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除夕。

一家人先是祭拜了祖先，而后热热闹闹地吃了年夜饭。

每天都要读几本书的闻耀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饭后招呼着闻熠和秋烔去院子里点红烛、放烟花炮仗。

闻熠的手臂仍悬在胸前，平时只要不触碰，便不会再疼了。往年的炮仗有一半都是他点的，今年只能远远看着，颇有些手痒。

但终归还是忍住了，就站在一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玩，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哥哥怕是长不大了。

可秋烔看上去有些奇怪，她点了几支之后，开始在地上摆弄什么东西，闻熠坐在廊下，离她有些距离，只能看到她将三五支炮仗立着摆在一起，还推开了拿着火星凑上来的大哥，手中捻着什么东西。

闻熠好奇，但还是表现出一副没在意的样子，只用余光暗暗瞄着。

过了片刻，他看到秋烔抖了抖手上的东西，突然回头，闻熠猝不及防，撞上了她的目光。

秋烔欢快地笑着，向他走来，扯着一根细小的棉线，长度刚好到闻熠面前，她抬手把一根红烛递上去，说道：“呐，闻熠哥哥，点一个吧？”

原来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把炮仗上面的引线延长了，这下闻熠不用动不用跑，更不会受伤了。

闻熠却没有接那红烛，说道：“不用，我不想点，多大的人了，谁还像大哥一样。”

秋烔不管那么多，直接抓起闻熠的左手，将红烛塞了过去，拉着他说道：“过年嘛，来，点一支去去晦气呀。”

闻熠被她拉着站了起来，看了看手里燃动的火苗，非常勉强地说道：“你这棉线太细，半路就会灭了。”

秋烔沉思了一下，抬眼说道；“试试看嘛，不行我再换别的法子。”

闻熠于是不再坚持，俯下身子点燃了棉线。

一小撮火焰跳跃着跑向远处，再某一点上散开成五个，又向一处汇集而去。

“砰砰砰！砰！”

随着四声响动，地上窜起一道金色的焰火，喷射的不算太高，刚好在院子上空绽开，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花雨。

“秋烔！原来这个让你给藏起来了！我还在纳闷哪去了呢！”闻耀在院里仰着头喊道，同时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扔在一边，不再点了。

秋烔听见后，缩了缩脖子，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说道：“大哥你慢了一步呢，我一眼就发现了！这一只啊，和别的长得都不一样，定然是个好看的。”

说完她又跑了回去，将炮筒一一捡起来查看，一共五只，只有一个没有点上的。闻耀也凑过去，拿走一个最长最鲜艳的空筒，无比遗憾地说道：“可惜可惜，我就是冲着它才陪你玩的，走了。”

说着便甩甩衣袖，走过去和闻熠坐在一处。

闻熠听着两人说话，不知不觉嘴角也浮上一丝笑意。

守过岁，便是崭新的一年了。

临回屋前，秋烔蹦到闻熠跟前，低着头递给他一个东西，小心翼翼的模样。

闻熠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一块浅黄色的帕子，帕子的边缘极其不整，有几处没有缝好，歪歪扭扭，而上面绣着的图案……随便抓过来几种丝线团起来压在一起可能都比这好看。

“真……丑。”闻熠毫不犹豫地实话实说，并且十分嫌弃地用一只手拎着帕子，并不想收下。

秋烔受了打击，闷闷不乐，试图解释道：“这是我完整绣完的第一块帕子呢，就是想着能送给闻熠哥哥，才坚持下来的。”

闻熠说道：“怪不得这么丑，没事跟母亲多学一学。”

但他还是随手将帕子收起来了，考虑着毕竟新春佳节的，还是别让秋烔不高兴了。转而忽然想到大哥成年后，试图给他送香囊、帕子的不计其数，虽然他都一概不收，但闻熠瞧见过几次，那绣工都是极精巧的，鸳鸯像是活的一般，再想想自己，第一次收到女子的绣品，竟是这样让人看不下眼的东西。

于是心中不爽，又说道：“女孩子家家的，怎么拿得出手。”

说完转身走了。

秋烔在原地气鼓鼓地留在原地，自己的第一个绣品，她还是很在意的。

于是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专心练剑，再也不绣花了。

————

第二日，闻耀兄弟二人跟着父亲去拜访官场上的同僚，回来时遇见了几个好友，邀他二人上元佳节一同去逛街市。

期间谈起各家亲眷，有两人今年已经结了亲，言谈举止都更成熟了些。有人问起秋烔，闻熠在外面一向都是不谈秋烔的，都是闻耀帮他说话。但今天好友们高兴，多聊了几句，闻熠听得不耐烦，说道：“她不过就是被我捡回来的，看她可怜才留下，就算以后我们成了亲，她也和你们正经娶回家来的妻妾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秋烔的模样，谁家的妻妾都没有能比得上的啊，可别说你不喜欢啊。”一人开着玩笑说道，用一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目光看着他。

闻熠听后，却升起一股不知名的火气，咬着牙说道：“我再说一遍，我非但不喜欢，还非常讨厌，十足……”

闻耀眼睛尖，看到门后有个浅粉的身影，暗道一声不好，推了推闻熠。

闻熠停住，回头一看，正好对上秋烔雾气蒙蒙的双眼。

她眼睛很大，此时瞪着，更比平常还大了一圈，看上去楚楚可怜，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悲切而慌乱。

闻熠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几句话说的重了，可能是被她听见当了真。但此时有外人在，他又好起面子来，硬着头皮不说话。

闻耀轻咳了两声，温声细语道：“秋烔，你话没听全，闻熠想说的是……”

没等他说完，秋烔转身便走，留下个小小的背影，转身的时候还抬手擦了擦眼睛，不知是不是哭了。

而闻熠却看到，她抬起的那只手里，好像拿着一块浅黄色的边缘参差不齐的东西。

他心里一沉，赶紧摸了一下口袋。

没有。

秋烔昨天才送给他的那块丑帕子，他明明随手放在身上的，现在又跑回了秋烔手里。

那几个朋友看着气氛不对，便纷纷告辞。

闻耀手肘怼了怼他，闻熠不明就里地看着大哥，闻耀无奈道：“去看看啊。”

闻熠摇摇头，说道：“没事，我以前又不是没说过这话，当着她的面都说过呢。”

那一次秋烔也只是佯装生气，转眼就又开始跟他嘻嘻哈哈。

而帕子的事情，他虽然纳闷，却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但是闻耀推着他，执意让他去找秋烔道歉。

闻熠被他推到秋烔房门口，万般无奈，别扭地唤了一声，屋里却没有回应，再一推门，纹丝不动——秋烔把门锁了。

“小丫头到底是烦人，动不动就闹脾气。”闻熠无奈地看着他大哥说道。

闻耀拿折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责怪道：“你也不想想你刚才说了什么，换谁谁不伤心。幸好我们秋烔也不是小心眼的，等她气消了，你送些小东西，哄哄吧。”

闻熠听着，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但另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不小气的秋烔，这次真的生气了，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晚膳时，秋烔照常出来了，还是一贯地活泼样子，闻熠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他就发现，秋烔饭桌上给所有人都夹了菜，除了他……

饭后，家人闲谈，秋烔言笑晏晏，却一眼也不看他……

再晚些，闻耀回房夜读，闻熠也被催促着一同读书，看了好几页，也不见秋烔进来添灯油和送吃食……

等等。

第二天亦是如此。

第三天……

第三天，闻熠终于确定下来，秋烔是根本就没消气。他心里烦躁，在院子里来回溜达，正巧的是，这天母亲身边的婆子拿着几条帕子走过来，闻熠见了有些奇怪，一问才知这些都是要给秋烔送去的。

那婆子说道：“这不是前两天，我在院门口捡了条帕子，又丑又脏的，还以为是谁扔的，恰好让小姐看见了，她拿过去看了看，说是她的。哎呦，那帕子实在不能用呀，这不，我给她买了几条，送给她去。

这位婆子素来心疼秋烔，闻熠听后却颇为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支吾一阵，最后只吐出来一句：“别了，她不缺这些。”

婆子道：“怎么不缺，你是没看见那个……或者，二少爷，要不你给小姐送去？”

她一副成人之美的模样，闻熠看了更加尴尬，忙侧身在旁，扶着额头说道：“去吧去吧。”

他有些理解了秋烔为何气成这样，她大约以为自己嫌弃她送的帕子，给扔掉了，还扔在了如此明显的地方，被人捡了回来，则是加倍的羞辱。

想来她现在看见帕子一类的东西就生气。

果不其然，婆子空着手从秋烔的房里出来之后，秋烔对闻熠更加不理不睬了，全然当做家里没有他这个人。

其实，若是他能多懂些姑娘的心思，便会明白，十四岁的秋烔，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幼稚的孩子了，以前他说些要把她扔回河里的话、做些好似嫌弃她的事情，都是孩子之间的打闹，但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敏感非常，曾经习惯了的待遇，也在此时变了些味道。

她心里更多的失望，是终于意识到“这个哥哥很讨厌自己”之后难捱的黯然心伤。

而刻意的不理睬和针锋相对，也只是对自己最后的保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