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岁梦      更新:2020-05-23 19:57      字数:4698

云雾飘渺,位于雨湾岭最中央的那座雨水峰顶,一个面容柔美的白衣女子坐在山巅悟石上,她晃荡着双腿,丝毫不在意脚下即是深不见底的崖渊。

斜阳暖暖,可穿过云雾也仅是微微晕上一层橘黄,女子被映的笑眼弯弯,眼眸温暖,而她的身边却飘着细细雨丝,显得莫名几分冰冷,更神奇的是那雨丝虽细却也极密,可女子身上却纤毫不湿。

她晃着腿含笑望着西方落日,身后传来一串轻轻脚步,她头也未回便笑道:“你来啦。”

在她身后,亦是行来一名白衣女子,这白衣女子手抱古琴,黑木做底,琴弦八根,面色冷淡,朝那背着她的女子微一点头,声音清冷,“阿姐。”

那被唤做阿姐的人仍是没有回头,只是眼眸却是深邃了些,她幽幽的望着前方空谷,不知是不是叹息,然后她笑道:“阿纤,南方有来客,你且去看看罢。”

“是。”阿纤垂眸,默了下又轻声说道:“要杀了吗。”

听到那陈述一般的疑问句她阿姐一笑,想了想摆手笑道:“罢啦,我不见客,你只需讲近日封岭,让他离去便好。”

“记下了。”阿纤点头,然后便缓缓抱着琴退下,山顶寒风微起,吹乱坐在悟石上人的头发,那笑着的姐姐伸手按住乱发,温和的看着远方,然后唇畔轻轻哼出了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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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懒懒扯住秋秋,一手牵住缰绳,这是一处地势十分不平的坡谷,乱石遍布,山岗层起,不能骑马,连徒步都须小心。

天色有些晚了,苏念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坡上,还须小心着秋秋,正思量怎么走出去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瞥,乍见一道寒光。

几乎是本能他瞬间松开缰绳,右手在腰间一抿摸出五根银针,头也不回的甩出便将秋秋紧拉向怀里,就势往前一滚。

他的一系列动作一眨眼之内完成,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那寒光几乎呼啸而至,苏念仓促之间甩出的针没用上什么指法,只是简单的“召刺”,碰上寒光立刻从中折断,但好歹偏了一点,再加上他向前的一扑,那本向脖颈的光斩过,在他右肩割开一道伤口,血液一下子喷涌而出——那是一道剑光。

苏念忍不住闷哼一声,他被剑气一扫,便借着惯性向左飞去,同时快速的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

他轰然撞在了山岩上,咳出一口血来,一双眸子却亮的吓人,他将吓蒙的秋秋放在一旁,打开了那个匣子,里面是三根漆黑如墨,尖端殷红的钉。

一寸春心。

苏念取出一根捏在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右手软软垂着,血流满整个衣袖,他静静地站了起来,简单的点上穴道止住血,对身后的秋秋轻声道:“别动。”

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一块高大岩石上的人影上。

那是一个年轻人,五官深邃,一双眼睛锋利如鹰,却是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让整张脸显得柔和起来。

那年轻人左手冷冷的负在身后,右手握着一柄古朴的长剑,面容俊朗却是深邃的不像汉人,但又是一身长安公子哥的身形与风雅。

苏念目光炫亮,道:“蛮人。”

那外族蛮人此刻神情微讶,似乎是对于一击不得有些惊奇,听了苏念的话低低一笑,话语斯斯文文的,“中原人,你这是在挑衅我吗?”

竟是一口纯正的中原官腔。

苏念略睁大了眼,他直起身子,左手捏住那根钉,右手滴答往下流着血,他面若金纸地咳了下,虚笑道:“岂敢,只是,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捻了捻剑穗,“哦?那么我是谁?”

话到最后,他眼中寒光一闪,右手持剑,竟是又一剑劈来。那炫目的白光令秋秋不自觉闭上了眼,苏念却是双眼明亮,他左手掐出繁复的指法,手影纷飞,黑钉在他手指间穿行宛若游龙,在那剑光呼啸穿过他们距离半数之时,他甩出了那枚钉子。

相传当年云栈道掌教银钩掌云山尊者一日末春铸一暗器,成型之时饮酒桃花下,见一枚桃叶青翠欲滴,尖端却是如血红色,心有所感,又熔炉练了十九味毒融进桃花里,在暗器尖端凝出一点红色。

毒凝入铁钉之际,那枚叶刚好落下,云山尊者捻着铁钉喃喃道:一寸春心已成灰,故名一寸春心。

这枚钉分为两段,甩出后在极速下解体,钉尖周遭出现九个小孔,每个小孔中有三枚针,细如发丝,共二十七根,细针全浸剧毒,几不可察,钉尖则是九霜胭脂红,是毒夫人给新嫁娘配的九味胭脂。

一寸春心的钉铁材质是天雷堂的薄寒黑铁和几种稀金,材料难寻,却是坚硬无比,且可制住毒素,也唯有特殊指法扣开机关暗扭才浸遍邪毒,当年安九霜凭借一手毒术几乎横扫小半个江湖,毒夫人之名扬威之甚。

制作工艺极其繁琐,花流彩费尽一年心力才做了三根。苏念本不想动用,可如今他身边也没有什么暗器可用了。

他甩出的一寸春心,穿行若游龙,在与那剑光相撞那刹瞬间解体,后截崩碎,藏在钉尾的一粒霹雳珠炸裂,在空中形成一小朵紫黑色的烟花,剑光泯灭,那二十七枚针飞出,封住上下左右四路,肉眼几乎不可察,钉尖闪着阴冷的光,在那年轻人眼中缩成一个小红点。

一寸春心,万物成灰。苏念无法用右手打出,左手并不曾修习熟练过,威力不及平时四成,那么,这么一根仓促之下打出的钉,可以击中这个人吗?

他握紧了拳。

那人急退一步,抡起长剑,顷刻扫遍周身一圈,将针打落,苏念瞳孔一缩,那竟是八大剑式——手摇秋风。

而下一刻,那人手中长剑往前一挡,一寸春心如毒蛇红信,与长剑发出一声脆响,再烈的毒无法触人身也是无用,暗器终是不如兵器,年轻人被一寸春心后劲逼退半步才卸下其上力气,长剑一挥将铁钉斩落,苏念却是一下子睁大了眼。

还有一枚针!他还有一枚针没有拦住!

年轻的外族人微微喘息着,心下已是大骇,苏念出手的暗器劲道竟大到将他逼退,苏念的手劲该有多大?他右手支剑,沉默了下,缓缓在苏念的目光下抬起了左手,苍白的手却多了几分诡异的浅黑。

那果然是一枚针,穿透了衣袖,刺到了手腕,发尖似的一点,微小的几乎看不出来。

夕阳缓缓敛了光,有些夹杂着血腥味的风吹过,苏念直起后背,咳了一下,淡声道:“如果我的右手没伤,你躲不开。”

那人又低低一笑,笑声多了几分阴沉,缓缓道:“是么?那我真是后悔,刚才应该把你整条手臂砍下来的,不过……现在倒也不算太晚。”

他抬起头,缓缓提起长剑,眼中一点冷意,他高高站在岩石上,声音悠然,“一只小虫子,还妄想翻天吗?”

苏念一声冷笑,手抚腰间抿出三根银针,声音发冷,“你家长辈没教过你,中毒了赶紧去看看省的丢了性命吗?”

那人的眼角危险的眯了起来,右手青筋抽动,正在这时,空中似紧似缓出现了琴声,那是一曲十分悠扬平静的曲调,苏念有瞬间的愣神,而下一刻,他的面前,无声无息出现了一只花豹。

那只花豹沉默的注视着他,眼中像有情绪,又像是漠视,苏念深吸一口气,那上面的年轻人也沉默了。

接下来,这片山岩形成的凹地,四周突起的岩石上都露出了花豹的身影。

数十只矫健的丛林猛兽沉默的围成一个圆,淡黄色的兽瞳晶莹犹如宝石,印满了下方剑弩拔张的三人。

这些本是独居的生物突兀的出现,没人敢轻举妄动,年轻人皱起了眉,似乎感到了棘手,而那只首先出来的花豹,突然不再看苏念,而是望向了西方,微微低下头颅。

此时落日已下,微弱的云霞已被深沉的夜幕吞噬,那边山岩上静静走来了一只闭着双眼的花豹,它气定神闲,姿态优雅,背上坐着一名极其美丽的女子——所有的花豹都望向那里俯下了身躯,拜见它们的主人。

那女子的一双眼平静如水,额间点着一滴蓝色水痕,白衣如仙,面容是犹若精灵般的精致,她侧坐在花豹上,手下抚着一柄八弦古琴,那琴黑木做底,两端刻满百花,八弦雪白,晶莹剔透,左侧垂下长长的络苏,此时正随风摇荡。

年轻人的眼角微凝望了过去,苏念深吸一口气,抱起秋秋,拿起匣子,趁着所有人都未注意时沿着一边的夹缝跑去,他快速的穿过夹道,躲到较远处的一处山岗下,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身子一晃,将秋秋放下,直接瘫软的靠着岩壁上,秋秋顿时一吓,不知所措的要哭,苏念轻声无奈道:“你先别哭啊,在我衣服里找找有没有伤药。”

秋秋强忍住泪意,抽抽搭搭地将手伸进苏念衣服中,眼角不经意瞟到那本勉强止住血此时又裂开的伤口,小脸一白,“你这得多疼啊。”

苏念微阖着眼,漫不经心道:“没事,你哪那么多废话——帮我上药,我不想动。”

而此时,那对峙的两人也终于有了动作,却是那白衣女子,她的声音空灵而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阁下从何而来,又为什么在我雨湾岭闹事呢?”

那年轻人淡淡一笑,“一只小虫子罢了,本来一只手便能碾死,没想到他却长了一口尖牙。”

他收剑回鞘,微微欠身行了一礼,“我自鹤汀来。”

女子沉默了一下,再次操着那平淡的声音开口,“原来是阿养子诚世子殿下,恕岭内怠慢了,敢问王爷现如今可安好?”

阿养子诚道:“我父安好。”

女子将琴收起,道:“我是叶榕纤。阿姐说今日有贵客迎门,特遣我来,原来真是贵客。”她抬眸,俏脸冷淡,“不过,阿姐同样说了,这几日封岭,不便来客,殿下您,请回吧。”

阿养子诚便就着晚风笑道:“二小姐好,你一口一个阿姐说,怎么你阿姐不亲自来见我说呢?”

叶榕纤冷漠的看着阿养子诚,阿养子诚终是叹了一口气,“你不可爱,我果然还是更喜欢你阿姐一些。”

叶榕纤抚了抚衣袖淡淡道:“我阿姐可不见得会喜欢你。”

“你也说了是不见得了。”阿养子诚笑道。叶榕纤立刻不咸不淡地眯起了眼,将手轻轻巧巧搭在了八弦古琴上,她眼中泛起一点冰冷的凉意,不言不语却是让阿养子诚额角落下冷汗,忙道:“二小姐莫恼,我来此……”

“阿姐说了。”叶榕纤轻声截断他的话头,“近日岭中不便接待来客,我也只是传个话堵道门。”

她轻轻抚了抚座下花豹柔顺的皮毛,那花豹闭着眼蹭了蹭她的手心,微微向前踏了一小步,在它动作下,所有的花豹都弓起身子,亮出一点锋利的尖爪。

霎那间,万籁俱寂,猛兽眼中含着冰冷暴戾的光,淡黄的眼瞳像是鬼火扑闪,阿养子诚微微一僵,只听那女子的声音幽幽伴着夜风传来,“世子何必呢?我多说几句,家姐不想管的东西,我终归是无法的,我雨湾岭这些年虽不算避世,可一些事情也终是不想沾染上身的,阿姐重情义,念着那几点情分不想撕破脸,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养子诚轻叹了口气,他沉默了半晌笑道:“说起来,曾祖母出身这里,我们倒是还沾亲带故些,只是可惜了……”

他欠身行了一礼,“拙荆莉早便同我说过这条路行不通,我却还想试试,这下终于死心了,只希望你们莫要站在对面便成。”

叶榕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瞟见世子的左手诧道:“好烈的毒,我竟不知何时出了这么个弄毒的少年高手,你快去看看罢,纵使你立刻点了穴道,毒素积着也不是办法——要我去请吴师吗?”

阿养子诚摇头,“不了,拙荆莉便在不远的镇上,多亏带了她,我先告辞了。”

叶榕纤轻轻颔首,花豹们自发地让出一条道路,目送阿养子诚不见了身影她才收回目光。

座下花豹微微昂起头,依旧闭着眼睛,带着一种气定神闲的姿态,优雅的抬起了一只前爪,它背上的女子微微一叹,抚着它的毛发道:“谁对谁错呢?成王败寇罢了,三十年前,前辈们都选错了人,那么如今怎样呢?我想着,血债,总要有人还的,尽管我十分的讨厌这些东西。”

那精灵般的女子话到最后已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悲悯,但被她很快收起,她空灵的尾音散在了空中,将手从古琴上拿起,遥遥望向那边的一个山岗。

秋秋感觉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剑刺到了胸口,心中禁不住涌起一股被洞穿的恐惧,被苏念死死揽在怀里,只恍惚觉得,世上就剩这么一点温暖了。

过了许久,那逼人的恍如实质的目光才收回去,而后响起一声铮然琴音,像来时那样,那些花豹又悄无声息的消失,苏念抬头望了望天,才发现已是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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