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一箭双花 三
作者:磨剪子锵菜刀      更新:2020-07-30 20:41      字数:3505

历经一整夜辗转反侧,张望薇在日旦之末猛然起身,他强撑着头里的眩晕和胸膛中鼓噪的震动,拖着脚步走进庭院。童朴琪的卧房在园子最深处,若是在春夏之际,茂|密树枝与似锦繁花定然会遮掩住老者亲自监工的古朴庐居。因童朴琪不喜松柏一类长青却不能开花的树木,他栽培的桂树去年迟迟不开,已被他砍去,园中所植的绿萼梅又花期未至,而今唯有枯树错落参差,来人站在园中无一丝意趣。

孤零零的房子边绕着栏杆,竟如陵寝般冷清骇人,根本没能完成他最初“四季芬芳不绝”的愿景。卧房一侧是琴室,此时不知为何大门敞开。张望薇比方起身时清明了许多,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琴室门口。此处确为琴室无疑,但在童朴琪爱好起莳花弄草后,便被他改作半个花房,因此从外向内看去,一眼是难以窥其全貌的。

少年的目光循着一盆盆或衰败或枯萎的花草,扫过一只只或精美或素净的瓷瓶,看到了童朴琪。

他的双足悬在那张泛着幽幽微光的五弦琴之上,腰带如条攀附在房梁的长蛇,在童朴琪的颌下首尾相接,老者的面庞失却活人的神采,苍白之色同他鬓边的乱发辉映着,融化在张望薇眼里的一片水中。

童朴琪死了。

张望薇木然地连抽自己三个耳光,在肿痛的刺|激下,他变得更为清|醒,却也更为迷茫,他反复诘问着自己:我错过了何事?诚然,童朴琪年事已高,早年旧伤旧病指不胜屈,性|情也乏稳重,连他自己都常说,长寿乃是空谈。然而缘何是以此种行为作结?以他的脾性,断不能因杀了何显,就……

究竟发生了什么?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童朴琪的影子则撕扯着他的心绪,他从未对“死”感到如此困惑。

初冬的暖阳照在琴室门口,似被那至绝望的阴影逼退般,再难推进半寸。

“张望薇?你在这里作甚,赵师伯让我来请童师伯,他在屋里吗?”

越过张望薇的肩膀,娄望葭看到了童朴琪僵硬的尸身悬在梁下,随着钻入琴室的西北风微微摇晃。“张望薇!”他大喊道,“我们得赶快告知大先生!”

失去光彩的眼眸闪动,张望薇抬起麻木的臂膀,手掌挡在要离去的娄望葭身前:“大先生当已知道了。”

“什……”娄望葭的声音伴着瓷器破裂的响动消失,鲜血从他的后脑淌至地面。张望薇的手中被人塞了一块尖利的碎片。当他回过神时,从背后袭|击娄望葭的人早已不见,脚边的手指弹动了一下。

他要醒来了。

张望薇高高举起碎片,模糊又嘶哑的人声驱散了他的困惑,那人声反复地说:我不能去见大先生。

他屈膝蹲低,用|力朝娄望葭的脖子一侧刺了下去。

童朴琪带他离开故乡那天正值秋收的季节,他站在田埂边等待爹娘送来他的被褥。黄金般的夕阳笼罩在他的眼前,他半梦半醒地想,从金色薄雾背后会走出一个披着羽衣,骑白鹿的仙人,自己跪下磕头也要求他,许自己留在爹娘身边。汉子们和妇|人们都举着镰刀,一手握住细软的麦秆,另一只手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收割掉麦子,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的手也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少年大睁着的双眼没有看向任何所在,碎片在娄望葭的背后刺出一个接一个的孔洞。娄望葭痛哼几声,抬动胳膊试图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张望薇踩住那只无力的手,站起身来,那块碎片快要嵌入他的掌心。

园外传来了几人急促的脚步声,少年绕过童朴琪的庐居,往山中狂奔而去。

“人还活着,快!”章夏让几名弟|子把娄望葭抬去医治,他在琴室外驻足一阵,叹着气将门紧闭。

“竟然会这样。”海秋声避开地上的血迹与碎瓷片,站在章夏身侧,“不着人去抓行|凶之人?他跑不远。”

“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章夏向来柔和的嗓音此时如绷紧的弓弦,向海秋声射去了一支淬毒的铁箭。

“都是大先生的安排。”巧妙地闪避过情人的锋芒,海秋声缓步踱至园中,他的视线逡巡在桂树残存的树桩与琴室的门间,“你的花呢?搬到此处正合适,园中有井,不必日日去挑水了。”

立在台阶上的男子不应声,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那花叫什么?独占春。宋玉成的癖性居然与方丹蛟相仿,真令人哭笑不得。”

独占春花开,色白,形若双燕齐飞,有别名“双|飞|燕”。春兰常有“一箭双花”,清雅不俗,寓意吉祥,又逢正月绽放,颇为讨喜。

“他们喜好相仿是偶然,你从园外经过也是偶然吗。”

“你该说……”海秋声猛地截住话头,向章夏投去深深一眼,“‘多谢你助我收拾住了烂摊子’。”

“我并未要你插手。”说话人嗓音寂如冰湖之底,偶有游鱼行经,却难在水面起一寸涟漪。

“多说无益,过后,你会谢我的。”

此次交谈不欢而散,二人各往去处去。海秋声要为园中发生的三起事寻个解释,向外人做出交代,此举倒不会费去他过多气力,毕竟前事是早已排布妥当的。对章夏而言,他所面|临的烦难更甚。

倘若人做诸事皆需答一个缘由,章夏此时恐怕哑口无言。

“你为何一定要来此处!”他在园外几丈处与曲衡波方打照面,便大声道。女子讶异,眼睛和嘴巴略张大了些,萧萧索索的风灌入又逃逸,没带出半个字。这厮昨晚无端端,揣测她接下来的作为,似是对旁人的行止颇有把握。今日却不知哪里触了他晦气,遂了他的愿倒教他心生不满。难不成昨晚她人在山石斋,转头的当儿便能来得及打马离开?她的马还在天边处呢!

实在是莫名其妙。

将章夏的吼声视作耳旁风,曲衡波的步子迈得愈发大了,一步急过一步去:“只是没来得及走。他们说你在这里,我是来寻你的。”

“见我便更要不得,你快走,愈快愈好!”章夏沉声说,他双眉竖|起,俊美的五官因想要刻意掩藏却止不住外露的怒意变得狰狞扭曲,“海秋声。”

曲衡波还他一个了然的笑容:“真没法子。你莫担心,这不是头一遭了。”

章夏咬牙切齿道:“梅寒英也救不了你。”

“那就是我命该绝罢。”

她移步转动,身姿轻|盈,正迎上带人气势汹汹朝她扑来的海秋声:“秋弟,你作甚这么铺张?从小到大你想要的玩意儿,哪样二姐不买给你?”

海秋声咬住左边的腮帮,右唇向颧骨扯高,笑得残|忍又陶醉:“小弟想借二姐人头一用。”

“尽管来取。”曲衡波从善如流地卸下了蹀躞带,递给神情严肃的弟|子,“就怕不中用。”

无意阻止海秋声,章夏敛颌目送他们离去。海秋声的身影远了,曲衡波却不易察觉地回头看他。

章夏觉着她冲自己点了点头,即便那极有可能是他的臆想,他也不得不押上一宝,倘若曲衡波有办法生还,那么他的处境尚不算太过难堪。

尚不至绝路。

往年的冬季,在兰花绽放之前,谷内每间书院都要焚起合宜的香,给冷冽肃杀的空气增添一分人间烟火。而今年似是无人有这份心思,除去干燥的风,偶尔泛起的土腥味,在空中流窜游走着的唯有那腐|败的气息,生人一旦离开,蝇蛆便会聚|集,“嗡嗡”地响动,无所依凭地蠕|动、爬行。

章夏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想起昨晚梁倩甫的话语:“你们不要期望可以查到元凶,朝|廷不因他的事开罪你们已是宽厚。我来也只为传话,奉|劝各位公忠体国,万勿再以犯禁为傲。”

彼时赵师伯没有说话,大先生则点头道:“这原是读书人的本分。”他后来又同梁倩甫讲了许多话,章夏无心去听,大先生口|中这短短九个字就已塞满了他的性灵,教他很难聚|集精力去思索眼下的事宜。

他毫无根据地,仅缘着神思游走的线条,略约摆脱了一直以来束缚着自己的罪愆——当方丹蛟看到他,向他提出那些设想时,他以为自己也参与到了逼死老|师的阴|谋当中。如今看来倒不尽然,倘若梁倩甫所指则为大先生的愿望,那确与老|师的希冀背道而驰……

颜曾是在自以为的活路上,走进死路了。

不顾在提点刑狱公事面前冷笑有失体面,他站在门边发出一声轻微的喟叹。梁倩甫闻声眼皮抬起,赵至勋旋即道:“颜师|弟如小子生父,恩情可比海深。这也是心痛所致。”

此时若在计较便显得自己薄情寡义,有违孝道了,梁倩甫沉声道:“为人子,当有肩担父辈愿景之气魄。不可哀伤过|度,失却本心。”

章夏已然回过神来,他忙行礼:“梁公教训的是。”

待送走梁倩甫,大先生遣开了赵至勋等一众人,独留章夏说话。二人就在颜曾的书房之内,朴素而齐全的文人陈设上落着一层灰尘,在他的房|中找不到半点习武的痕迹。年纪轻的孩子们,哪怕是最为文静的鹿沛疏,也会在某侧墙壁悬挂起自己搜罗来的、得意的精美短弓或是出于名家之手的刀剑。

说把武具摆在房里用于炫耀一途,未免武断。对于惯于每日练|功的人来讲,象征着“止戈”的用器与纸笔并无二致,那是他们践行自己道理的外物,摆在身侧除了时时警醒外,还能令人在脆弱时更为坚定,在浮躁时得以沉静。比起显示身份、财富或者品味来,说是自己用以安心的摆设更贴切。

显而易见,颜曾有|意抹去刀光剑影在他命途中的刻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