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密谍
作者:雨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102

当一只鹰,展开羽翼,翱翔上了蓝天,它也就不会再与檐下燕雀为伍,双方所拥有的,已不再是同一片天空。

眼前的冯村,触目的一切尽是惨淡。乡邻们的面容是一派悲愁木然,神色显现的尽是猥琐懦弱,眼中只是茫瞶、怯缩,整个村落充满死气、混沌、阴晦的一切,仿佛离冯豹太远、太远,早从他的记忆中剥离了出去,而让他感到异常的陌生,甚至在直面这一切时痛苦不堪。毕竟,高阙三载,他的血液里已掺进了许许多多活跃不安分的因子,他审视自我、审视人生的眼光也大为不同了。

他现在明白了,当父亲包了一捧故乡的泥土,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离开冯村,又在半途听闻传言,将信将疑远赴从未曾听说过的边荒之地“高阙塞”,自那一刻开始,冯村这小山庄就再容不下他了。边塞广阔的天地已成为他生命中异常重要而不可须臾分离的一个部分。他完全没有别的选择,是的,只要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对这饥乏困顿闭塞的小山村有丝毫的留恋之情,而只会有冲出牢笼的快感。

但他终究还是回来了,回到浸透了悲哀、苦难的故乡。离开高阙的两个月,六十四天,对他而言,简直比过去的三年还要漫长。

在这儿,他不再是豹子般敏捷剽悍,两仗斩首七级、虏匈奴一都尉,得以直升陷阵营两司马、特拔入习“高阙讲学院”讲武堂的冯豹,而只是“冯大牛”,一个乡邻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乡野村夫,不入学堂,不上台面,哪有什么大号;在这儿,他的双手必须放弃心爱的长刀硬弓,重新拾掇起铫、镰、鎒等农具;同样的,在这里,既没有什么“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军士,是左右时代风云的英雄人物”铺天盖地的宣扬,也不会有小兵卒子以意志、军功得迅速擢升简拔,光耀门楣之事——不过,他得回来,这儿有一项特殊使命在等着他。纵然他私心深处极不情愿,他还是得接受监察司的任命——作为一名密谍,回到故土大干一场。只因为,帅爷的需要!

在高阙,受惠多矣的小民百姓谁人不对帅爷顶礼膜拜,而帅爷的文韬武略,帅爷的神采风姿,帅爷的宽仁恤下,帅爷的心胸气度,帅爷的克己厚人,更是博得了一干年轻气盛的热血儿郎狂热的钦敬与追慕。这是极其自然的,帅爷麾下铁骑暴烈如狂风骤雨,摧枯拉朽般席卷草原,所向披靡,凶顽残虐的胡虏迭受重挫,各部自危;每战虏获,帅爷总是锱铢不取,悉分赐有功及伤残将士,厚恤死难;神人一般的帅爷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他了解士卒们的喜怒哀乐,他说着卑微的小兵卒子们听得懂、听得带劲的话,而不是居高临下咬文嚼字做一些令士卒深觉晦涩茫昧的训话,毫不稀罕地和他们这群低贱的小人物大伙儿不分你我围坐在一起吃饭——一切的一切,无不汇聚成一股对年轻人们如磁石般的巨大吸引力。

北人性直,有胆子背井离乡流离,更远赴高阙塞蛮荒之地屯垦的,都绝非懦弱如羊之辈,多是强悍豪爽,骨子里皆蕴了几分血气蛮性。兼得文宣司逐日宣讲男儿功业,豪杰志量,被聒得热闹,义无反顾投身军旅追随帅爷成了高阙持久不歇的热潮。“炕头上的汉子”,在高阙,这种言语是最刺心打脸的侮辱。可惜陷阵营、游奕骑简拔招选极为严格,而且有着年龄及每户按丁壮人数控制投军者的制约,不免令很多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怏怏丧气失意。

冯豹,在被招入陷阵营之后,也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他必须成为帅爷眼中第一流的佼佼者,才有可能达成他的梦想——进入背嵬,成为帅爷的亲卫!

背嵬,据说帅爷最钦佩的人的亲军便是以此为名。冯豹倒是没有多少兴趣深究这两个字的来历,他只知道,背嵬军中,燕赵侠少,荆楚勇士,个顶个是上山打虎拔牙、下海擒龙断角的英雄好汉,弓马娴熟,技艺超卓,力可扼虎绝豹,善战不畏死,临战每击敌最强军,破虏最坚处,屡建奇勋,武勇冠绝诸军。长城内外,塞下漠北,关于背嵬的各种传说到处飞扬流传,即三尺小童,亦知勇悍背嵬带有传奇色彩之赫赫威名。

人往高处走!人生在世,就要博个出头之日;投军,就要投在帅爷这样的将军麾下;当兵,就得当帅爷的背嵬,成为那骄傲传奇中的一员,这是给自己起了大名“冯豹”的冯大牛暗暗定下的追求和信条。他知晓,军中许多袍泽也抱有和他相同的热忱渴望。

天知道他、他们学得多苦,拼得多狠。从早到晚摸爬滚打在演武场上,拼了命地习练弓马枪刀武艺,似乎永不疲倦,哪怕两腿股间磨得鲜血淋漓,哪怕累得连炕都爬不上去,然而,一股令人振奋的激情包裹着他们,包裹着整支军队。他们浸透全身心劳累的努力也没有白费,他们学会了种种作战的战术配合,懂得了最简捷、最干脆利落的格杀技巧,也蕴蓄了自信的强壮——

两次随军出塞,铁了心要争胜立功的冯豹勤于职守,浴血搏命,奋勇冲锋厮杀,终因功得特拔入讲武堂。三个月的讲武堂生涯,他又拼命念书习字,识得了五七百字——任是什么,他都要尽全力做到最好。别人能,我也能!他有对自己能力的骄傲和自信,也确信自己入得背嵬是迟早的事。不料讲武堂“志虑坚忍,剽悍勇毅,爽直重义,不失灵便,其才堪用”的考语却成了他一生一个重大转折的肇始。监察司看中了他,休说背嵬,连陷阵营他都回不去了。

简直是命运的捉弄!但事实是不容抗拒的,监察司的提调是意外,而又是不容改变的最终决定。

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是怀着一腔怨怼苦闷地从讲武堂转入隐秘的五间堂,一年与世隔绝炼狱式的紧张培训,同时又习学了制革、打铁等几样用得着的手艺后,他回来了,作为一个密谍回到了故土。

一年的光景,从五间堂走出来的他告别了莽撞轻率的年轻时代,变得深沉成熟,也明了用间的重要性和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职责。他成不了帅爷的背嵬之士,可在另一方面,对于帅爷他所能发挥的作用绝不下于背嵬。五间堂开宗明义就有两句话:“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他得利用自己本乡本土人的有利身份,不动声色、春风化雨地慢慢一点一点将高阙、将帅爷植入人心。以冯村为中心,蛛网般在这一带打造铺陈开一个运转灵便、行之有效的间谍网,既负责收集情报,又为帅爷建立起一支隐秘的力量。

他不知道,监察司有多少人手在哪些地方从事着和他相同的工作,可他知道,他的背后绝不乏支持。便在他返乡的第二天,漏夜即有人趁着浓墨般的夜色,为他送来了一袋尖足小布和一袋方足布。新城铸行流通的就是尖足小布,而代郡属下安阳等地铸发的货币则既有尖足小布,又有方足布,这两袋青铜布币完全契合他的身份、归乡说辞——督察院的行事历来是极细密谨慎的。在乡邻们面前,他诉说自己在逃荒途中,与家人走散,辗转流离到了代郡,到了高阙。在高阙过了三年,为了找寻失散的家人又回到家乡。若是有幸等到回家的家人,那是一定要再回高阙乐土的。而后,针对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对象,他有时会或深或浅、或隐或显地透露高阙点点滴滴的生活。他的话是实实在在的,绝不虚妄缥缈,他要把祖祖辈辈眼光始终局限在山洼里的乡邻们的心打开,让他们对仿佛远在天边的高阙生发出向往欣羡,从中再慢慢擢选出信得过的可用之人。

小心翼翼做这些事时,他觉得异常的坦然,他并非在损害自己的乡邻,相反,将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乡亲们一定会因此过上安定富足得多的生活。而且,相较于身处别国的同袍,他轻松太多了,毕竟,在同属大赵的冯村一带宣扬高阙的好处他少了很多顾忌。

虽然如此,离开高阙,一种莫名的空虚还是如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的心,挥之不去,使他怅然空洞得难受。熟悉却又陌生的土地,使他至今仍旧迷惘、痛苦。

吁出口长气,冯豹晃晃脑袋,慢腾腾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随便拍拍粘附在身上的草梗泥尘,微眯起眼睛,久久凝视着北方连绵起伏不尽的群山峰峦。马儿的嘶鸣,激烈的蹄音又飘飘地萦荡震颤在耳畔。

帅爷,现下您是不是正烟尘滚滚地趋驰在广袤无垠的茫茫草野上,向北,向北延伸锻铸着代郡新的辉煌,新的光耀?剽捷的锋镝、游奕、陷阵,又有多少兄弟将一战成名,斩将搴旗立功——他凝视着,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向往。

终于,他的心从遥远的北疆,从如火如荼逝去的激情岁月中平静了下来,深沉的目光又投向山脚下的冯村,渐渐的凝定。

起风了!十数片黄叶纷纷扬扬飘落。冯豹轻轻拂去肩上一片落叶,大踏步朝山下走去。

山下,不是高阙,然而,依然有一个广阔的天地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