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朝中大臣不约而同的为长公主做媒,相与的良人是今年新科状元,万俟复将军独子,或者说,陈美人至死不渝的追随者。
几重关系衔接,很好的解释了万俟埃非得娶长公主的意图,爱使人盲目,陈美人几句嫉妒的碎碎念便激发了骑士心里的保护欲,恨不得赌上一生的幸福为心爱的人搬离碍眼的石头,况且,这块石头还像极了骑士想要守护的姑娘,凭借万俟复将军多年来经营的党羽,的确足够他说服大半朝臣为他牵线。
只是,万俟埃丝毫没有意识到,单单是将长公主看作石头,就已经能让他死上千百回,更别说他最终要做的是把那个人带离帝王的身边。
夜色将至,我奉命宣万俟埃面圣,以恭贺新晋状元,及商酌公主婚事的名义。
随我走的时候,万俟埃未尝想过,这一去,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就像我也未尝想过,圣上竟半点也不顾忌征战四方兵权在手的万俟将军,那样干干脆脆的就动了手。
虽然向来知晓圣上不似表面温润如玉,却没见过他亲手握剑杀人,这些见不得光的杀戮本该由暗卫代执,如以往很多时候那样,他只要做个决定,煮一盏茶,结果通常很完美。
我不懂得他为何非要沾上肮脏的血液,其实,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我从未懂得过。
要怎样形容这一天呐?
事情发生在我曾生出现世事安稳岁月静好恍惚感的花园里,陛下一反常态的穿了黑色烫金锦缎,乌丝用罕见而珍贵的绿玉簪高高束起,整个人看起来神秘肃杀。
我引领万俟埃叩拜于地,礼刚及一半就被制止。
“今日没有君臣,有一个问题,朕想同你站在男人的角度上解决。”
陛下冷得像终南山千年寒冰一样的声音穿过空气而来,他看向万俟埃,眼神锐利如鹰。
“是。”
万俟埃没料到会是这样场面,心里只觉发怵,一时不明就里。
“先皇去世前将阿姐许配给了你。”
“圣上说笑了,若有这样的大事臣如何能不知。”
“你当然不能知道。”
陛下看向万俟埃,目光同刀子般锋利,嘴角却偏又轻轻扬起似有若无的笑容,邪魅,不可琢磨。
万俟埃皱眉度量着这刻听到的消息,脑中千头万绪,他迎上王者的视线,将心中的迷惑不解抛出去。
“那么为何现在……”
“因为……”
突然,剑光一晃,陛下伸出一只手快速拽住万俟埃胸前的衣领,另一只手在我看清之前已经贴上他的腹部,凛冽的剑身辅一送入体内,瞬息便有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我能清晰感觉到骨肉破碎的声音,当剑活生生贯穿他身体的时候。
万俟埃始料未及无从反抗,万分震惊与错愕中,他抬手抓死少年君王宽大的黑色衣袖,瞳孔无限放大。
“因为,要死的人知道的秘密仍然是秘密。”
陛下将头靠近万俟埃,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接过上一秒没有说完的话。
仿佛霎时明白了什么,万俟埃不断涣散的目光聚起微弱的光芒,可身上最后一丝力量却没办法继续支撑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的时候,体内的长剑一点一点暴露出来。
陛下不喜鲜血粘连的黏稠感,厌恶的扔掉手中长剑,我忙掏出怀中预备下的黑色绣帕,快步行至他身边,恭敬虔诚的递于他。
待重新回过身时,我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暗卫,叫做十三的人。
我从未想过十三的易容术那样高超,细致到肌肤的纹路也不差,当他若无其事大摇大摆的回将军府时,我几乎错以为那真的就是万俟埃,可我知道,真的万俟埃已经不在了。
明月公主迫在眉睫的婚事意料之中的搁浅下来,陛下眉眼俱是轻松了不少,万俟复将军平乱也近尾声,大军不日将胜利回朝,一切都在好转,这宫内似乎有了早春的模样。
如果,如果不是明月公主忽然消失了的话。
是的,明月公主消失了。
毫无任何征兆的,就这样不见了,贴身婢女不完整的复述中表达了长公主素日来对陛下的不屑和轻视,连同社稷和百姓,未来皆被赋予濒临死亡的绝望。
这种突如其来的失去和挫败感让少年君王心如死灰。
十六岁的时候,以为大权在握掌顾天下,就能守住心爱的姑娘,却没想到,这恰恰是失去那个人的第一步。
十九岁的时候,方懂得后患无穷斩草除根的道理,却真真切切的失去了她。
往后啊,这么长这么长的时光,哪里是过,只是全凭忍着撑着,任由思念发酵,穿肠蚀骨,每一个漫漫长夜,撕心裂肺的为着那个皎若月光的女孩翻来覆去夜不成眠。
爱而不能,求而不得,便生出浓浓的恨意来,陛下对长公主最大的反抗是活成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往后好多年里,我跟在君王身后,看他行仁政减赋税,守疆土战沙场,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惩奸除恶,明镜高悬,看他扶持陈美人为后,清内宫育儿女,成为百姓歌颂的圣君,受万人敬仰,与天地同赫。
可是,我比谁都清楚,他并不快乐。
唯一支撑他在这岁月长河中存活下来的,是恨是怨,或者,是日后某一天和那个人毫无防备就撞见了的期待,如果真有那一天啊,是该趾高气扬的指着这天下太平嘲笑她如何有眼无珠,还是洋洋得意的睥睨卑廉如蝼蚁的她。
每每及此,我的喉咙涌上一股浓烈的辛辣感,日复一日想要说出口的真相,日复一日的又重新咽进肚子里。
如果还可以选择,而结果仍不能更改的话,我宁愿那年傍晚,我未曾见过长公主。
起码,还可以做着有一天相逢的梦。
起码,知道生离,总是强过死别。
而我,也不用这么多年来,始终无法坦然面对陈美人,抑或,今天的陈皇后。
承瑾三年末,万俟复将军凯旋,数十万将士浩浩荡荡的走上回城的路途,气宇轩昂,铿锵有力。
当时还是美人的陈皇后恰时察觉十三的身份,暗里以此要挟长公主自裁,原是试探这个女子内心的感情,只是她没想到,明月公主会毫不犹豫的喝下鸩酒,心甘情愿拿性命藏秘密,换得万俟复不出任何意外的交还兵权。
我问过长公主为何这样冲动,周旋一下会有其他法子也未可知。
那时候,长公主坐在大殿门口,斜倚着朱红色宫门,嘴角爬上鲜红的血液,她看着快要沉下去的夕阳,想着还没升起来的星空,虚弱而无力的笑着,脸上,是解脱了的轻松。
“回宫那天,如果我坚持着走完那条陌生的岔路,那么现在应该和他山长水远了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头,只是光想想将要远离那座皇城,心里就慌的快要不能呼吸。”
“哪是皇城呐,其实是他啊。”
“一想到将要远离长宫明夜,我快要不能呼吸。”
这样一席话让我想起迎接长公主那天,圣上眼中类似于绝望的朦胧和忽然又亮起来的光芒,原来那个时候,他是知道的,她有可能,再也不要回来了。
“咳……咳咳……”
药效开始发作,长公主孱弱的身体因为咳嗽而剧烈颤抖,我害怕的想哭,跪在她身边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握紧拳头一下下砸着自己心口,鸩酒带来的疼痛使她向来清冷的五官略皱起,待稍微平复几分后,缓缓同我往下说起。
“这一生没法子和他在一起了,与其有一天嫁给不知名姓的谁,不如拽着最后可以为他做点什么的理由,死在这里。”
“到底,我简短的一生,都与他相伴。”
“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见他建功立业的英勇,勤政爱民的慈怜。”
说起建功立业勤政爱民,长公主轻轻笑起来,嘴角扯开深深的弧度,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少年成熟稳重独当一面的模样,眉眼里写满了骄傲。
“长律公公,我恨过他。”
“但不足以抵挡我心里的爱。”
长公主去世后,我遵循她的遗愿并未将事实告知陛下,也正因为这样,陛下攒着一口气,攥着还能再见的梦,撑到如今,或者往后更长的年月。
我一生效忠陛下,不敢有丝毫怠慢,除却隐瞒了这件事,而隐瞒这件事,我不曾后悔。
承瑾二十三年。
陛下做了一个梦,梦里朝阳明媚,春光尚好,而明月公主,自枝桠深处分花拂柳而来。
清醒后同我说起这个梦,几近不惑之年的他兴奋的像极了年轻时候,每一个可能会相见的暗示都能让他激动不已,可我,却清楚知道,明月无期。
三十年时光弹指而过,再回首,往事如过往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