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魔力的真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7799

四千赤鸦军俘虏被我军驱到岸边,尽斩之,汉水为之变赤。

这些襄樊精锐留不得。他们的家眷都在襄阳内城里,都是对刘表死忠之士。只不过在我军快如闪电的疾攻之下,他们的勇武来不及发挥,智谋也来不及筹划,一时主将被杀,群龙无首,仓皇无从才被迫投降的。一旦这些人缓过劲来,难保不重新倒向刘表。如今我军粮食不足十日食用,如果任由这些俘虏入城跟饥民接触,那就不得了,很可能会形成大规模暴乱。

所谓战争,归根结底就是四个字,你死我活。行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如今天罗地网已经笼罩在脑袋上,外患内忧搅得我焦头烂额,必须不择手段防微杜渐,才有可能带着这些河南子弟兵脱出死地,否则就会如蒯越所言,这襄阳城只怕就是我真髓的墓地了。

所以尽管手持黄忠首级冲杀时高喊“缴械不杀”,可是等战事一结束,立刻以最快手段将他们全部处决。

先收缴了武器铠甲,然后下令让俘虏解下裤带,三三两两把自己和同伙绑在一起,接下来一串串驱赶到岸边斩首。

士兵们开始还是一个一个地斩,斩到后来手都酸了,刀口也都卷了。于是胡乱在俘虏身上乱捅乱砍一气,然后将他们统统推入汉水。

冰冷地望着一串一串的人惨号着落下去,溅起泛起猩红沫子的浪花,我为自己此刻的平静而感到震惊和恐惧。

杀戮、死亡,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这就是我的生活么?就像这泛红的汉水一样,一条奔流不息的血河。这就是我想要的么?

低头看着小水泊里的倒影,不由打了个冷战:这个浑身血腥,手持串插敌将人头的方天戟,凶神恶煞一般的人是谁?狰狞凶恶的铁面具后面,那双锋利的眼睛正刀子一样直刺过来,仿佛能穿过面具似的,脸上就像被刀锋刺伤似的冷冰冰地疼。

这就是我,可这还是我么?

突然之间特别的疲惫,只想抛下方天戟走得远远的,逃到一个平静的地方去。什么战争,什么政治,全都去他*的。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到哪儿去寻找这样安乐窝呢?

安乐窝……我长吸了一口气,这个安乐窝的安字,上面是个宀字,有堂有室的深屋,下面则是个女字。只有堂室之内有个女人等着,才能叫做安啊。

舒舒服服躺在安罗珊的膝盖上任她为我温柔地掏耳朵的情形,一下子跳到了眼前。

罗珊,河南府,我的家,我的家人,你们还安好吗?

我还不能休息,我要回去,一定要带着这些子弟兵回河南府,回家。

“留下十个人不杀,砍断了双手,放他们进内城。”

软弱消退下去了,旺盛的斗志又回来了,我能嗅到自己吐出的每个字都充满了凶残的血腥气:“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分别刻上字:‘逆贼刘表自比天子,大逆不道’;‘以一己野心累襄阳百姓尽化枯骨,罪大恶极’;‘悬崖勒马,尚有一条活路,继续顽抗,叫你死无葬地’!”

赤鸦这种番号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起的。

《史记》中记载,武王伐纣时渡过黄河,有大火从天而降落在王屋山化为赤鸦。后来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更是将之说成是“周将兴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诸大夫皆喜”,赤鸦一下子变成了改朝换代的征兆。

刘表这厮僭越称王,又给自己的精锐部队起名叫“赤鸦”,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分明就是说大汉不可复兴,他这个汉末周武王要布王道于天下,以顺取逆改朝换代呢。

本将军把他的赤鸦精锐屠了个一干二净精光大吉,看他还做个屁天子梦,这老狗若是识相一点,赶紧开城投降也省得我再浪费力气。

赤鸦军尸体在襄阳附近的汉水水面上漂浮了整整四天,才被水流冲刷着带往下游。

汉水自西北出汉中谷地,一路流经西城、武当,一入荆州,水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转弯,环绕襄阳西东南三面之后向南经宜城、竟陵汇入云梦大泽。我特地将俘虏驱赶到上游水弯屠杀,就是看重这里向下游,水道转弯,水流变慢,丢弃在水中的尸体会很长时间才能被冲走。

这足够让刘表、蔡瑁还有荆南援军明白,他们是在跟怎样的对手作对。

这一手虽然残忍,却有很明显的效果。

荆南援军动作最快,在打探发现黄忠覆没的消息属实之后,他们的大队人马当夜就向南撤退了。根据雷吟儿的报告,那些窝囊废一直退却到了宜城才敢重新扎营。

蔡瑁率领的数万荆州水军主力仍然没有解围退走,不过在第二天看到了汉水的变化后,水面上到处都可见手持挠钩的士兵在漂浮的尸体中挑挑拣拣,过了半个时辰,蔡瑁下令拆毁了樊城附近的营房,士兵一律拔营上船,而且所有舰船一律停泊在北岸,就连江心都不敢*过来。

就像我预料的那样,尽管形势仍对他们有利,但我将赤鸦军杀得一个不剩的这股狠劲,吓破了这些鼠辈的苦胆。就连悍勇如黄忠都在顷刻之间败亡,何况是其他人?所以援军将领们一个个坐拥大军于江上遥遥观望,没人敢再逼近襄阳。

城内的局势也大为改观。

刚得知援兵到来的那几天,内城外城群情激奋,蒯越连连主动出击,还有不少饥民从外城逃跑,向荆南诸军投降,颇有里应外合将我一举消灭之势。可这一战阵斩黄忠,又见蔡瑁等人纷纷坐拥汉水勒兵不前,本有心响应的饥民一个个全都老实了,彻底抛弃了幻想,打消了作乱的念头。

尽管我军仍在十余万大军的四面包围之中,可是形势却开始渐渐扭转了。

尽杀赤鸦军,将黄忠黄叙的首级一并送往内城之后的第二天,我立刻就恢复了对内城的攻势。

本以为黄忠首级和赤鸦军覆灭的消息可以削弱刘表、蒯越的斗志,可这回我又失算了。

刚驱兵至城下,就见蒯越又出怪招:他竟然驱赶了一大批妇孺到城头大哭大骂,原来这些人都是被屠赤鸦军的妻儿老小。

只听一声声杜鹃泣血从城头传下来:“真髓,你这千刀万剐的畜牲,你不得好死!”“真髓小狗,你这杀人魔王!”“真髓,你这畜牲!你比董卓还残暴,比吕布还凶狠,比李傕还歹毒!”

我听得脸色发青,这些丧失亲人的怒吼和啼哭,比箭矢和飞石还难对付,简直束手无策。

一名披着儒衫的将军站在她们中间,振臂高呼:“真髓小儿,恶贯满盈,必遭天谴!鼠窃狗盗之辈进犯襄阳,我等誓死不屈!”

于是群情激昂,“誓死守城”的高呼震天动地。

旁边韩嵩向那人一指,对我道:“将军,那人便是蒯异度。”

身侧雷吟儿按耐不住,不等我发话,飞马上前挽弓瞄准蒯越一箭射了上去。只是他大病初愈,手劲未免差了点,箭刚离弦我就知道不够稳。果然,那蒯越见箭飞去连躲都不躲,眼睁睁地看着它一下钻进身旁的人群。就听一声惨叫,一名妇女胸口中箭,从城头上直跌下来。

城上大哗:“河南畜牲,猪狗不如!就连妇孺都不放过!”“我等和真小狗拼了!”

这一箭反而提高了敌人的士气。雷吟儿面色发白,转头向我,正巧看见我狠狠地盯着他,顿时垂头噤若寒蝉。

韩嵩苦笑道:“将军,恕我直言,那赤鸦军实是不当尽屠啊,如此失了民心,眼下可实在难办。”

“失了民心?”我眯着眼睛看向城头士气高昂的敌人,蒯越这厮将人心玩弄于股掌,真是可怕,“就算我不杀赤鸦军又如何?蒯越照样可以在城头以妇孺劝诱,那些人还不是纷纷倒戈。那不比现在要可怕得多?”

见韩嵩答不上来,我转向传令兵高声道:“攻城!”

接下来的一连三日四夜,我驱使饥民日夜不停,百道攻城,可变着花样的猛打全都被蒯越抵挡,饥民死伤愈万,但内城的箭矢和油料丝毫不见减少。

不论我怎样攻,蒯越都能拿出应对之法。这人有胆有识,满腹韬略,对刘表又忠心,实是前所未见的劲敌。

我整日坐立不安,着急上火,牙床疼得厉害,半边脸都肿了。

如今双方僵持不下,可我营中囤粮却在飞速减少,尽管从赤鸦军营中缴获了些许干粮,但也不过能多拖一天罢了——粮道和归路被敌水军断绝,这始终是大隐患。蒯越那厮丝毫不为黄忠首级所动,定是算准了我这致命弱点,决心用持久战活活耗死我。

顿兵坚城之下,那么向北返回南阳吗?根本不可能。尽管蔡瑁不敢渡水来战,可荆襄水军的近百艘楼船斗舰,大小四百多艘艨艟先登仍然封锁汉水,就凭我手头这一点渡河的船只和水性极差的士兵,根本不是荆襄水军的对手。

问计于韩嵩,但他也计穷,表示眼下只有强攻襄阳,打破内城因粮于敌,别无他法。

这道理谁不懂?可这他*的襄阳内城就像是一块铁!我费尽气力,磨断了指甲,崩掉了牙齿,也休想啃下它一片渣!

偏偏在这进退不得之时,出乎我意料的事发生了:在这个刚刚进入十月的清晨,义兄突然主动来找我了。

※※※

冰冷的雨水沾湿了战袍,抬头远眺灰暗的天,千万条雨线随风舞动。记得原先听罗珊说佛经里管头发叫烦恼丝,因此僧人都是要落发的,当时只觉得好笑,此时看这数不尽的雨丝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纠缠不清的情景,却突然有所触动。

进入十月,又是一个初冬。

这襄阳的气候和故乡大不相同,此时天气转冷,可偏偏阴雨连绵下个没完没了,走在街上一阵寒风吹过,几乎骨头都要冻僵了。

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记得去年此时,正是自己刚刚大破马超张杨匈奴等联军,扬威河南府,耀兵黄河;想不到今年今日,自己却兵困襄阳城下,矢尽粮绝,走投无路……命运这东西,还真是变幻莫测啊。

不由看了看身旁的奉孝兄,这么大冷天又下雨,他居然不顾身体要和我在城中骑马。说是有要事相商,可已走过了五条街,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令我摸不着头脑。

能是什么事呢?难道奉孝兄改变主意,愿意为我出谋划策了?

想到这心头一热,可随后不禁苦笑,这不是白日做梦么。义兄对司空大人一片忠心,相比之下我只是个小小的地方诸侯,愿意为我效力,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况且上回由于心情焦躁,临出战前一时激动跟奉孝兄把心底潜藏的话全讲了。既知我心中对司空大人有戒备提防之意,义兄怎可能还会为我出谋划策呢。

想到曹操,又想到眼前的局势,我原本沉闷的心情更加抑郁,什么也不想说。

如此一路无话,又拐过一条街,扑鼻的恶臭迎面冲来,撺入鼻中,令人几乎晕厥,饶是连日的寒雨也镇不住这股污秽之气,闻之欲呕。

到处都是死人。

这里是北门与内城的中间地带,到处都是低矮的窝棚,人缩在破旧的房檐屋角下,随处可见。他们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却偏偏鼓着一个个圆滚滚的肚子,绝大部分已经咽气,其余的也只剩了一口气。有的睁着眼,要么望着天要么盯着脚跟前,半天不眨一下;还有的半睁半闭,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尽管还没死,可是早饿得走不动道了,只能挨在那里等死;还有的人虽然没完,可已被雨水泡得白白胖胖,白亮的骨头露出来。

这里就是那些匆忙逃入襄阳外城的百姓们暂时的栖身之地。

这十余万百姓仓促进城避难,只携带了很少的粮食,衣物也没准备齐全,就连房子都没有,不少人无论刮风下雨都只能露天生挨。围城两个月,别说是粮食,就连树皮草根老鼠虫蚁都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了。有把子力气的青壮年大都被粮食吸引着参加了攻城部队,剩下的老弱病残缺衣少食,只能在这里躺着,辗转哀嚎着等死。上个月一场瘟疫,入城十余万百姓如今却连一半都不到,眼下阴雨连绵,又不知有多少无依的百姓在饥寒交迫中丧命。

我默默地看着士兵们把发臭的死人从窝棚里往外拖,架到大车上拉出去掩埋。那都是整窝棚整窝棚的死人,经常是一家人相拥相偎饿死在榻上,烂臭在榻上,此类全家惨死者数不胜数。拉死人的大车总共十几辆,全都装得满满地,拖出来的尸体却还在空地不断堆积。

突然,我目光一扫,发现距离最近的一架车上尽是发臭的小儿骨头和残渣,心神不由一颤:那是无奈的爹娘们易子而食剩下来的残羹剩饭。还有不少尸首的两条大腿被剔得精光,那伤是刀剔的,不是动物撕咬伤,实际上城内早在一个月前就见不到动物了。

眼前此情此景,惨绝人寰。

我们撑着油纸伞,默默地骑马穿行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曹操那苍凉的歌声又在耳边回荡起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真将军,记得你原先曾对我道,愿先用干戚以济世,恢复太平天下,还一个朗朗乾坤。郭嘉请问将军,在你看来,所谓天下是什么?”

我听得一怔,游离的意识收了回来。没想到义兄会在此时突然开口,而问的又是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想了想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指的,应当是我大汉的疆土罢。”

“土地何有太平可言?只有人太平,才能天下太平。所谓天下,与其说是疆土,更不如说是我大汉的子民。”

义兄用马鞭向随处可见的尸骨一指:“将军,这便是天下。”

他那淡淡的声音里有一种强烈的悲哀。

我没有说话,实际上我什么也回答不了,充斥胸中的是一片茫然。原先我曾想将这些百姓尽数遣散至附近的郡县去,让他们自寻活路。之所以后来改变了主意,是因为韩嵩极力反对:我军要攻城,而要攻城就需要器械和大量的民夫,需要足够的人力。想凭借八千渡水劲卒就能拿下襄阳无异于白日做梦。只有征集了足够的人手才有可能去挖地道、积土山、填护城河,制投石车。才能打下像襄阳这样的坚城。

由于自己的轻敌以至于内城防守逐渐巩固,所以最终采纳了韩嵩的建议,紧闭城门不许百姓随意出入,募集饥民以为兵。

谁想到,两个月围城不下,好好一座襄阳城遍地饿殍,变成了人间地狱。

“将军当然不曾下令屠戮百姓,可这十余万百姓却因将军讨伐襄阳而死。”义兄缓缓道,“孔子曰,‘兵者不祥,大凶’。此非畏战,而是孔圣人悲天悯人的胸怀。右将军,你可曾想过,即便是为了恢复太平天下,克平乱世,兴师讨逆,只要战端一起,天灾人祸,首当其冲遭其大难的便是无依百姓。成汤讨伐夏桀,武王讨伐殷纣,始皇帝并吞六合,我高祖提剑入咸阳,击败霸王夺取天下,这是怎样的光荣伟业。殊不知这每一次的改朝换代,无不是用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百姓的鲜血换来的。百姓的累累白骨,就是天下兴亡的代价!”

“我不明白,”此时我已从百姓惨死的震撼中回过神,“刘表僭称楚王,大逆不道,论律与袁术同罪,难道就不当伐?可为什么人心都向着刘表,反而将我这王师视作仇寇?这是因为刘表勤政爱民,治理荆州,所以深得百姓爱戴的缘故么?可难道就因为他勤政爱民,治理荆州,就不能追究他的大逆之罪么?所谓天道天理,到底是都些什么东西?”

这还是我头一次主动出兵攻城掠地,也是头一次遭到如此强烈的抵抗。早在南下刚遇到文聘时,这些问题就一直盘旋在脑海,可是绕来绕去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义兄却没有回答,反问道:“将军,倘若你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还会讨伐反叛朝廷的刘表么?倘若大汉天下即将重归一统,而刘表仍以荆州割据不降,你还会讨伐这样一个勤政爱民人心所向的荆州牧么?”

我一时回答不出,只有茫然任战马随意向前慢行。

又转过一条路,我们来到了*近内城的街道。

此处和远处的窝棚大不相同。街面上冷清得不行,到处都是一片废墟,连一栋完整的房子都没有。冷冷的空气里飘着恶臭,死尸随处可见,堆积在那里快跟房檐平齐了。

这些人都是被杀的。有我军的饥民,也有敌兵和寻常百姓。

前几天援军刚到的时候,不少人来了劲,鼓动其他人响应援军,配合蒯越反攻。这些人大都有亲戚在内城,当时就被我军查出来,总共一百多人,都斩了。后来蒯越一度带兵杀出占领了这里,愤怒的内城兵搜捕那些投*我军协助攻城的饥民的家眷,以“通敌”罪名杀了不下千人。等到我斩了黄忠掉头再度打退蒯越,那些协助蒯越的人又全被处死。

你来我往拉锯似的杀“通敌”,这一带两千多百姓死了个干干净净。阴雨连绵,尸体来不及火化和运走,全都堆积在这里,跟小山似的。

仍然有一些衣衫褴褛的饥民在活动,他们就像鬼魅一样,冒着冷雨寒风出没在死人堆里,佝偻着腰在尸堆里翻捡着,偶尔抬头看看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麻木呆滞的眼睛就像死鱼一样。

冷漠的阴雨里是一张张冷漠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死亡。

仇恨,输赢,正义……这些情感在生存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如果说进城时马休的暴行尚且激起了百姓的同仇敌忾之心,那么长达数月的地狱围城战已使他们放弃了一切希望,现在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盼着早点打完仗,不要再这么折腾下去了,好让他们能活下来。

我心中突然一阵刺痛,他们的表情只怕跟原先做流民时的我一模一样。

“该伐的一定得伐,即便刘表再得人心也是一样,”长吸了一口气,我转向义兄,“襄阳生灵涂炭,是我之过。倘若刚入城时尽早突入内城,少一些轻敌情绪,也不会将好好一座城池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兄长适才说,累累白骨就是天下兴亡的代价。真髓无以反驳,但定会努力将这代价缩到最小。”

义兄闻言,盯着我看了半响,仿佛要用目光把我的脑子切开似的。他这奇特的眼神让我心里发毛,就像好武之人发现了犀利的宝剑,好色之徒发现了倾城的美人。

最终他移开目光,缓缓道:“蒯异度满腹韬略,庙算如神,洞烛形势,不愧有国士之名。只不过他只能料兵势,却不能料人心。驱动战事的是人,只有人,才决定兵势,若论洞悉人心之幽秘,蒯越还差得远……要破这襄阳城,实也不难。”

我几乎不敢置信,义兄这话分明有助我之意!当即精神大振:“兄长?!”

义兄没有看我,自顾自道:“蒯异度笃定坚守城池,是因为他看破了我军缺粮乏食的弱点。但天下如他这般才略胆量之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都是庸庸碌碌之辈。姑且不论旁人,将近两个月的围城战以来,刘表和其子始终未曾上城鼓舞士气,说明这位伪楚王的心里其实早已动摇。大多数人只是畏惧我军残暴,又怕身家性命不保,所以只得咬牙抵抗罢了——将军,你看内城里还有多少人?”

我如饥似渴地仔细聆听着义兄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被他突然一问,不免有些怔忡:“刘表府库粮食充足,足以供二十万军队支度五年,虽然蒯越出战时我军屡有斩获,可内城军民应当不下十五万。”

义兄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也就剩下这个数。”

我有些疑惑:“十万?”

“一万!”义兄斩钉截铁道,这回答令我目瞪口呆,冷汗直流,“还记得月前城内瘟疫流行,将军曾向张机以内城十余万百姓换取郭嘉的一条性命。可内城交通断绝,哪去采集足够十余万人使用的药材?没有药,纵有良方,又有何用?郭嘉估计,如今内城之人早已死去十之八九,能剩下万把人就已经是极限了。”

入城的二十万军民就这样死绝殆尽?

“这不可能!”我拒绝相信,心乱如麻,只觉得口鼻里尽是又腥又粘的尸气,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但内心深处隐隐觉得,义兄的这番分析是不会有错的。

只听义兄在一旁道:“内城之困苦远甚于外城,百姓连生死存亡都难以顾及,还谈什么守城,人人都如这些饥民一般,盼着战事早日结束。若不是还有蒯越有影响力,号召众人众志成城,死守到底,这内城早就破了。”

最后,他总结道:“如今真正的死硬守城者,惟蒯越一人。将军欲破内城,就必须绕过蒯越,在其他人身上寻找突破口。”

我好一阵子才艰难将注意力转到他最后这句话上。

“兄长,你的意思是?”

“用兵中不是有避实就虚的说法么,道理一样,”义兄道,“眼下你所应当逼迫和动摇的,不是顽强抵抗的蒯越,而是刘表和其他人,进一步瓦解他们的斗志。通过议和,迫刘表投降。如此,蒯越迎刃而解,襄阳唾手可得。”

我摇头否决:“和谈?这可不行。如今我本屈居劣势,若此时提出议和,反会叫刘表窥破我军外强中干的真相,坚定他守城的决心。”

义兄微微一笑:“这和谈当然不能由将军提出了,我有一计,可令刘表主动提出议和。”

“哦?”听到这句话,我只觉得一线阳光仿佛自天边照下来,“义兄有何妙计?”

“其实不难。将军你只消大肆宣传内城人已死伤殆尽,使全城皆知,鼓舞全军士气,同时开仓放粮,显示囤粮游刃有余,且大造攻城器械,扬言三日后发起总攻。将军在军中下严令,破城后只杀蒯越一人;刘表原先保土有功,朝廷有旨意不得伤害他与他的家眷,违令者斩。但倘若有谁抵抗,不论是谁,一律诛他全族,以扬王师之威。只要将军大张旗鼓,这些消息流入内城,刘表见内城底细已泄,覆灭近在眼前,又得知朝廷不愿杀他,事情还有转机,必有动作。”

“我军囤粮本已不多,还要开仓放粮?”

我沉吟起来,义兄这一计甚是冒险,根本就是赌博,而且将所有的本金都押在内城军民死伤甚重上。倘若果真被他料中,那自然是水到渠成,可万一内城形势远没他估计的糟糕,那我这样做,无异于速死。

义兄淡淡看着我,一个字也不说,眼神清澈如水。

我主意已定,笑道:“好!事已至此,小弟就依兄长之见,这一把赌了!”

义兄微微一笑,将话题岔了开去:“将军对汉北蔡瑁军的动向怎么看?”

“蔡瑁么……”我沉吟道,“应该也就是这一两天罢,他有可能会对樊城发起一次进攻。他坐拥数万大军援而不战,难以向手下众将交代。况且军队要吃粮,蔡瑁的补给要从江夏和江陵运来,这么多天也快见底了,不打就只有撤,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打一仗。至于怎么打么,渡水来和我交锋,他没这个胆量,所以一定会选樊城。不过,就凭他还不是魏延的对手。我不担心。”

“所见略同,”义兄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最好等蔡瑁兵败之后,将军再用此计。蔡瑁战败,必定会因粮食接济问题向西撤走一部分军队,这会给刘表造成外援彻底断绝的印象,形成更大的心理压力。倘若计策用得太早失了时机,一旦正在议和时蔡瑁却发起进攻,刘表心怀侥幸,反而不愿降了。”

“啪!”

我用力一拍大腿,大笑道:“义兄思虑缜密,真髓何愁此计不成!”

多日的愁思一时烟消云散。我心怀大畅,看着面前这清瘦的男子,一股敬意油然而生。在我眼里如山岳一般岿然不动的蒯异度和襄阳城,在他口中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灰飞烟灭。

驱动战事的是人,只有人,才能决定兵势,改变兵势。料兵势,更要料人。义兄这几句话令我茅塞顿开,颇有拨云见日之感。蒯异度算援军,算军粮,算无不中,料事如神。可现在仗打成了这个样子,四方援军虽众,却无一敢进逼于我,不是兵势对我有利,而是诸路联军见黄忠丧命,一个个心惊胆战,各自保存实力。蒯越虽能算准援军到来,却没能算准援军诸将人心的弱点。

世上最多变化的就是人心,想要料人,谈何容易。但义兄指点的这条路无疑为我的思维开启了新的大门。

当天夜里,突然听到外面隐隐有喊杀声传来,我爬起来一看,只见水面上火光熊熊,直冲云霄!

魏延和蔡瑁终于开战了。

早认定这一战不会输,所以我只观看了一小会儿,见瞧不到什么,当即转身回屋,美美一觉睡到了天亮。连日来我好几天始终没能合眼,但不知怎么地,今日跟义兄一番交谈,竟令我对局势格外放心。刚上榻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等到第二天起身,正巧看到巨大的舰队缓缓离开到处一片焦土的对岸,不少烧焦的船只残骸仍在喷吐着青烟。蔡瑁留下近两万人继续断绝江岸,驱策着剩下的船只顺流而下,往江夏去了。

对岸战场看不清楚,倒是水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漂。

我叫几个兵士到下游,用挠钩将漂得距南岸最近的东西钩起来呈上来。一看,却是一只大瓮,放眼望去,远远近近飘着的足有五十多口大瓮。

我仔细看了看,这瓮的内壁上粘了一层厚厚的黑渣,显然曾有什么东西剧烈燃烧。

董昭也上前仔细检查。自从上回在城楼下撞到这厮以后,他这几天一直窝在屋子里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名堂,接着突然对我积极了起来,故此最近我又重新把他安置在身边。

“启禀将军,根据残渣显示,这瓮里盛放的都是易燃之物,”董昭恭恭敬敬道,“在瓮的外侧,有绳索捆绑摩擦的痕迹。以在下所见,这百十口盛满浸油干柴的大瓮,定是被人以粗缆绳捆在一起结成网状,然后点燃瓮内之物,形成一张火网,顺水飘向下游,用以烧毁船只。”

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心中大为高兴,看来魏延也察觉了蔡瑁的行动,故此先下手为强,出兵击蔡瑁岸上部队的同时用这火网之计烧船。昨夜的冲天大火,想必就是这玩意儿点燃蔡瑁的斗舰所致。魏延此举虽不能重创荆襄水军,但也足以在蔡瑁那厮吓破的苦胆上又加了重重一击——文长这小子,有勇有谋,不愧是我的心腹爱将!

义兄的计谋,到了该付诸实施的时候了。

当刘表的议和书递交到案头的时候,我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天的浴血苦战,多少天睡不安枕,就在这一刻都有了结果。

“这么说,你们的主子刘表,愿意迷途知返,归顺朝廷了?”

我高踞帅帐中的胡床,故意斜眼看着面前这两个白发苍苍的使者。既然要扮虎吃猪,那索性就扮得更像一些。

这两位求和使节据说都是天下知名人物。早在我接见他们之前,先领着韩嵩隐在帐外让他为我介绍过了。左首便是亚于北海郑玄的南阳大儒宋忠,右首的则是以博学有识闻名遐迩的颍川綦毋闿,是荆州领袖群伦的饱学之士。据说刘表开立学官,教化子民,就是以这二人撰立《五经》章句,后刘表僭越称王,给这二人的官位也都不低,宋忠官拜鸿胪,綦毋闿则是太傅。

这二人地位尊崇,又不是荆襄本土人士,全是由北方迁至此地的。看来刘表选这二人充当求和使节,倒是颇费苦心,对议和充满了渴望。

见我如此怠慢,綦毋闿面有怒色,他踏上一步,厉色戟指向我,还未开口已被一旁的宋忠伸手拽住。

“右将军,刘表并非我等主子,”这个宋忠倒是聪明,忙不迭撇清自己,“我等身为儒士,注校五经,教化子民,都是分内之事。刘表僭称楚王,我等是迫不得已才受他延聘。还望将军明察。”

说着他向綦毋闿使了个颜色,綦毋闿不甘不愿地双手捧着一只漆盘端上来,上面是一卷打了火漆印记的竹简。

“这是我主的议和书,请将军过目。”

我手指在腿上轻轻敲打,漫不经心地接过竹简,看也不看,就在二位大儒四只眼睛的注视下,丢垃圾似的将竹简随手丢到一边。搞得呈书的綦毋闿一张脸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来。

我冷笑道:“本将军清清楚楚记得,原先刚入襄阳时就曾劝你们的主子刘表早日投降,百姓也好免受刀兵之苦。可本将军爱惜百姓的这一番美意,却给了僭王调集兵马,抗拒王师以可乘之机。你们两个听着,明天午时我就要开始总攻,回去告诉刘表,本将军没那个闲情逸致跟他磨嘴皮子。他既然要投降,那就马上袒露身体来向本将军帐前负荆请罪。想再跟本将军耍缓兵之计这类雕虫小技,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说到后来,想起若不是刘表出尔反尔,我怎会落入这步窘境?不由怒火中烧:“来人,拖出去,斩了!”

当下几个如狼似虎的铁龙雀上来就拽人,将两位吓得腿脚发软的大儒拎小鸡似的提起来就往外走。左右韩嵩雷吟儿等连忙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剧本抢出来求情,帅帐里乱做一团。众人力劝之下,我再假意大发雷霆怒斥了几句,一场闹剧这才作罢。再看下面宋忠只唬得魂不附体,全身瘫软在地,旁边綦毋闿虽然好一些,但也面无人色,两股抖如筛糠。

看到这里,我心中已有了计较,声色俱厉下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二人暂且分别囚禁。等綦毋闿被兵士押走,这才将各类刑具如火钳、烙铁、针铁床等等一样一样搬入帅帐,摆放在宋忠周围。宋忠平日里地位尊高,哪见过这一套,此时见我一副不动大刑誓不罢休的姿态,几乎被吓得屎尿齐流,故有问必答,将内城情报一五一十地吐露出来。

“内城瘟疫流行,始终未能治愈,军民果然已不足五千。”

听这句话从宋忠嘴里冒出来,我心中狂喜,不动声色地点头,一副早已知道的表情,却情不自禁向身后的屏风看了一眼。一切果如义兄所料!

“宋忠,自从王师开入襄阳,本将军始终未见刘表到城头,这是为什么?”

“启禀将军,这是因为我主,啊不,刘表,刘表得知王师来伐,忧虑成疾,故而,故而不能登城,将全部城守之责全权委托给了蒯越蒯良。疫病流行时蒯良染病身亡,此后守备城池抗拒王师的一直都是蒯越。”

我故作若有所思状:“哦?如此说来,所有抗拒王师的逆行,都是蒯越所为了?”

宋忠闻听这句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磕头如捣蒜道:“将军明鉴,将军明鉴啊!实不相瞒,将军刚破外城时,中郎将蔡中便力主归顺朝廷,至不济也当放弃襄阳,南投长沙。可恨蒯越依仗刘表对他的崇信,僭越大将军强留众人守城。刘表一时糊涂,竟被他妖言蛊惑了——所有罪责,皆是蒯越一人所为!”

“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刘表此番遣你等前来,是真心归顺。”

“明将军所言极是。我主报效朝廷的拳拳之心,还望明将军体察啊。”

被这磕头虫一口一个“明将军”恭维着,我心怀舒畅,道:“既然如此,来人,将这些煞风景的东西都撤了罢。宋忠,我就权且相信你所言。只是刘表既然心向朝廷,可自始自终都有逆贼蒯越从中作梗,这回你等前来求和,难道蒯逆就不会再行作梗么?”

见刑具一一撤去,宋忠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说话声音不再颤抖:“明将军放心,我主已迷途知返,不受蒯越的蛊惑,撤了他的城守之职,并禁止他参与议事了。”

撤了蒯越的城守之职?我心花怒放,变了称呼笑道:“刘荆州保境安民,应当算是有功之臣。朝廷也有严令,破城后不得伤害刘荆州及其家眷,本将军已经吩咐下去了——蒯越不再掣肘,那如今的城守又是哪一位?”

“刘荆州”三字入耳,宋忠浑身一机灵,喜从天降道:“启禀明将军,新任城守乃是中郎将蔡中蔡大人。”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竭尽全力才压制住放声狂笑的冲动,换过一个较为舒适的坐姿,语气平和道:“宋先生,说一说刘荆州求和的条件罢。”

“是!”经历了那么多可怖刑具的包围,此时先听刘荆州再闻宋先生,我看宋忠好像快幸福地晕过去了,小心翼翼凑过来道,“启禀明将军。刘荆州身体不好,不能赤身袒肉负荆出降,他愿尽散资财犒劳王师,还愿出资修缮许都宫殿,以赎己罪。从此为武定朝廷坐镇荆州,效忠朝廷,誓死不贰。”

我伸手抚摸下巴,掩饰表情。这老狗,这时候还想着如何保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呢,看来老狗的脑袋里装的也不全是糨子,仍然对远处的蔡瑁和江陵的荆南援军抱有希望,存有观望时局变化之心。

让宋忠暂且退下,我正想将义兄从屏风后请出来议事,一直旁听的董昭突然上前发话道:“将军,刘表以蔡瑁等为外援,尚存狐疑侥幸之心,不可答应。”

“董先生有什么高见?”

“属下哪有什么高见,不过一点浅见罢了。”

董昭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自从黄忠死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成天跟在我身旁跑前跑后,倒让我颇不适应。

“启禀将军,刘表得知家眷无忧,有心投降,却又尚存狐疑,希冀凭借外援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我军粮道被断,后方不靖,正所谓夜长梦多。属下以为,越是在这关键时刻,越是要速战速决,尽快拿下襄阳。”

“董先生请说下去。”董昭这番话正打进我的心坎里。

“是,”董昭环臂施礼深深一鞠,头不抬起,却把两只眼睛自手臂后面翻着来看我,一副*诈之极的表情,“蔡瑁拥兵不前,一方面是肝胆为将军催破,另一方面也是认定刘表必亡,想以手中军队为资换取荣华富贵。昔日曹公与蔡瑁有旧,属下可以用曹公的名义修书一封给蔡瑁,说明刘表已表示愿降,我军定会竭尽全力保全蔡家家眷云云,同时许高官厚禄以安抚其心,如此蔡瑁必不再前来。待蔡瑁回书,将军将之昭示刘表的使者,且将消息散入内城。使刘表上下皆认定外援已绝,独木难支,新任守城之将蔡中又是蔡瑁之弟,如此必无战心。刘表降则罢,倘若仍存狐疑侥幸之心,将军急攻之,内城必克。”

我微微颔首:“果然妙计。”

董昭陪笑道:“将军谬奖,属下还未说完。这蒯越始终是个祸害,倘若再为刘表所用可就不妙了。将军可向刘表道,只要愿意犒军赎罪,求和倒也不难。不过既来求和,须表示出相应的诚意。一则让刘表下令,将断绝汉水的水军全部撤走,解除对我军归路的威胁;二则蒯越抗拒王师,又辱将军甚,必须要此人出城交由将军处治。刘表见蔡瑁书信,必定心切求和。只要他答应了这两条,取襄阳便可入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归路威胁已除,粮道畅通,将军正好趁机将樊城粮秣运过汉水,重整攻城器械,再打襄阳,活捉刘表。至于入营的蒯越……”他做了一个斩杀的手势,森然道:“永绝后患。”<!--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