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尘往事 九
作者:梓云溪      更新:2019-11-05 03:24      字数:4082

奔波于一场又一场的梦境里,长歌一共昏迷了七天。

这七天内,晓尘为他输送内力,甚至不惜供以自己的生血,好在成效显著,长歌所受的内伤外伤都快好得差不多。

当长歌疲倦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所在的竹屋里有三个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当下心头一惊,坐起身来,才发现这三个娃娃都有尾巴从衣襟里露出。

其中的黄尾小姑娘脆生生的问:“你是我们晓尘奶奶什么人?”

花尾也跟着附和:“就是,说!你是谁?”

“晓尘她在哪?”

白尾:“她——哎呦!”

白尾小女孩尚未说完便被走进来的晓尘揪住耳朵,“全部给姑奶奶滚。”

说完那三个孩子马上化成狐狸跳跃出去。而长歌只惊讶他眼中的小狐狸谢晓尘竟然已做了奶奶。

“他们真是你的孙辈?”长歌惊问。

对岁数颇为得意的晓尘坐在他身旁,傲娇说道,“我这个年岁,有几个孙辈很正常。”

低头掐着手指头,长歌说道,“我才一百岁,算起岁数来,你岂不是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

“你骂谁呢?奶奶的。”晓尘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又端起刚刚放在桌上的汤药递给他。

“长歌,你同门不仁,不如跟着我混好了。”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问他。

握汤勺的手一顿,好不容易咽下去一口汤药的长歌思虑后眉眼掺忧,“原本我也十分不理解师尊为何如此重罚于我,可如今细思密想,或许同尘殿内已是暗流涌动,我入刑责房恐怕也是师尊的计谋。”

“即便如此,你师父的招数也是够狠,对待自己亲手教养的弟子都如此狠毒。”话毕,晓尘也不由想起上次灵箬的神色,看来怕是真如这傻子所猜,同尘殿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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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好之后,长歌执意要回同尘殿,晓尘也奈何不得,只好随他去。

走之前长歌深深的看着她,突然很想回答她那日所求的答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也走了。

当晚晓尘做了一个梦,梦见长歌在她目之所及处,却是背对着她,怎么抓也抓不住。

而长歌,如他所猜,同尘殿果然局势紧张,归来时他只告诉了灵箬,得知师尊时日不多时他震惊之下满是愧疚,师尊于他有抚育授业之恩,而今身体抱恙他却不能侍奉左右。

“师尊如今唯一所想,便将同尘殿托付你手。”灵箬告诉他。

这话惊得他抱拳行礼,“恐怕……长歌难担大任!”

“三日之后,便是你的接任大典。”一反平常对他的轻声细语,此刻灵箬的话里只有严正和肃然。

长歌呆滞在原地,心里满是疑团,转身往丹赢阁的方向去。却被灵箬拦住,“师兄不会见你的,他说这两天你就待在他的丹药房里,莫让其他弟子看见。”

他还想问些什么,灵箬却走了,对于师尊的命令,他也只好遵从。在丹药房里,那些为晓尘偷丹药的记忆飞山越海的朝他袭来,驱赶乏味。

随着那些显形的情愫,他心底犹如空山,回音不断,这一刻忽的明白,自己已偏道途。

他想去和师尊说,自己不能坐到那个位置去。

丹药房的门锁了。

担任大典开始前三个小时,那把锁才开了,是灵箬,她手上端着一套崭新的掌教道袍。

“长歌,等会会有人来为你濯发洒足,今日后,你便是这同尘殿的师尊了。”原本这是件高兴的事,可是她笑不出来,同尘殿每次换位都免不了一场悲剧,师兄接任的时候她还小,几乎没什么印象,可这次,她是亲身经历,甚至自己也成了推波助澜的一只手。

“我要见师尊。”长歌着衣托上那雪白的料子,有些出神。

“换好衣服后,他自然会见你。”灵箬面无表情,将衣服递交给他的时候所有的掩饰突然破裂,她的眼泪抵在了道袍上。

看她这样,长歌知道定然有大事发生,“师叔,你怎么了?”

“以后你要想着,世上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灵箬颤颤的收回手,面容又覆冰霜,“或许如此,你就会好受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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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晓尘往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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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赢房里,师尊为他设椅,两人身着一样的道袍,只是一个垂垂老矣,一个正值青春。

“弟子不孝,竟如今才知师尊……”他低头,眼圈一红,灵箬同他说时他还有些不信,可如今真的看见这个养大他的人仿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迈向轮回,只觉得满溢悲伤。

师尊淡然一笑,“生死有命,我等皆是六道的因果,应当顺应天命。”

“师尊……是否有何大事要发生?”他面色紧张的问道。

“都是些小事。”

师尊突然伸着脖子往门口探,耳朵耸动了一下。是钟声,从同尘殿最高的楼邸传到了各个寮房内,声音飘渺,崇高。

与此同时。

言秋带着同尘殿下最擅法术的四百名弟子冲入狐族结界,他们个个手执染了妖魂散的三尺长剑,道袍轻扬,凛然落入狐族。

他们人狠话少,不说一字,遇妖便杀,转眼间白袍上已染血色。

谢晓尘闻声赶来,一眼便认出那是同尘殿的弟子,看着旁边满是族人尸体,心如刀割,提气紫剑指向带头的言秋,“这是为何!”

“狐妖,你伤我师叔,已是罪无可赦,今日奉命带弟子千余,定要屠尽此间妖怪。”

其他弟子还在朝其他狐妖动手,她飞身前去抵剑阻止,语气狠绝,“奉谁的命?还有,长歌呢?”

言秋冷笑,“没有他,我们怎会知道此处结界?说起来还是我师兄厉害,连你这妖怪也逃不过他的甜言蜜语。”

接下来发生的所有场景,在往后的好多年里,都是历历在目。

饶是她谢晓尘历经了世态炎凉,但那一刻还是不由在世间无情下臣服。来不及感慨万千,当下她只有提剑御敌。

同族大多不是她这样的得道之人,有些甚至和凡人没有区别,哪里经得住道士的符咒利剑。

那几日和他玩耍过的三只小狐狸竟也未留活口。

这些冷面道士,眼中只有捉妖。

为长歌疗伤本就耗费太多魂力,何况此刻她还要护族人周全。

她修了一千多年,未遇见过如此惨境,同族的鲜血染红了她一身,她修的道?有何用?她救不了他们。

寡不敌众间她受了伤,在那致命的一剑要落下时言秋喊住了那位弟子,“师叔说过,要留她一命。”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了,看着周围的一切,觉得像是在做梦,梦醒了一切就没事了,族人依旧生命鲜活。

不……不是梦,是她的错,是她错看了人。

是啊,这世上多变故,常常是昨日良人今日仇人。

长歌,我恨你……

顾不得身上的伤,她只想即刻前往同尘殿,与他一决生死。

一缕微风挡住她的去路,接着衣泽和一位浑身仙气的高冠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衣泽走上去扶住她,玉容唯有无奈,“晓尘……司命方才跟我说,这是你的登仙劫。”

握着银笔金簿的司命上前一步,他也是听闻了这狐狸的心性,所以才喊来衣泽,以免生了事端。

周围尸横遍地,晓尘闻着血腥味,忽的哼哼笑了出来。

“谢晓尘,劫难天命,本君也无能为力,若你此刻放下仇恨,随我飞上九重天,从此脱离苦海。”司命低沉说道,几乎不敢去看浑身鲜血的晓尘。

后者嗤的笑出声来,她推开了衣泽,凌乱的头发毫无平日的傲气,她看着旁边的衣泽,声音凌厉,“衣泽,如今我狐妖谢氏遭此灭顶之灾,司命却说这是我的登仙劫,你看,这染满鲜血的土地,不知今后要漂泊多少游魂,呵呵……我修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皆命丧黄泉,难道就因为我的登仙劫?多可笑啊!我宁愿永不成仙,我要同尘殿弟子血债血偿!”

衣泽从前不愿成仙,因她执于人间山水,如今轮到谢晓尘,她看着这满地森然,又如何去劝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阻止她莫要作出意气后悔之事。

晓尘与她相识多年,怎会不知她心之所想,随即扬起剑来拦住她,“此事,乃我个人恩怨,你若念在往日情分上,就莫跟来。”

紫烟一飘,晓尘转眼不见,司命握着命簿,叹了叹气。

——

——同尘殿内

长歌踏上第四十九个台阶,接过掌教玉印,成为同尘殿下一任师尊。

他不知道为何台下少了那么多师兄弟,言秋呢?

宣读文旨的是灵箬,她站在长歌身旁,缓缓打开白玉卷轴,声音清寒,“自入教以来,其子孚尹明达,尊师重道,领芝兰洁粹之质,达寒梅剪雪之境,另……另亲身诱敌,施展才智,不畏阽危,立剿妖之功,无愧此位——”

“等等!”长歌听闻“剿妖“二字,从台上站起,握住卷轴。

灵箬没有把卷轴给他,轻声说道,“台下其他掌事师叔和你昔日同门皆在,有什么事等接任仪式过后再说。”

“不!”长歌心里一股股不安,握住卷轴,不让她继续念下去。

台下一面是面色心急的全真派,一面是坐看好戏的字一派,灵箬继续大声宣念早已默认在心的文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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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面色苍白的坐在那最高的位置上,心里默念着“剿妖“二字,心不在焉的走过接下来的仪式,他便直奔丹赢阁。

这次师尊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说,“徒儿,你来了。”

“师尊,文旨上的剿妖是……”

写错了吗?

“所言非虚。为师让你师弟言秋承你之命去了谢晓尘的族门,大开杀戒,方才我已收到了他的千里传音,现在约莫已经正在归来的路上。”师尊闭上眼睛,若无其事的用他气若游丝般的声音说道。

长歌惊得落地,如兰的气韵此刻皆被惶恐缠绕,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双手捂住脸,痛苦的叩在地上,“师父……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骨秀灵慧,道缘深厚,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

“若我执意违背师德呢?”

师尊迷蒙的睁开眼睛,露出奸猾的笑容,“为师念在你对那狐妖情深义重,特意让言秋留她一命,此刻该是在来同尘殿复仇的路上,为了帮你疗伤,她的内力损耗,又经此一役,恐怕伤势不轻,你不护她,她必死。”

“长歌,你要明白一点,她满门因你被杀,不管处于何等缘由,你们都绝无后话了。”

从长歌被关在刑责房里,他就开始准备着这一切,在他身上下了追魂香,又让灵箬去告知谢晓尘,让字一派掉以轻心时一举立长歌为师尊。

师父和师尊两个身份,他毅然选择了后者。

“长歌,世上的事情其实都很简单,重要的是看你愿不愿意狠下心来。”

他赢了,这掌教之位,终究还是没有落入字一派之手。

头发花白的脑袋忽然斜在肩上,他啜着满足的笑容沉睡下去,丹赢阁外弟子皆俯首跪拜,恭送老师尊。

里面传来长歌钝钝的哭声,也不知道他是为何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