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一滴水掉大海      更新:2019-11-17 07:06      字数:6048

郑尹在车间打螺丝,每天要重复上万次相同的动作,单调辛苦无聊乏味,好在他从山里出来,能吃苦耐劳,所以干了半个月,也还能适应。同宿舍人都很友善,大家相处融洽,让他倍感宽心。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宿舍,宿舍区很安静,宿舍楼亮着许多盏电灯,但在夜色笼罩下,大楼仍显得深沉。郑尹爬楼梯上了四层,走到离自己宿舍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听到宿舍传出争吵的声间,像李竞和郝全用的声音,忙走进宿舍,果然是李竞和郝全用为了一张照片争吵。李竞和郝全用两人在同一车间,上个星期他们车间的一位工友带了相机来给他们几个人拍照,他们单独拍了几张,又六个人合拍了一张,就是这张六人合照出了问题。今天照片洗好,工友带来分给每个人,李竞拿回宿舍看,个人照还可以,那张合照却显得很丑,只见合照上的自己,脖子歪扭,脑袋低垂,眼皮耷拉,无精打采像睡了似的,而且并排六个人,他站在中间,旁边其他人个个神气十足,像警察威武神气,这样一比,他有如一个罪犯,被几个高大威猛的人押着。郝全用也在看同样的照片,他在这张照片中显得最英武,他感到十分满意,照片中的他昂首挺胸,神气十足,两眼炯炯发光,比军人还要英武。这是他人生中拍得最好的照片之一,他非常喜欢,拿在手上,看了又看,不舍得放下。正当他左看右看看不够时,不料防一旁李竞忽然出手,夺走他手中的照片,伸手要撕。郝全用反应也快,他一看不好,迅速抓住李竞的手,反扭他的手腕,一把抢回照片。李竞不甘心照片被夺走,又去抢,但他不如郝全用有力,抢不过他,便求道:“这张照片拍得太难看了,你给我,让我撕掉它,我再赔你一张。”

郝全用生气道:“这照片拍得这么好,怎么会难看,而且是合影,撕了就没有了,你怎么赔。”

李竞道:“我照的难看。”

郝全用道:“你难看你撕你自己那张,为什么要来撕我的。”

李竞道:“我那张已经撕了,你那张和我一模一样,里面也有我。”

郝全用不听,摇头不给。郑尹进来,李竞似乎见到了救兵,请郑尹帮忙劝说。郝全用发火道:“谁说都没用,我不会让你撕的,你撕了我的这张,其他人不还有。”

居中调解的事,郑尹还做不来,夹在当中感到为难,劝谁都没用。

李竞道:“你的先给我,其他人我明天去车间要。”

郝全用不管他,把照片放入抽屉锁好,道:“你先去跟别人要,他们给你再说。”

李竞气得骂道:“你浑蛋,你不讲义气,枉我对你那么好,这点小事求你都办不到。”

“你对我好,我对你就不好吗?既然是小事,那办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不是?你又何必强要。”郝全用也气呼呼地说。

“你就给我,我上次都请你喝酒。”李竞用旧情来打动郝全用。

郝全用这时也在气头上,说话很冲:“你请我喝酒,我就没请你?我在烹肉,你不问肉是怎么来拿起就吃,借钱买酒,你不问酒怎么来的拿起就喝,只记得自己请别人,不记得别人请你。”

“是呀,我请你,你也请我,我们俩这么要好,你就让我这一回。”

郝全用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应,干脆狠心道:“不行!”

李竞见他如此决绝,心里气极,骂道:“你这混蛋,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交情这么好,我还帮你做了很多事,你这点小事都不肯,你不够朋友,绝交!我和你绝交!”

郝全用这时也犟起来,冷笑道:“绝交就绝交!你帮我做事?你帮我拉屎!”

李竞见郝全用狠心,怎么说都没用,气得脸都炸红,坐在椅子上干瞪眼。郑尹看两人都在气头上,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劝解,就劝两人先去睡,明天大家心平气和再商量,说不定好解决。李竞无奈,气呼呼睡去。第二天醒来,李竞没有提相片的事,到洗浴间洗脸,洗完后一个人走了,平时他都是和郝全用一起去上班,今天生气独自走了。郝全用也哼着歌,显得满不在乎。

以后两天,两人仍没和解,李竞时不时就和郝全用抬扛,揭郝全用的糗事,郝全用也反唇相讥,两人你来我往吵个不休。郑尹很担心,告诉罗率,让罗率劝他们,罗率却笑着说让他们斗,老大不小了还像小孩子拗气,别管他们,过几天就好。这天晚上,罗率加班,郑尹一个人在宿舍,郝全用回来,看见郑尹,笑着对他说:“今天真衰,走到树下,刚好鸟屎落头上。”李竞后脚进来,故意大声说道:“今天运气真好,看到有个混蛋被鸟屎砸了。”郝全用知道他还在和自己拗气,也不理会。李竞见没反应,接着道:“小郑,你知道吗?我们宿舍有个人做事老犯错,十事九错,说他十事九错,你不要以为他还有一事做对,他的十事九错就相当于九事十错,全错了,错得可笑,有一次车间主任叫他去买东西,他没听清楚就跑去买,结果买错了,被主任骂得狗血喷头。”郝全用忍不住反驳道:“车间主任哪里有骂我,我买错了,我不是立刻又回去换,车间主任哪有骂我?还狗血喷头,尽瞎说。”李竞冷笑道:“谁瞎说,我又没说你,谁爱说你的事,我说别人,不行吗?”第二天早上起来,李竞打开灯,郝全用笑道:“天都亮了,还开什么灯?”李竞白了他一眼,哼道:“天亮为什么不能开灯?”“天亮,阳光照进来,多亮,还用得着开灯?”“我就要开,看这多余的灯光,像某些大老粗,也是多余。”

郑尹正想劝两个人不要再斗了,门口进来一个人,他一进门就大声嚷:“你们宿舍真热闹,一大早就放炮仗。”郑尹看是隔壁宿舍的,不知他姓名,李竞、郝全用认识他叫魏东。魏东看到郑尹,笑道:“李竞、郝全用,这位你们宿舍新来的。”郝全用应了声“嗯”。魏东笑道:“真年轻,我们初进厂时也这么年轻,现在都老了。”郝全用笑道:“魏东,你老吗?你这脸看上去还挺嫩的,怎么说老了。”魏东摇头叹道:“唉,不年轻了,前几天梳头,都看到几根白头发,你看他多年轻,头发又黑又亮,跟他在一起,我们一下都老了。郝全用你也老了,过去你身材多好,像棵青松耸立,现在像冬瓜,你看小肚腩都有了。”李竞笑道:“人都会老的,我们来厂有八九年了,当然不能跟当初比。”魏东叹道:“唉!我也六年了,没想到在厂里一呆就是六年,时间过得真快。”魏东叹完气走去上班,郝全用暗暗摸了摸肚子,觉得是有点赘肉。

星期六晚上,郑尹正在上楼梯,郝全用从楼上下来,两人正好碰到,郝全用叫道:“小郑,晚饭吃过了,今晚没别的事吧,走,陪我去看演出,今晚厂里请了隔壁厂的歌舞团来表演,很精彩,走,去看。”郑尹没兴趣,郝全用拉着他就走。来到演出场地,前排已经坐满了人,他俩靠后排位置坐着,等演出开始。演出舞台在厂里会会议厅,舞台前放几盆鲜花,和下面观众席隔开,观众席上摆放了很多椅子,前排预留十几座位给厂里领导,后面坐满了厂里工人。演员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厂领导来。等了十几分钟,厂领导来到,一同来的还有好多人,都在前排坐下。演出开始,男女主持上台宣布演出开始,先是舞蹈表演,随着音乐响起,出来七八个女孩,身上穿贴身白色镶花青蓝表演服,个个身材都还苗条,就是高低有差异,跳得也还能整齐合拍,看得出经过一定时间的训练,她们扮演的是江南渔家女,划着小船在河水间采莲子,采完了莲子互相戏耍,活泼可爱。表演完后,羸得场下观众热烈鼓掌。然后是女声独唱,接着相声、小品、男声独唱,还有模特表演。执导这台晚会的是位女导演,可能怕人家说女性不够阳刚,整台晚会安排了多场武术表演。每场表演结束后,观众都掌声不断。郝全用看歌唱时最入迷,那些歌他都熟悉,他嘴里跟着唱,手还不停地舞着。郑尹印象最深的是相声,他看台上两位相声演员,一胖一瘦,瘦的老是讽刺胖的,想到郝全用和李竞最近在宿舍老抬扛,你说我我说你也像表演相声,那个胖的就当是郝全用,瘦的不用说是李竞了。想到这儿,郑尹自觉好笑。

演出结束后,主持请厂领导上台讲话,厂领导是位五十多岁、老当益壮的中年人,脸色红润,头发抹得和皮鞋一般锃亮,他今天穿着西装很合体,衬出他的沉稳干练。他走上舞台,接过主持手里的麦克风,笑容可掬,开口说道:“今天我们很荣幸邀请到服装厂的歌舞队来我厂义务表演,演出十分精彩,刚才观众们热烈的掌声已经表明大家对演出的满意程度。真的很佩服刘厂长,你们厂的工人真是多才多艺,尤其是最后压轴唱美声的那位,嗓音好,有风度。真羡慕你们厂工人多才多艺,我们厂怎么没有,你们厂究竟从哪里招到这么多有才艺的工人,我们厂应该向你们学习。”郝全用听领导在台上叹厂里没有人材,心潮澎湃热血上涌,差一点跳起来说我唱得比他好,可是他没有跳起来。台下观看演出的工人穿的都是灰色工作服,厂领导站在台上,望下去是灰濛濛一片,他哪里看得到人群中的郝全用,更不会知道他有一副能唱歌的好嗓子。

晚会结束后,观众做鸟兽散,郑尹和郝全用从大门出来,郑尹看一路上众人欢声笑语,都在说刚才晚会表演,郝全用却一句话都没有,靠着路边静静地走着,他平常不这样,他是很爱说的人,这时却沉默,道路宽畅,人家都在路中间自在地走,他却一个人靠边落寞地走着,也没对郑尹说什么。郑尹感到奇怪,刚才观看表演时他还手舞足蹈,精神亢奋,出来怎么变得这样低沉。看他深思的样子,郑尹也没去打扰。直到宿舍,郝全用都没说话,过会儿就去睡,他躺在床上,手放在嘴上,像握着麦克风。

接下来两天,郝全用似乎变了一个人,李竞在宿舍怎么挖苦他,他都不回嘴,只是撇嘴笑笑,晚上常往外跑,谁都不知道他去哪里。第三天下班,到餐厅吃完晚饭,郑尹走回宿舍,开门开灯,觉得有些异样,一看郝全用睡的床光光只剩下木板,铺的被褥全没了,柜门抽屉也开着,里面空空的;郑尹感到不对劲,再看桌子上放着一张信封,封面上写着李竞的名字,是郝全用写给李竞的信。李竞这时回来,郑尹告诉他情况,并把信封交给他。李竞忙拆开看,里面有张照片和纸,纸上简短写几句:“我已经辞去工作,我走了,你多保重,那张照片还给你,希望你原谅我。”李竞一看照片,正是六人合影,自己嫌难看,要从他手里抢来撕掉的那张,再看郝全用的东西全拿走了,他真的辞职离厂了。李竞和郝全用在厂相处时间很长,没想到他今天一声不吭地走了,自己事先竟一点也没看出,现在想这两天他确实变样,原来打算离开。李竞手里拿着信和照片,人一下子怔住,站了许久也没动,两眼茫然,仿佛失了神。郑尹见他站着不动,就凑上前去,看他手里的信,大感意外,难道郝全用真的不辞而别?李竞回过神来,把照片装在信封里,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郝全用不辞而别,李竞很是难过,他自责起来,整晚都在埋怨自己,为什么要为了一张照片和他争吵。他对郑尹说:“他这几天脾气全无,好像变了一个人,没想到是要准备辞职离厂,他自个走了,事先也不说。”他向郑尹讲自己和郝全用来自同一个邻近村子,在一所学校读书,后来一起出来打工,在一个车间干活,住一个宿舍,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块过了八九年。郝全用喜欢唱歌,从小就爱唱歌,歌唱得非常好,可惜没条件上好学,更加深造,他那老粗的父亲哪有钱培养孩子。李竞心里悒郁,对郑尹说:“郝全用过去也曾和我谈人生理想,说他不会老呆在这厂,他要去参加歌唱比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记得有一次喝酒,他也表露心中的苦恼,工作的无聊,他狂歌乱唱,情绪非常低落,可也没有离去,这次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决定离开。”郑尹想会不会跟那天看晚会有关,他看了以后才起变化,心想要不要去找他?

第二天清早醒来,李竞靠在床上喃喃自语:“他走了也好,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我刚才梦到他,他还是比较开朗,他向我走来,嘴唇在动,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我迷迷糊糊没听清楚,正想问仔细,他却转身走了,我一路直追,快追到村口的时他不见了。”说完,头往后靠。

星期天下午,李竞和郑尹在宿舍,李竞叫郑尹陪他到厂外走走。郑尹想郝全用叫自己陪他去看晚会,看完没多久就走了,李竞该不会也要走吧,郑尹心里虽然嘀咕,但还是跟着他出去。两人走出厂,往前走,到了公路往右走,又转到一条街上,郑尹看街口有个牌子,牌子上写着“石门村”,怪道:“诶!这也叫石门村,那边也叫石门村。”李竞告诉他这边是石门村老村,那边是新街,是经济发展后另建的。郑尹看这老街比不上新街宽长,人不多,生意也冷清,房子较破旧。街中有家彩票店,李竞带着郑尹走进彩票店。郑尹没见过彩票店,感到新奇,不知道这店卖什么。这家彩票店店面一小间,只有宿舍一半大,进到店里,郑尹看门边有张桌子,桌子后坐着一个女子,腰粗得像桶,椅子都被她压弯,桌面有彩票打印机,两边墙壁都贴着图,图纸上写了很多数字。有三个买彩票的人坐在店里,一老的两中年,他们边看图边聊。老人满头白发,对旁边的中年人道:“昨天我买了十注又没中,一包烟没了,嗨,运气不好。”旁边中年人应道:“这几个月中心控制很紧,好几十期都没人中大奖了。”老人道:“昨天我有一注只差一粒就中了,我本来想买结果没买,真倒霉。”另一位留胡子的中年人道:“不要说昨天,还是看今天,今天他们会放什么球出来。”老人指着图道:“今天会放后区的球下来,我看好这几个号。”中年人道:“嗯,这个号不错,今晚肯定会出。”留胡子的中年人道:“好,我也跟你们买这几个号,我们今晚一起中奖。”中年人笑道:“彩票中心会放出奖让我们都中吗?”留胡子的中年人笑道:“彩池里钱积很多了,他们或许会放些钱出来。”老人笑道:“谁中奖真是走大运了,这彩票中奖就是一个彩民赢,全省彩民输。”留胡子的中年人道:“这奖太难中了,小奖都难中,更不用说大奖。”另一位中年人道:“诶,你说如果把大奖奖金减少,比如特等奖只有几十万元,那中的人不就多了,大家中奖的机会也就多,这样不是会有更多的人买。”老人摇头道:“不会,奖金越高越有人买,买彩票都是被大奖吸引,你奖金只几十万,吸引力就不那么大,买的人反倒少了。人心不足,大家都希望自己中的奖金越高越好,你看彩池里钱越多,买彩票的人就越多。”

李竞站在墙壁前看图,看了一会儿,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两组号码,然后走向售票处,把纸条递给售票员,打印好后,拿了彩票付完钱,李竞就和郑尹离开店,要回厂去。走出门口,郑尹问道:“你买这干什么?”李竞道:“买彩票当然是想中奖,啊?你这都不知道。”郑尹摇头道:“我不知道,以前没见过。”李竞道:“买彩票为了中奖,我选出号码然后去买,如果开出的号码和我选的一样,我就中大奖,会得到一大笔奖金。过去我和郝全用常来这店里买彩票,每个人选两注碰运气。郝全用还常和人争吵,他们说彩票开奖被彩票中心控制,郝全用说中奖是讲概率的,概率几十万分之一,他们根本就没必要控制,你们也没那么好中。他们听不进郝全用的话,和郝全用吵起来,郝全用胆大,在他身边我也勇气倍增,我们俩不怕他们。其实郝全用说得对,这中奖是靠运气,运气好的人才会中奖。如果控制,那会有人中大奖。””郑尹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中奖能得到奖金,那你们有没有中过奖?”“呵呵,中奖了谁还在这儿打工。我们郝全用都没中,小奖都没中过。”李竞想起自己和郝全用过去常为了买哪个球起争执,有时候听他的,自己选的球反而出现,有时郝全用听自己的,他选的球倒中了,两人因此常怨来怨去,现在想以后郝全用不会再和自己一起去彩票店买球了,心中一阵难过,看到地上有颗石子,一脚狠踢过去,把石子踢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