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十六
作者:临川之      更新:2019-11-18 15:06      字数:3764

“热寂之后,整个宇宙会同此凉热,就像一个银元宝。”

夏知合上书后没头没脑背出这句话。柏舟也合上手里的书,笑着看向她。夏知声音很低,她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其实并没有看懂这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整本书我也是云里雾里,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看完,可是就是记住这句话了。”

柏舟想了一下说:“很多书其实看不懂是正常的,有些是枯燥乏味的纯学术,有些充满个人色彩的纯文学也是很难懂的,一千个人一千种解释,这段时间看不懂,下一段时间或许就看懂了,这句话其实我也不太懂,字面上来说大概就是宇宙最后归于平静,整个宇宙是同一个温度,银子的传导性比较好,整个银子是受热均匀的,不会说这块比那块要热。”夏知点点头:“你这样说,我好像有点想法了,银元宝这个原来是这个意思。”

然后她朝被子里缩了一点,看着柏舟清俊的脸笑了一下:“我觉得我应该晚几年看他的书,不求甚解快速翻过去,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水平太低了跟不上。”柏舟啼笑皆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写作风格,王小波能够有这个地位肯定有他的实力,但是文学最后服务于大众,都像这样子笨脑袋的人都不要看书了。”夏知立刻反问他:“难道为了迎合大众就必须拉低文学性去写大白话吗?”

这丫头倒是牙尖嘴利,柏舟看她是病号,也不敢跟她探讨太多。他笑意盈盈,看着一副准备好跟他好好探讨的夏知。夏知看不得他这样温柔的笑,每一次他这么笑,自己再多的话就会憋回去。她不是第一次跟柏舟争执什么问题,每一次两个人各执己见都会不断打压反击对方,嘴上一点也不饶人,但是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柏舟好脾气的笑,她吞下自己没说出来的一大串话。

天色已经很晚了,外面漆黑一片,医院里倒是很寂静,不像她在家,都听得到楼下大排档吵闹的声音。空调温度打得有点低,她钻进被窝里,只留下一个圆圆的脑袋,努力不让她悲惨的左胳膊再次受伤,小心地翻了个身对着坐在病床前的柏舟。柏舟这一天忙碌不堪,跑上跑下买东西,还要给她端茶倒水,此刻看起来竟然没有一丝倦意,脸上还是那么英俊,连油光都没有。

柏舟看她缩进被子,白色被子卷在她身下,窝成了一个橄榄球形状,白白的像个巨大的蚕蛹,描述之精准,形容之巧妙,这要是夏知听见,肯定得给他鼓个掌。他目光紧盯着白色的被子,眼里还有些笑意,粼粼地闪着光。夏知猜到几分,张口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大蚕蛹,你傻乐呵啥呢!”他眼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笑得都有点东倒西歪:“你自己说自己像蚕蛹,我可没说。”

夏知在被窝里缩着,周身的温度正好,她舒服得很,闭上眼睛享受起来,还不忘记贴心的催促柏舟:“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路上小心。”柏舟的屁股比他的人还要沉稳,动都没动一下,他还拿起那本夏知看完的青年文摘自己看起来。没听见什么动静,夏知睁开眼睛看他,他一点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柏舟把目光从书上移开,对上她的目光,他慢慢解释道:“你这次不算大问题,但是要观察,阿姨没时间照顾你,你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不行,我陪你到明天上午,送你回家我再回去。”

看夏知没有回他的话,但是隐隐又有怼他的趋势,他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坡下,不对,应该是给自己找了个坡住。他指指身后那张空的病床:“我夜里可以睡那边,你要是累了赶紧休息一会。”他思虑周全,简直是牺牲自己来照顾他人,夏知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笨重地翻身平躺着,眼睛瞅着天花板。

柏舟感觉她有话要说,把书合起来等着夏知开口。果不其然,书合上不到三十秒,夏知就自顾自说起话来:“最近不知道怎么,运气特别差,被你那个同学祝飞,不用任何交通工具撞倒在地上,还撞上了公园里那一条路上最尖的一块石头划破了腿,伤口没好我就突发今天的状况,想自己出来还从床上摔下来,膝盖的疤还没掉呢又狠狠磕了一下,走也走不动,爬到门口走出来,好不容易碰上个好心阿姨,结果老公没睡醒还拿我胳膊往墙上撞。”她偏头看向柏舟:“我感觉自己身上现在每一处是好的,我是不是触什么霉头了?平时一年两年,都没有这几天惨。”

听到她从床上摔下来,又听到她是爬出家门的,柏舟的心一瞬间吊了起来。夏知给他打过电话,第一个电话应该就是求救的,他那里无望之后,就选择了自救。他问出来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怎么不打120?”

情商这个东西,是非常玄妙的东西。不可否认,全面发展的柏舟不是只有智商高,情商也确实很高,他听得懂别人的言外之意,能够顾及别人的感受,并给予恰当的回复。可是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少年再老成还是个少年。夏知已经这么惨遭了罪,120没打也应该是事出有因,这样大刺刺直接问出来,除了让夏知难堪跟难受,不会再产生别的结果。听完他的问题,夏知的精神状态一下下去了,她不想说话,可是又不能不说话,只好回答柏舟:“太痛了,我忘了。”柏舟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迅速转移了这个话题:“你想吃什么水果吗?我帮你洗一个。”

那袋子烂水果又浮现在夏知眼前,她斟酌着自己的话,尽量每一个字都过一遍脑子,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说:“今天桌上不是有个袋子吗?我看到里面有圣女果,你帮我洗几个吧。”柏舟果然没有动,她猜测得□□不离十。柏舟的脸上很快挂出那副温柔的笑容,声音都有笑意:“那个袋子不小心摔在地上都不能吃了,我给你剥个橙子吃吧。”夏知赶忙叫住他:“橙子不好弄,太麻烦了,你随便洗个什么就行了,怎么会把东西摔在地上?”柏舟的笑容消失了,那张英俊的脸上除去笑容,看起来有种吓人的严肃。

空气都沉默起来。

他的手机铃声伴着振动响起来,在桌子上颤抖。夏知躺着看不见是谁的电话,柏舟一转头肯定看得见,他既不眼瞎,也不近视,可他没有接。夏知了然,她催促道:“接电话啊柏舟!”柏舟拿起手机出去接了。他很少有电话,有电话也基本都是当着她的面直接讲,这个人只可能是他女朋友。那袋烂掉的水果,跟刚才的情况,他们感情一定出现了某些危机。

夏知有预感,今天夜里将会是一个分水岭。如果柏舟留下来,他们还会是以前那样的关系,一切回到袁源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如果柏舟接了电话要走,以后就再也不会跟她来往。两个女人除了母女关系,不可能在一个男性身上寻找到平衡。异性朋友跟女朋友,总要有一个重要,只要摆脱那个称号,一切就过去了。夏知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那面墙出神。

过了好一会柏舟才回来,在门口欲言又止。他开始往床前走了。一步步,都敲在夏知神经上。他要说话了。夏知看着他的眼睛,努力地朝里面看去,想看见柏舟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柏舟没有说话,反而替她掖了掖被子。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夏知没有看到他真正的想法,可是她看出来了,柏舟要走。夏知闭上眼睛,她完蛋了。

很久以后,她快走到生命尽头在屋里回想往事时,有想到这天晚上。她心里在意,甚至明白一切,可是都没有伸出手拉住他或者发出声音挽留他。她就像是小时候眼巴巴看着糖人摊子的小孩,那么渴盼的看着,看着,似乎看着之后东西就会出现在她手上。但是不出声的孩子是没有糖人吃的。

她小时候没有糖人吃,现在也没有人陪着。

医院的空调太低了,夜里太凉。柏舟摸摸她的头,轻声说道:“夏知,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有点事,要先回去。”夏知没有说话,也不肯点头。这是她最后的反抗了,可是柏舟没有在意这些,说完话就走了。他有他要奔赴的地方,奔赴的终点却不是她。连柏舟都不懂她的恳求,那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理解了。

她起来把门从里面关好,又关上灯。今天的夜里其实是有月亮的,几颗星在空中陪衬,月亮也不至于那么孤单,皎洁温柔的月光顺着窗户爬进来,波光粼粼地铺了一片空地,又爬上她的床头,爬上她的额角,不知会不会像镀了一头银发,一瞬间苍老过去。

金小雨在学校很偶然跟她说过,说在乎一个人很多时候会弄巧成拙,反而会伤害另一个人。她听得云里雾里,实在不理解什么意思,就用更加繁复更加文艺的语言回她的话,把话题跳过去。

现在她有一点想法了。柏舟肯定是在乎她的,童年好友,至今的至交。他们两个人在夜里聊过无数的天,说过无数句话,长长的聊天记录和短信打印出来可能都能陪着香飘飘奶茶一起围绕地球了。只是柏舟再周全,也没有想过自己有天会有女朋友,以后会有妻子,有自己的家庭。他从前做的那些好,以后都会变成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心里。

a每天不爱吃蛋黄,就给了b,有一天他把蛋黄给了c,b却雷霆大怒,那是我的蛋黄为什么要给c?人是不知道感恩的,她曾经指着故事对柏舟笑着说:“这个b做人太惨了,竟然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别人的什么是自己的。”如今的她就是那个b。柏舟给了她太多蛋黄,大概噎得她得意忘形,这一刻竟然起了心思要留住他。她也是分不清别人的与自己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

人多数情况下是感觉不到自己的错误的,他们拼命保全自己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然后再去嘲笑争抢的旁人。明明都是一样的龌龊,为什么非要分一个高低贵贱呢?

月光太凉了,凉得夏知觉得这薄薄的被子并不够用。她努力卷紧被子,心里已经放弃。

曾经柏舟有意无意说过她太过薄情,散场时一点情面也不留。其实她不算薄情,对待柏舟,她就是给予了无限量的原谅,明知柏舟是个危险品,每一分好都是淬毒的刀,不还是一而再再而三接近他去寻找吗?有人饮鸩止渴,她就是那种人,不到死不知道后悔。

现在死期就到了,还是别人抛给她的,拒绝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