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的好？”听完老爷子这句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杀气腾腾的话，金城公主愣了。她有些搞不明白，当初英王在郑州一口气无旨杀了上百官员，老爷子非但没有严加训斥，反倒帮英王压下了百官的弹劾。如今更是说出杀的好，老爷子这究竟是怎么了？
金城公主想起藤王就藩之前，不过是鞭打了一个区区从六品的小官，便被老爷子三番五次下圣旨严加训斥，甚至还削了永业田千亩以示惩戒。
当初藤王不过鞭打了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便被严加处罚，这英王一口气杀了上百官员，就算这些官员附逆，可连追究都不追究，现在更是连声说好。同样是儿子，这老爷子偏心也不能偏心成这样吧？
也许是看出了金城公主心中的疑惑，也许老爷子今天本来便要将话说的透彻，老爷子对着金城公主笑了笑道：“朕说的杀的好，并未杀错是有原因的。先不说这些官员附逆一事，单是这些官员相互勾结，在郑州一地不顾百姓生死，大势收刮聚敛钱财，便该死。”
“一个品级不过区区七品的知县，数年间便积攒下十几万两银子的家产，这中间要多少民脂民膏？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他们代朕守牧一方，却给朕弄的天怒人怨，弄的朝廷民心丧失余烬，百姓对朝廷失望透顶，你说该杀不该杀。古语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们都是两榜进士出身，这个道理他们都知道？他们那点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到治理地方之上，都放在了怎么聚敛钱财之上。”
“这些人皆是在郑州为官多年，根深地步，与河南路甚至朝中相当多的官员都有勾连。阿九不杀他们，根本便稳定不住郑州的形势。这些官员又利用同年、同乡的关系与朝中、河南路部分官员结党营私，相互引以为援。”
“你知道朝中官员派系纷杂，相互攻击已久。若是有人借此事有意搅乱朝局，借机起事，恐怕朝中便要掀起一场滔天大案。再加上其中涉及到诸皇子，到时候朕都不见得压得下去。阿九杀了这些人，无论他的本意是什么，但却是帮朕稳住了朝局。单从这一条朕便欣赏他。”
“阿九有才干，也有能力。论起性格坚毅，甚至还要在朕之上。朕做不了，甚至是不敢做的事情他能做到。你说的没有错，朕交待给他这么多差事，便是已经选定他为储君的人选了。朕要考虑的是这个天下，是祖宗百战传下来的江山。至于其他朕管不了那么多了。朕的皇位，有能者方能居之。”
说完此番话之后，老爷子看了看听完自己话之后陷入沉默的金城公主，没有继续将接下来的话题放在黄琼身上。他知道这个女儿虽说心结不是自己几句话能马上打开的，她还需要时间。老爷子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终究还是会理解自己的。
接下来的话，老爷子却是转了一个话题，将谈话的重点放到了金城公主身上。老爷子要让金城公主知道，自己选择了英王，不仅仅是为了江山，更是为了自己的这些儿女。看着女儿，老爷子道：“颍川侯的病情怎么样了？”
听及老爷子突然提及自己病重中的丈夫，还未从老爷子彻底掀开之前还一直遮遮掩掩的话题带来的震惊之中清醒过来的金城公主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摇摇头道：“恐怕难拖过今年了。”
看着女儿嘴边露出的苦涩，老爷子放缓了语气，有些内疚的道：“当年朕逼你嫁给当年颍川侯的世子，现在的颍川侯，这么多年是苦了你了。这些年你怎么过的，朕都知道。这些年你强装笑脸，在朕面前从来没有叫过苦，是朕亏待你了。”
听到老爷子居然提起自己的婚事，金城公主脸色有些黯然：“父皇，事情都这么多年了，您还提这些做什么？儿臣是您的儿女，为天家尽一份心也是应该的。再说了，我大齐开国以来那位公主不是与儿臣一般？有那个能够逃脱？新蔡姑姑当年深受世宗皇帝宠信，到头来不也是逃脱不了这个宿命？到头来还不是郁郁而终？”
“儿臣自落草以来，除了您登基之后最初那的几年难了些之外，这些年每日里钟鸣鼎食，穿的是绫罗绸缎，也算是享受荣华富贵到了极点。既然享受到了天家给的体面，寻常人家难以想象的富贵，儿臣为天家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过去的事情便是过去了，您也不要再提起了。儿臣现在有儿子，又不用象寻常百姓家那样忧心生计，已经很知足了。”
对于金城公主的这番话，老爷子却是沉吟了一下才道：“你能有这个心思朕很欣慰。你也不要过谦，委屈便是委屈。你是朕的女儿，朕也不能只让你受委屈不是？”
“你当年与你情投意合的那个进士现在还在陇右当知县吧？自去岁陇右大旱，你费了许多心思想将他调回来，都给朕压住了。这样，户部仓储司还缺一主事。朕答应你，过了年便将他调回京城。孩子已经十多岁了，总是该让他见见了。”
老爷子挥手制止住想要张嘴解释的金城公主，笑道：“你放心，朕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朕这么做，你的原因固然是一部分。关键还是在他自己身上。”
“朕看了他这些年的履历。在陇右这些年，吏部的考评一直是优。去岁陇右大旱，他治理之地未出现一个饿死人的事情，也未出现流民，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政绩。他任职已经多年，也该到时候该升一升了。说起来他原本便是凤翔知府，本来便是四品，这次实际上不过官复原职而已。”
“当年他做事虽有些偏颇，但却是没有错。只不过朕有些顾忌，只能委屈了他。朕将他贬到陇右，固然是为了安抚宗室，可未尝不是保护他。”
“前年河南路的安抚使上任不过一年便暴毙，朕一直怀疑与老二有关，只是一直没有查到实据而已。现在查实了，是老五做的。就因为这个安抚使挡了他的路，便痛下杀手。他们连堂堂从二品的一路的安抚使都敢下手，一个知府又那里会放在他们眼中。
“那些宗室虽说不像朕的这几个儿子这般胆大包天，但论起心狠手辣来，却是不承让。你自己说，若不是朕抢先将他调离、贬职，他还有命继续做他的凤翔知府吗？”
“这些宗室的为人朕太清楚了。若不是因为有些顾忌，朕真恨不得将他们都圈禁起来，省的这些人除了鱼肉百姓，败坏天家声誉之外什么都不会做。”
听到老爷子说出的这番话，今天明显因为知道大多秘密而一直处在震惊之中的金城公主这次是真的是有些被吓到了，呆愣了半天没有说话。自己所有的秘密老爷子原来都知道，便是自己所生之子不是丈夫的秘密，老爷子居然也知道。
看着发呆的金城公主，老爷子微微一笑道：“朕就算在糊涂，要是连自己女儿每天在想着什么，都不晓得。自己女儿在洞房花烛之夜差点没有将朕钦点的驸马搞成太监，一直未与驸马同过房，朕都不知道的话，那朕便是真该死了。”
“当年选驸马之时，朕只考虑尽快将兵权收回来，却没有想到你的感受，这是朕的不好。朕记得，阿九在与朕谈史之时，在谈及汉书、唐史之时，曾经与朕说过，他很讨厌和亲。他对朕说，若是将这天下的安危寄托在女人身上，那么还要男人做什么？”
“前唐先后将文成、金城诸侯公主远嫁吐蕃，又将黄河九曲之地赏赐给吐蕃赞普，但结局如何？吐蕃一边享受着唐皇室的美女，一边连年入寇。至玄宗年间，唐玄宗分别将永乐公主、燕郡公主、东华公主、宜芳公主、固安公主、静乐公主、东光公主远嫁契丹、奚，希望恢复与契丹的关系。可结局如何？人家不领情，还将和亲的几位公主宰杀余烬。将天下的稳定与否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那是最愚蠢的事情。”
“你们几个姐妹甚至诸皇子的例子虽说不能按照和亲相比，但也有相似之处。阿九当时是因为他自己的婚事与朕说的这些话，朕当时以为是这些不过是他的推脱之言。现在想起来，却是极有道理。”
“朕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常想起这些话。现在想起来，朕这几个出嫁的女儿又有几个过的快乐？唉。”说到后边，老爷子叹了口气，貌似为自己当年的棒打鸳鸯后悔。
此时老爷子脸上除了浓浓的亲情之外，早就没有了一国之君的威严。只有若是黄琼在这里，看到老爷子此刻脸上的表情，表面上虽然不敢明说，但私下里肯定会说老爷子这是刘备摔孩子，在收买人心哪。
以老爷子的性格来说，无论金城公主自己挑选的驸马在出色，但涉及到江山社稷上，老爷子无论再这么宠爱她，该棒打鸳鸯也绝对不会手软。在老爷子看来，江山社稷远比儿女私情重要的多。这一点，虽说与老爷子接触远不如金城公主时间长，但对自己这位皇帝老子的认知并不比别人少的黄琼早就便看的清楚了。
不过现在老爷子心思是不是象现在表现出来的，不在场的黄琼不知道。反正若是黄琼绝对对老爷子这番话会嗤之以鼻的。但自成亲以来便对老爷子强加给自己的这门亲事耿耿于怀，宁愿给自己丈夫找侍妾，也不愿意自己丈夫碰自己一个手指头的金城公主却是着实被老爷子这番话弄的感动不已。早先的那点不快早就抛到了脑后。
唏嘘良久才平静下来的父女两个却忘记了这桩包办婚姻之外的另一个受害者，那位身为堂堂的现任颍川侯，被自己老婆给带了一个天大的绿帽子不说，末了还得替别人养活儿子，而自己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有苦说不出来的驸马。
不忍怎么办？难道自己去找皇帝算账，怪皇帝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女儿，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自己还得替别人去养野种？更可气的从皇帝对这个野种外孙的喜爱，远比自己那几个嫡亲生子多的多的情况来看，自己祖上出生入死得来的爵位多半很有可能会有这个野种继承。
也是，金城公主所出的虽说是他也不知道奸夫是谁的野种，但毕竟是人家皇帝的亲外孙。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是侍妾所出，跟人家比不了。子以母贵，便是这个道理。野种归野种，但架不住人家有个身为公主的妈。
实则无论是老爷子还是金城公主对于这位年纪并不大，但却已经缠绵病榻有几年的驸马这病是从那里来的偶很清楚。自己好赖也是世家子弟，老父在世之时也算为皇帝立过汗马功劳的。
自己的爵位虽说是继承下来的，但毕竟正儿八经的侯爵，却是活的这么窝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连一个诉苦的地都没有，时间长了不憋出病来才怪。
老爷子没有提起驸马的病因，而对驸马这些年来一丝感情也无的金城公主自然更加不会主动去提。父女二人都避开了这个说起来很不愉快的问题。
当年那个也许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身为淮阳郡王老部下的老颍川侯已经过世多年，现任颍川侯随着自己对当年淮阳郡王在军中势力逐步清洗，早已经没有了兵权，只靠一个驸马的虚衔在支撑。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朝政早已经没有了威胁，老爷子自然不会为了他而追究自己女儿的责任。
老爷子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提及，不是顾及颍川侯府，只不过是因为此事涉及到了皇家的脸面不能公开提起罢了。毕竟现在的大齐不是当年公主可以改嫁的前唐。自己女儿做出这等不守妇道之事该瞒着还是要瞒着的。
“不过金城，有一点朕还是要与你说清楚的。朕将他调回京，固然是为了成全你的体面，但更多的也是爱惜他的才干。但就算他这些年在未知你真实身份的情况之下，依旧孑然一身，并未娶妻，甚至连一个妾都没有纳，也算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不过即便驸马不在了，朕也不会允你再嫁。”
“朕不能寒了老臣的心。你想想此事若是传出去那些老臣该做何想？说朕只顾自己的女儿不顾臣子？甚至有些人会将老颍川侯的死归结到你的身上。你又是皇长女，下边还有情况与你差不多的妹妹，你也不能给她们做出这个表率来。这些事情你还是烂在肚子里面吧。至于孩子那里，朕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如今窝囊的病入膏盲的驸马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也挽救不回，能不能坚持到那个人调回京城的时候还两说。驸马一归天，老情人又调回京城，守了寡的金城公主恐怕再无顾忌。为了天家的脸面，老爷子该提醒还是要提醒的。
只是说完这番话之后，看着一脸伤感的女儿，老爷子叹息一声道：“你说的没有错，这便是天家女儿的命。朕如今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至于等朕百年之后阿九会怎么做，便不是朕能管的到了。”
老爷子说完此番话之后，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金城公主又道：“你也不要失望。这件事情上朕不能在帮你什么，但不代表阿九不能。这小子鬼点子多，该出手的时候绝不手软，又不象朕这般优柔寡断，也许等朕百年之后他会帮上你也不一定。”
“阿九是一个重情谊之人。你只要用心的帮他，让他在办差之时没有太大的后顾之忧，那个人本身又是极具才能之人，想必以阿九的性格来说，他知道你们的事情后不会不管的。”
金城公主是一个明白人，老爷子这番说完，她已经完全明白老爷子为何将自己单独留下的意思。她知道老爷子这即是给自己谈条件，也是给自己指一条解决相思之苦的路子。
老爷子的性格她知道，若说优柔寡断，那绝对是瞎话。但顾及太多，却是真话。治国犹如烹小鲜，一国之君，考虑的事情是多方面的。不可能随心所欲。
无论是出于安抚朝中老臣，还是出于伦理纲常来说，自己想改嫁一事老爷子是绝对不会出面的。大齐虽说不讲究什么饿死是小事，失节是大事，毕竟距离风气开放的晚唐不过百余年。但寡妇改嫁这种事情发生在天家，总是不太好的事情。老爷子总还是要安抚那些与自己成了亲家的老臣的想法。
老爷子自己有些顾及，不好处置。等新皇帝登基了，与皇帝成了亲家的这些老臣估计也都差不多了。想来只要新皇帝同意，在帮上一把，想来成全金城公主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只是老爷子这番话让金城公主怎么听怎么感觉不是滋味。老爷子为了帮英王稳住大局可谓是煞费苦心，甚至不惜拿他一向坚持的事情做交易。太子当年老爷子可没有下过这么大的苦心。若是老爷子当年对太子也是这般，太子又岂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老爷子却不知道金城公主此时心中在想着什么，他还以为自己的话她听进去了。如果老爷子知道自己这番苦心得到的成果并没有想象的好，甚至有些适得其反的话，会不会后悔今天的谈话？
不过虽说最终的结果没有如老爷子想象般的那样，但金城公主却知道，无论自己愿不愿意，老爷子这番话自己只能接受。老爷子将自己那个恋人，也就是自己孩子的亲爹调回京城，还放到了户部，嘴上说是爱惜人才，实则将刀把子放到了英王手中。
英王如今是主管兵、户、工三部的尚书左丞，将自己那个恋人放到户部，也就是将自己那个恋人的前程甚至性命都交到了英王手中。自己若是不按照老爷子要求去做，英王既然敢在郑州不请旨杀了一百多官员，恐怕也不会介意找一个借口杀一个四品户部主事的。
掌管天下诸仓事宜，号称整个六部中除了工部御用司、都水司，兵部武库司之外最肥、油水最丰的户部仓储司这些年倒了多少官？恐怕要仔细数数才能弄的清楚。
这个位置看似是一个极肥的缺，实则是个火坑。若是英王存心找麻烦，找到把柄很容易。自己那个恋人的脾气秉性自己知道，三分清高在加上七分自傲，连郡王都敢绑到大堂之上，再来上一顿板子。那里害怕顶撞一个亲王。弄不好还不得自己找把柄给英王送上去？
自己若是还想与自己恋人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做的便只能按照老爷子要求的那样，利用自己在皇子中的威信，压制住其他人，配合英王别让他后院起火。
越想越有些郁闷，越想越认为老爷子这是给自己下了一个连环套的金城公主心有不甘的道：“父皇，您就这么认为英王，哦，不是，是九弟有能力接掌这个江山？你就不担心他是华而不实，把社稷江山弄的一塌糊涂？”
“你呀，心中还是有些不服气。朕今儿说的已经够多了，朕只再告诉你一句话，你要记住。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你回去给朕多看看史书，看看那些亡国的前朝皇子们都是一个什么结果，再好好的想想便明白朕的这番苦心了。”
老爷子是何等人，听完金城公主这番话，马上便明白了金城公主心中定然还是有些不服气。只是今天已经说的够多的老爷子也不想在多说什么。他相信时日一到，女儿会明白自己苦心的。
老爷子话说到这个地步，金城公主不敢再说什么了。老爷子最后这句话说的相当的重。金城公主长这么大，除了逼自己嫁给那个颍川侯那次之外，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与自己说话。
见到金城公主不说话了，老爷子暗自叹了一口气。知道她还是没有想通，心中还是有些抵触。当年的那些事情给这些年长的皇子、公主之中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金城公主是皇长女，在自己登基之时早已经懂事，否则也不会想法子保护诸弟。当年吃尽了苦头的她这个弯子恐是一时半会很难转过来。只希望假以时日她会理解自己的这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