿说的刻薄,她不知道详情,也无从评断,只问:“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林羿看着有两个西凉匪自一户人家中赶了三只猪出来,挑眉道:“晚上他们会去清河的贺春楼,我们可去那儿等他们。”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去贺春楼?”

“废话,抢完了东西还不得快活快活,清河城离这里不过十里,自然是要去那里了。”

“哦……这样啊……”

林羿催促祁连御剑带他离开,二人捡山中偏僻小道,不过半柱香功夫就到了清河城,天色已经渐暗,二人自后墙翻入了贺春楼,林羿说了一声“你先等我”就不见了踪影。祁连从未来过这红灯账暖之地,看着不远处的廊腰缦回,画楼歌台,桂红灯笼亮了一路,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林羿一晃没了影子,祁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在廊下一丛芭蕉之后。

不过多时,林羿换了一身小厮的衣衫,又另拿了一套婢女的青裙过来,看祁连躲在芭蕉后,神情肃穆,她身形修长,细白的脖颈自黑衫里直直挺着,整个人就如离群的小雁,还要努力克制自己的紧张和焦灼,看林羿回来,她的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一丝暖光,仿若流浪许久的小兽终于看见可倚靠的。

林羿微怔,倒是鲜少见到这样纯粹单纯的人,他将手中衣衫递过去,让祁连换上,祁连看那青裙,不过几层细纱,微微摇了摇头。

林羿道:“你也是以后要去杀天下第一武修的人,这点事情都要犯难?”

祁连不明:“杀项雀同扮作青楼婢女有什么关系?”

林羿道:“怎的没关系?你至少可以扮作他身边的美姬侍妾,在他酒酣耳热之时,一剑戳入他的心,不等血扑出来,你就逃之夭夭,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或者你也可留下字条,写上杀人者,沉渊!岂不快哉?”

林羿一边说,一边自己先想了一下那个场面,登时觉得颇为痛快,可祁连却道:“我要与他面对面较量,为何要行此鬼魅伎俩?”

“面对面?”林羿看着祁连,“你脑袋没问题吧?你以为那项雀是纸糊的假人么?”

祁连不语,她当然知道项雀的本事,这天下或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对于中原来说,项雀就好似是一个噩梦。此人生来力大,所用明雀刀,炼化的乃是西凉一处赤焰山中的火力,所到之处,皆为灰烬。项雀最狂傲之时曾一朝打入长安,烧了整整七日,若不是当年沉渊带着其他世族拼死相抗,那座古城怕早成灰烬了。

祁连不过一点微霜,如何去与烈焰相抗?

可纵然如此,那又如何?

林羿以为自己是个足够大胆的家伙,实在没料到这个祁连竟然压根连怕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正那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林羿顾不上在和祁连啰嗦,将手里的婢女衣衫撇到一边,道:“不换就不换吧,随你,你隐在暗处,我在明处,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祁连应允。

所来果然是那群抢了魏家岭的西凉匪,他们志得意满,来此痛快,楼中琴曲丝竹,莺声燕语,淫笑浪辞,酒色财气,一层一层铺开而去。

祁连不喜这样的浮闹,倒挂在楼外暗夜之中,看林羿却若鱼入大海,脸上挂上那楼中小厮谄媚甜腻的笑,哄过这个大爷,逗过那个花姐,不露痕迹之间,不知道往那群西凉匪的身上倒了些什么药粉。

祁连在暗中跟着,就见林羿端着酒盘向楼深处走去,他冲祁连微微指了指一个方向,那是楼中最大的一间花房,本楼最美的花娘珍哥儿的居住。

祁连藏在花房靠外的窗下,就听林羿自门外敲门:“大爷,小的送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