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儿是一个真正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于是，他就总感到委屈，搞不清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这正是他的悲剧。他内心蕴藏着的丰富连绵的爱意，却永远表现得顽固笨拙、不合时宜，由此最终被蜕变为一件武器，可他注定伤不了别人，却结束了自己的命运。他似乎本来就不属于这个讲求效率和策略的世界。”
皇上这次在甘泉宫呆得比以往都要久，我几次想去给我的女儿们求情，可是皇上不见人，连皇后太子的家令都无法呈递给皇上。
我因为自己模糊的双眼卧在内室好些日子了，这双眼睛的模糊令我的心更加清楚了，这是一个需要我去决断的时刻，下一步，下一个日子很快就来了，公孙亲族，卫氏亲族，到皇家公主，那密布的阴霾一步步压下来了。我每日召据儿来问话，他对于他的父皇给予的信任和恐惧让他始终不敢迈出任何一步。
有时候我甚至大胆得想，为什么据儿不能像先古时候那些大胆的王子那样，去顺服作为皇族子弟大胆的欲望呢？
那是据儿。
我对宫人说，我在午睡，让太子先在外面等一下。
外面的动静让我睡不着。
“如玉，答应我一件事。”据儿还是放不下她。
“什么。”
“今天晚上就走！出宫去！”
“为什么？”
太子没有回答。
“殿下，您把我理解得太简单了，其实我早已把自己投入了这场持久的战争，可我连敌人的仇恨都无法享受，得到的仅仅是唾液和鄙夷，并且永无胜机。但是，我明白世上只有一样东西甚至比胜利更加美好，那就是……爱情！不论是遭受了伤害，还是伤害他人，只要是以爱情的名义，并且真诚，就已经是崇高而尊贵的了。您刚才所表现出的令人感动的宽宏，倒令我怀疑起您对于我的感情。殿下，把你的一半地梳子给我。”
一阵衣服的声音，据儿一定在腰间搜索着什么。
“梳子，我的梳子呢？我的那一半儿呢？”那声音变得异常神经质，那种失控地胡乱抓自己的衣服的声音，几乎像在瞬息间剥光了他自己。
“我的梳子……不！梳子，他们拿了我的梳子！”
我瞬间意识到据儿的混乱来自那步步逼近的压力。
“殿下，我在这儿，你安静一下，安静…梳子不会丢的……”
据儿颤抖地哀鸣，“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这样逼我，难道真的要走到这样一步。”
“殿下！我懂你，我答应你，今晚就离开……”如玉温柔的声音带着哭泣的泪声。
“不！我不要你走……你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在这偌大的汉宫，让我一个人……”
“你不会是一个人。”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安静，我想出去抚慰我的儿子，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含泪相视，还是说，据儿像他亢奋而恐惧的时刻一样，转向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满脸潮红。
我好像听到了据儿年少时的慷慨陈词，
“如果把民风民智比做水，那么学问教养则为渠。知书方可达理，知理才可育人。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期盼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汉山河？我需要我们的人民敬爱他们的父母，善待他们的友人，珍视他们的妻小，看到我们的大臣…”
“皇后娘娘！江充带人朝长乐宫来了！”
我猛地惊起。
“娘娘！江充在长乐宫外围挖出了偶人！”
来不及惊奇，刺耳的黄门监的声音立即闯入，“皇上旨意……昨日午时……诸邑公主，阳石公主……水衡都尉江充司刑……”
我僵直地立在那儿，像一具瞬间被冷冻的尸体……
“江大人！东宫挖出偶人了！”另一个声音闯入了。
我如疯如狂地奔出去，我的长发散开来，形如枯鬼。
殿外下起了暴雨，桃树、李树上，才挂的红花儿被打落了一地，长乐宫顶上深红色的雕花瓦当，被掀翻了一地。我仰起脸，向着乌沉沉的天空，很久没有梳洗过的长发。湿淋淋的像乱草一样堆积在水中。我摇摇头，没有用，没有用的，六十六岁的君王，现在暴戾如同魔鬼，一定是真的有人给他下了蛊，迷住了他的神智和心窍，他才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下这样的毒手。
“母亲。”太子据悲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杀人了！”黄门官惊恐的声音，我回头看到倒在地上的江充，一股血从他的嘴里缓缓流出，顺着他仍然布满血丝的双眼，寒芒闪过，我看到了据儿带血的伏夷剑。
“孩儿没有早作决断，犹疑不决，让母亲受苦了。”那是一个怒中含悲的声音，那声音让我震惊。
我将他揽入怀中，用皱缩的手指抚着他的脸和肩膀。
“母后！”太子据在我的衣服上擦干了眼泪，抬起头厉声说道：“请母亲速速排遣长乐宫所有的羽林卫，跟随我保卫东宫和长乐宫！将宫中所有的马匹、战车、弓箭和刀剑枪戟，都运至东宫，孩儿要为自己、为母后、为大汉拼上一场！”
“据儿，你的父亲还在甘泉宫……”
“父皇在甘泉宫已近一月，母后的家令到不了，派去的女官、孩儿派去的家臣和别的使者，都没能在甘泉宫见到父皇，谁知道父皇现在生死如何！母后，你读过史书，可记得沙丘亡谋！秦始皇病死途中，赵高和胡亥用鲍鱼堆在天子玉路车中，掩盖他的尸臭，伪诏废了太子扶苏，乱了秦朝天下！母亲，难道您忍见前朝的惨剧再次发生，孩儿成为第二个扶苏吗！”
我支撑起半个身子，厉声像四围叫道，“大长秋！发尽长乐宫侍卫！随太子到东宫去！”
大长秋答应着去了，侍卫们忽然乱纷纷地叫道，“苏文跑了！”
黄门令苏文偷偷跑了。
“快追！”据儿急切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