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白羊
作者:土坯      更新:2019-11-15 09:24      字数:4441

至正三年五月十二入梅

白羊村坐落在长城脚下白羊河畔,村旁有座大马山,十里外有一座关隘,名叫白羊关,始建于战国时期,为燕国所建,后各朝修缮沿用。

白羊村平时是一座宁静的小村子,所属的令支县曾是“四荒”之一的孤竹,边陲之地自然民风彪悍,但彪悍中也有淳朴。

罗三便是白羊村人士,他自幼孤僻寡言,而他和同样孤僻寡言的柒重一是在六岁那年认识的。

“你为什么要拿着一本书看?”

罗三抹着鼻血坐在地上问对面的柒重一。

“书好看。”

柒重一捡起地上的诗经,拍着尘土回答。

“可别人都在玩摔跤、打仗,这书你都看得懂么?”

柒重一把书别在腰间伸手扶罗三起身说,“三岁时我爹就教我认字了。”

罗三被拉着站起身边拍身上的土边问:“你是怎么打过他的?他比你高一头呢。”

“你看见我怎么打他了。”

在他们身旁一个大一些的孩子捂着脸蜷缩着身子小声哼哼着,那是个孩子王,本来带着几个孩子欺负罗三,可被柒重一喝止,于是来到柒重一面前。

“你也想找打是吧?小二。”

他说到小二时伸手推了一下比他矮一头的柒重一,柒重一没有答话,用左手抓住他一根手指用力一掰,趁他弯腰时一拳打在他鼻梁上,又趁他被打蒙时捡起一块石头抡在他的脸上,其他的孩子便全都吓得跑开了。

这一幕被躺在地上的罗三看得一清二楚。

“我是看见了,可你是怎么知道要这样能把他打倒的?别人都在玩打仗时你是在看书的。”

“我也看兵书。”

“兵书教人怎么打架么?”

罗三对此十分惊讶。

“兵书能敌万人,何况一个十岁的孩童。”

罗三听了这话豁然开朗,张着嘴愣了一阵才说:“你能教我读书么?”

“好的,明天开始我就可以教你读《诗经》。”

“可明天有祭关帝的庙会,我们庙会之后再读书吧。”

“我爹说关二欺世盗名,鲁莽少谋又好色,我家人从不祭他。”

罗三愣了一下,“可是庙会很好玩,还有好吃的。”

柒重一想了想,“好吧。”

柒重一是罗三交的第一个朋友,几乎也是最后一个,他们之间的友谊就在这一天开始。

罗三虽算不上天资聪颖,却也有些小聪明,在柒重一的教导下,只用了两年认识的字就和城里的秀才差不多了。两个孩童平时除了读书外最喜欢去柒重一的大伯家里玩,他的大伯是一个铁匠,和父亲两兄弟从外地来,没人知道他们从哪来,就连他们的家人都不知道,但是大伯会打铁,父亲能读写,所以这里的鞑靼村长留下了他们,一个做了铁匠,一个给村长做文书。

但是两个孩童不知道的是,柒大伯每次帮官府打造一批兵器,都会多造出一两件私藏起来,他们更想不到的是,两年后,他们八岁的时候,这些兵器被用上了。

至正五年八月十五中秋

柒重一和罗三整个白天都泡在柒大伯家,罗三在铺子里看柒大伯打铁,而柒重一在院子里看《史记》。柒重一喜欢在大伯家的院子里看书,因为虽然在铺子里打铁的声音很吵,但到了院子里后却变得悠扬悦耳,很适合读书;而罗三则喜欢看着柒大伯打铁,喜欢观察一块烧红的铁被一锤一锤敲成刀剑的过程。

夕阳西下时,两个孩子在红色的云彩下回了家。

这一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除了晚饭外,各家都准备了月饼,罗三家也不例外,但例外的是,罗三父亲的生辰也是在这一天;罗三的父亲罗正四以酿酒为业,他酿的烧刀供应县城里两家酒楼,在村里也开着一间酒铺,是白羊村里最殷实的一户。

所以每年的八月十五,罗正四都会邀请全村的人一同赏月吃酒,还总是会与鞑靼村长和柒家兄弟秉烛夜谈,柒重一的父亲还总是应鞑靼村长的要求赋诗一首;而这一天虽不是过年,罗三也都会学着大人的样子熬夜,而这一年是柒重一第一次参加罗三家的中秋赏月,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这一天,罗三家热闹非常,全村的大人大多都到了罗三家,有些人也带着孩子,一来庆祝中秋,二来祝贺罗正四的四十寿辰。

亥时将近,村中老幼大多散去,只剩下村长一家和柒家,还在此赏月。

罗三、柒重一和村长的孩子在玩三斜,大人们围着桌子在喝酒,村长端起碗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对柒重一的父亲说:“我说柒舞,你用这小酒盅喝酒能喝出味儿来么?”

柒大伯接过话:“他一个读书人,你和他计较什么,我不是大碗陪着你么?”说着柒大伯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我要是换了大碗喝酒,怕是不仅这首诗作不出来,还得让你和大哥把我抬回家了。”

村长坏笑:“我一个人就能把你扛回去了,不过到时候怕是放不过你的娇妻了。”

柒舞并不生气:“所以才让我大哥和你一起抬。”

村长仍然坏笑:“这柒闻都四十几岁的人了也不娶妻,我看就是惦记着你内人吧?”

此时柒闻的脸上有些尴尬,“你再这样捣乱,怕是三更了这首诗也作不出来了。”

村长笑着摇摇头,给自己和柒闻的碗里倒上酒,罗正四说到,“不如我来作一首吧,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村长打断他:“你欺我没读过书是吧?这是李白的诗!”

罗正四笑笑,端起碗:“骗不了你了,来喝酒。”

村长跟着喝了一大口,村长的儿子打了个哈欠走过来:“爹我困了。”

“那你先回去睡吧。”

柒闻的双目紧了一下,给柒舞使了个眼色,罗正四也不动声色地看看两人,“重一,你和伊德日一道回家吧。”

柒重一向父亲点了点头,又偷偷瞥了眼大伯,罗三隐隐觉得几个人有些不对,但也没有太过在意,把两人送到门口后又自己回去玩三斜。

村长正了正色,“柒舞,从圣上下旨恢复科举开始你已经错过两次了,你就不想考个功名吗?”

柒舞叹了口气:“我一个汉人,考了科举又有什么用?”

“你怎么这般丧气,你便是考个秀才我让我长子在达鲁花赤面前美言几句,你当不得县丞也能当个主簿,以后还能关照我呢。”村长气得直拍桌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柒舞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柒闻的右手偷偷摸向自己的后腰,有些犹豫,罗正四看看两人,额头上急出汗来,村长微醺,只是气柒舞的不争,却没有注意到另外两人的动作,而罗三停止三斜看着几人,隐隐觉得要有可怕的事发生。

此时院外传来报更的声音:“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此时柒闻收回放在后腰的手,端起酒碗:“不提那些,都二更了,你在这样怕是到鸡鸣也作不出这首诗了,来,喝酒。”

村长和柒闻一同举起碗喝酒,罗正四咬着牙,右手*左手的袖口,柒舞向他微微摇头,可罗正四的牙关越咬越紧,柒舞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磨牙声,旁边的罗三惊恐地看着几人,即便他从没见过,但他知道,一场腥风血雨马上就要爆发,因为他爹总是说和气生财,从来就没有这样咬过牙。

柒舞见罗正四的样子,伸手拍拍他的胳膊:“我看今天这首诗是作不出来了,咱们也来喝酒吧。”说着柒舞便举起了酒盅,罗正四一脸不甘心地盯着柒舞,但见村长也放下了酒碗,便和柒舞一起喝酒,旁边的罗三见父亲又恢复正常,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赶忙自顾自地玩起了三斜。

村长喝完酒放下酒碗,叹口气对柒舞说:“我自打来了白羊村,最大的遗憾便是,你这个读书人怎么劝也是不思进取。”顿了顿又转向罗正四,“还有当年你交代的事没办成,但这也不能全怪我,实在是你内人生得太水灵了,达鲁花赤本来已经答应我了,谁知见了人他又忍不住了,为这事我还跟他大闹了一场了,害的我到现在都只能在这当村长,我家老大都比我有出息了。”

罗正四听着这些话脸色越来越难看,村长也看了出来:“但终归还是我没办成事,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还心结未解,你告诉我怎么补偿你吧。”

“拿你的命补偿吧!”罗正四的话一出口,酒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柒闻柒舞都紧盯着村长,而罗正四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咬牙瞪着村长,村长的身子僵住,瞥眼看看几人,觉得气氛不对,赶忙拔刀,柒闻在他身旁,立刻伸手抓住他拔刀的手,罗正四突然发难,跃过桌子扑到村长身上,两人倒地,带得柒闻也摔在地上,村长挣开柒闻的手再次拔刀,挥刀砍向压在身上的罗正四,柒闻又一脚踢掉了刀。罗正四拔出袖中的匕首,刺向村长。

罗三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吓得一动不敢动,他其实连看都不敢看,可是不知为什么,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一直看着,看着父亲手中的匕首一遍又一遍刺进村长的身体。

罗正四自己也不知道刺了村长多少刀,柒舞迈过被掀翻的桌子抓住罗正四拿刀的手说:“够了。”

罗正四这一停,瞬间便泄了气,喘着粗气看着身下奄奄一息的村长,旁边的柒闻站起身,扶起了罗正四。

村长嘴里吐出一口血,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几人,像是把所剩的气力都用在了瞪眼上,含糊不清地问:“为……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

“额祈葛……额祈葛……”村长的儿子用蒙语惊慌地喊着父亲冲进院里,见到躺在血泊中的父亲吓得僵在原地,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后腰,显然也受了伤。几个人也都愣住,显然村长儿子的出现出乎众人的意料,正在他们犹豫要不要冲上去杀了他时,柒重一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刀从他肩膀*。

刀*后又瞬间被拔出,村长儿子被自己肩膀上喷出的血吓了一跳,赶忙用另一只手捂住肩膀,大叫着跑出院子,柒重一不紧不慢地追了出去。

几人正看着门口发愣时,村长咳出两口血说:“我……我求求你们……放过……放过我儿子……他还没有车轮高……”村长说着又被血呛了一口。

罗正四朝他脸上吐了口口水说:“呸!那是你们鞑子,我们汉人讲的是斩草除根!”

村长的声音越来越弱:“我内人……她是汉人……是我抢来的……你们……你们放过她吧……”

罗正四又朝村长吐了口水:“呸!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她又怀了你的种了?”这么说着,罗正四像是休息够了,又上前想去刺村长,可被柒闻拦住:“他已经活不了了。”

柒舞蹲下身子,握住村长的手:“你走好……”

村长看着柒舞用最后一口气问:“为……为什么……”话还没说完,村长便断了气,两眼却仍然圆睁着,柒舞把双手搓热,然后捂住村长的眼睛,叹了口气说:“怪只怪你非我族类,今晚这首诗我作好了,来日黄泉相见,我再吟与你听。”

罗三到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因为惊恐,刚才一直纹丝未动,就连呼吸也忘了,差点断了气,赶忙开始喘气,浑身上下也同时开始发抖。他想要回屋去,可是双腿却仍然毫无力气;他吓得泪流满面,可是却不敢哭出声来,快要憋不住时,就又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这一夜,罗三第一次见到杀人的场面,这还不够,第二天他又经历了白羊村第一次被屠,柒闻、柒舞、罗正四,所有的大人都死了,只剩下二十几个没有车轮高的孩子,而从那一天开始,罗三再也没长过一寸,那些同龄的孩子越长越高,而柒重一离开了白羊村,他没了靠山,其他的孩子便经常欺侮他,他总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等到洪武三年,白羊村仍然在北元的控制之下,但是蒙古人内斗,瓦剌突袭令支,城破,守军覆灭,瓦剌人在全县境内烧杀掳掠,而白羊村也再次被屠,罗三眼看着那些平日里欺侮自己的人死于刀下,他开始庆幸那一晚后自己再也没有长高,他甚至觉得,是他自己的意愿才让自己一直没有车轮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