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县，地处于黄河南岸，隶属于陈留郡管辖。由于县中多产棘，是以得名酸枣。

由于无数响应号召，亮出举义兵、诛暴乱旗帜的豪杰纷至沓来，最近的一个月里，这座籍籍无名的小县城，顷刻成为海内瞩目的焦点。

诸侯会盟，讨伐国贼董卓。这等意气风发、敢为天下先的事，理所当然成为士林物议，乃至是普通百姓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作为首倡义兵的东郡太守桥瑁，自然而然也一跃成为当世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无数的局外人，或大唱赞歌，或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仿佛身临其境共襄盛举。但只有真正会盟的诸侯才明白，构筑起讨伐董卓联军的根基，从来不是热血与情怀，其中夹杂的全然只有冷冰冰的利益。

就像是现在，在距离酸枣县城不算遥远的郊外，在一座已经筑成的三层祭坛的边沿，有着一座尚且坚固的军营。

就在这军营的帅帐当中，一众会盟的诸侯，刚刚完成新一轮的磋商——诸侯们所商议的议题，自然逃不出兵马、钱粮、军备以及官职、势力范围划分等核心敏感问题。

举凡牵涉到利益的分配，事情就不会一帆风顺，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当一众诸侯各自保留意见，结束正题之际，全副甲胄的曹操，在袁绍的示意下，起身信步走到一副巨大的九州地图前。

曹操今日的任务，是指点、解说日前在旃然河下游，发生的一场激烈战役。袁绍的用意非常简答，他试图借助来自外部董卓的威胁与压力，加速推动内部互不相让的诸侯们，利益妥协的进度。

无休无止的居中协调，已经消磨掉袁绍的全部耐心。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进行登坛盟誓的流程，好将自己从名义上的明主，成为关东反董卓联盟名正言顺的领袖，唯一的领袖。

“根据目前汇总的消息显示，旃然河战役发生于四日之前。”曹操用马鞭指向董卓军位于汜水地区的大营，不紧不慢地叙述说：“四日前，董卓军以胡轸一部兵马，由汜水大营前出。该部于半日间迅速推进，摆出一副意图越过孙坚部营垒的阻碍，径直挺进兖州地区的姿态。”

“呵呵。”刘岱听到这里，捋着胡须淡淡环顾周遭说：“胡轸不顾身侧强敌，硬是要进犯我兖州，进入我联军的腹地，岂非是自寻死路邪？”

这位兖州刺史的语气，不可谓不寡淡。然而就是因为他的声音足够平淡，才令其中“我兖州”三字的重音，格外明显。

加之刘岱说话时，眼神分别从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各异的面庞前，依次地掠过。其意在宣示兖州主权的态度，一众诸侯算是心知肚明。

刘岱之所以是这般急不可耐地表态，其原因当然是对权柄旁落的不甘。作为兖州刺史的他，如今的境遇可谓是格外的尴尬。

兖州境中，拢共有着八个郡、国，分别是陈留郡、东郡、泰山郡、东平国、任城国、济北国、山阳郡、济阴郡。

而单单在此时此刻，与他这位兖州刺史同帐商议，平起平坐之人，就有陈留太守、东郡太守以及山阳太守。

加之奉袁绍之命，先行进军的济北国国相鲍信。这些人的存在，就足以窥见刘岱拥有的势力，究竟是多么的弱小。

“话虽然是如此，然胡轸倘若进入兖州，酸枣必将首当其冲，我等也就无法在此地会商讨董大事。”

刘岱想要借题发挥，但曹操却不愿意将话题，重新回到有关兖州权柄重叠的解决方案上去。是以他闻言只是不咸不淡地回答一句，进而自顾自继续解说道：“破虏将军，想来也是这般认为，是以他闻讯之后立即率领主力出营，于此地拦截胡轸部前出的一众兵马。”

曹操在地图上点出孙坚与胡轸一部交战的地点，马鞭少焉重新回归到旃然河的下游，孙坚部大营的位置，道：“破虏将军率部而出之际，胡轸的阴谋也随之暴露。数个时辰之后，胡轸集结重兵，猝然猛攻旃然河下游的军营…”

“果然是声东击西之策。”桥瑁冷冷哼上一声，不停摇摆着脑袋惋惜地说：“孙文台此人，勇则勇矣，然总归是缺谋少计，难堪大任。

只怕此役结束，他虽顺利击溃董卓，却也元气大伤，难以再战吧？”

旃然河一役，发生就在几日之前，是以在场的一众诸侯，均是只知道大概的情况，还未得到战役经过的详情。但桥瑁认为，袁绍既然让曹操当着一众诸侯的面进行讲解，自然不会挑一场溃败削弱诸侯们的士气。

“诚如桥太守之言，胡轸采用的正是声东击西的计谋。他用疑兵摆出佯攻的姿态，成功诱出破虏将军部的主力。进而以全部之兵马，猛攻旃然河大营，试图彻底拔出这枚拦挡的钉子。”

曹操先是随声附和桥瑁一句，当他眼瞅着这位首倡之人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时，曹操的话锋陡然一转，嘴角也露出若隐若现的讥嘲笑容：“只是胡轸不曾料到，看似有勇无谋的破虏将军，实则已经看穿他的阴谋。孙坚在离开前，业已是联系济北相鲍信，请其移师下游协防。”

曹操夹枪带棒的讥讽，使桥瑁一阵尴尬。冷眼旁观一众诸侯似笑非笑模样，曹操继续娓娓说道：“于是乎，就在胡轸猛攻旃然河大营之际，鲍信率部迅速入援，巩固岌岌可危的防线。

与此同时，以主力出击的破虏将军孙坚部，击溃胡轸的佯攻部，斩获敌首级二千七百一十四颗，敌都尉李蒙仅以身免。

在击溃胡轸佯攻部之后，破虏将军迅速率部回援，又配合济北相鲍信里应外合。成功于次日夜，击溃胡轸部主力大军。两部合计再斩敌四千六百一十四人。

胡轸狼狈西逃，其声东击西之计，亦以失败告终。”

总结战役之际，曹操用马鞭在旃然河的南部，虚画上一个圆圈。他喟然而叹道：“旃然河一役，虽然只耗时两日多，但因董卓军与我联军皆是不惜代价的猛攻，是以敌我的损失均是惨重。”

讲述完前线的最新战况，曹操心有戚戚地返回属于他的席位当中，接替他讲话的自然是将要成为盟主的袁绍。

仰头注视高高在上的袁绍，曹操木然地听着他大义凛然号召诸侯们的话语，脑海某刻忽然浮现出归来之日，他与这位大圣人的谈话。

不经意间，曹操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些许嘲讽的笑容。

……

当日，死里逃生的曹操狼狈归来，依照约定将血诏奉交给袁绍。然而获得血诏的袁绍，神情当中丝毫没有半点的雀跃，反倒是一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凝重模样。

良久，袁绍将血诏揉捏城一团，塞回给曹操。他正气凛然义正言辞拒绝道：“刘协，乃是董贼所立的伪帝。我等若奉其诏，讨伐董贼，岂非等于认同董贼废立之举耶？”

“但…”曹操当时想要辩驳些什么，只是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他只是默默地从袁绍的手里，接下这一团已经不值一文的废布，接下雒阳城中小皇帝赌上性命送出的废布，接下他九死一生带回的废布。

袁绍这般言行的用意，远在雒阳的贾诩，都能一眼看穿其中的含义。置身在其中，甚至站在袁绍面前的曹操，又岂会懵懂无知？

曹操明白，再怎么辩驳，全然都只会是废话。他最终当着袁绍的面，亲手将这一团废布点燃，进而凝眸注视着满是血迹的废布，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袁绍不需要它，将自己的立场亮明，曹操也用它的剩余价值，亮明自己的立场。

其实，袁绍视当今之天子，犹如弃履的态度，对曹操而言并非什么坏事。只有袁氏兄弟，存在自立，又或者拥立傀儡的心时，他逐鹿天下的梦想，才有机会实现。

“本初之言甚是，然则…”

“诚如斯言，只是…”

“但…”

袁绍刚刚究竟说过些什么，因回忆而分神的曹操，并没有听见分毫。但是他从一众诸侯嘴里，满是转折的响应中明白，袁绍借助外部压力，试图加速内部妥协的目的，仍旧未能达成。

就在曹操暗自摇头之际，另一边的陈留太守张邈，眼瞅着一众诸侯，尽是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终于是忍不住拍案而起。

张邈自顾自趋步走至营帐的正中央，他环顾一众诸侯，横眉怒目掷地有声地说：“诸位，现在董贼在虎牢关外的兵马，全然已经空虚，此正是我等勠力报国的机会呀！

我等因攘除奸凶，汇聚于酸枣，若是错失这般的良机，只怕是要遭天下人耻笑，遭后世之人耻笑！何不如就于今日，共赴祭坛，歃血盟誓。进而由各地发兵，分进合击，会师于……”

“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