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我愿困苦将身替(下)
作者:皇家飞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37

日上三竿,邵利恬蹒跚着步子,揉着眼在回廊里东张西望。她这时间才刚刚睡醒,不见了爹爹和路永澈,于是披头散发地就走了出来,四下寻找,终于在庭院里看见了俩人,都已是满身汗水,站在炎炎烈日之下,裸露的皮肤仿佛被烤成焦色。

路永澈一言不发,猱身攻上。他气力渐尽,两人已反反复复交手了四五百招,但仍是半点奈何不了邵群,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撕破半边。好在他心思宁定,知道单凭眼下的自己,若是硬拼,要胜他一招半式也难,倒不焦躁;而决胜的契机,反倒在这气力渐尽之时。

邵利恬趴在旁边看他们打了一阵,心痒难搔,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冲进两人之间,叫道:“太狡猾啦,只顾你们自己玩,却把我撇在一边!”

两人正斗将方酣,又气力衰末之时,剑虽然越使越快,却更加全神贯注,一丝一毫都不敢差错,哪里还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邵利恬?因而她冲出来之时,两人都毫无防备,眼看着剑锋就要扫到她的面颊之上。邵利恬只道这两人都不会伤她,哪里料到这一节?吓得惊慌失色,连挡格都忘记了。路永澈反应稍快,硬生生撇开剑尖,抓过邵利恬背心,向后猛地跃开,避过了邵群的剑风,这才将她轻轻放下,连声道:“好险!你有没有伤着哪里?”

邵利恬惊魂未定,耳边却先听见路永澈的柔声关怀,当下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心想我便是刚才被爹爹和路大哥砍上两刀也没什么,那样说不定路大哥会将我抱在怀里,贴着我的耳朵问寒问暖……哈哈,果然男人平日里别看趾高气扬,只要做了丈夫,对待自己夫人,总会温柔些。

邵群皱眉道:“恬儿,你也是嫁人的人啦,怎么还这样乱七八糟,快去梳洗好了再来。”

邵利恬撇了撇嘴,不情愿地站直身子,却先转身对路永澈说道:“谢谢你啦,路大哥。”她这样的惫懒太岁竟会说谢谢,当真是感动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路永澈道:“刚才是我疏忽,你没事就好。”

邵群哼了一声,暗想这小子果然会体恤人,不然怎么顾雨溪那样的人物也对他倾心不已。果然见着自己女儿一张大脸如同刚出炉的大饼,热腾腾地笑逐颜开。

邵群挥手对路永澈说道:“今天就陪你练到这里。你也去歇吧,新婚燕尔,总该陪陪恬儿。”说罢径自走开了,剩他们俩站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

路永澈看着邵利恬,开口叫道:“邵……”他本意是接“姑娘”二字,可刚出口便发觉不对,如今可不能再以姑娘相称,于是改口道,“利恬妹子,太阳太烈啦,咱们到屋里歇吧。”邵利恬心花怒放,挽过路永澈的胳膊道:“我早吩咐了厨子做了好吃的啦。路大哥,爹爹不陪你练武,那也不打紧。等吃完了饭,我陪你练好啦!”路永澈不忍拂了她的兴,又见自己虽然满身臭汗,湿透衣襟,她却毫不在意地腻在自己身边,心下对她倒也讨厌不起来,于是应道:“好啊,老跟你爹爹打,也没什么兴味。”言者无心,听者错意,邵利恬却当他是说更想和她一起,直开心得手舞足蹈,一路小跑着上了饭厅。邵家下仆们见这难缠的女主子今日竟然如此乖巧,都忍不住掩口葫芦,背地里偷笑。

别看邵利恬莽莽撞撞,颠三倒四,却也是邵群的亲传弟子,真是一刀一枪比划起来,倒也似模似样。眼下两人正霸占着邵家偌大的练功场,邵利恬哪肯有人打扰她和路永澈的亲昵时光,将原本在这里修习的一干邵群的徒弟们全都赶了出去。

路永澈和她耍了一会,虽说不至于败给了她,却也不敢小看了她。她专心使招之时,虽然并无多大内力,然而那一套“舞琴手”的威力自然发挥,招式精妙之处也能展现一二。见她一招“执手相送”平平递来,虽然速度、准头和力道远不如邵群,然而一板一眼倒也中规中矩,不出差错。先前路永澈和邵群较量时,在这一招上也吃了苦头,因而此下见邵利恬使来,当即全神贯注,与她拆解。

邵利恬见他横剑欲挡,笑道:“路大哥若这样挡拆,这一招便要输给我啦!”双手一抹,带过剑锋,原来手上竟是虚招,脚下腾地踢起。路永澈急忙收臂下坠,定住身形,还未及防住那腿,邵利恬双手弓爪,早从脸颊两侧夹攻而至,路永澈只得矮身回避,却觉得下巴微微一痛,邵利恬的绣花鞋早磕了上来,却是蓄力不发,以免误伤了他。

路永澈奇道:“这招也是‘执手相送’么?怎么与你爹爹使来时全然不同。”邵利恬笑道:“这一招里真可谓手脚并用,真假虚实,纷繁障眼,因而变招无数,你怎样躲也逃不开去。”路永澈道:“我却不信没有破解的法子。待我想一想。”他思索片刻,又和邵利恬拆招,这次却被邵利恬扭住手腕。他接连换了数招,试验多次,却找不到一个真正的法子,漂亮地胜过这招。

邵利恬笑道:“你也不用费功夫想啦,破解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还得用这套‘舞琴手’才成。你要是想化这一招,我就权且委屈做一次老师!”路永澈皱眉道:“可这‘舞琴手’是你邵家的绝技——”邵利恬气恼道:“都现在啦,你还说什么‘你邵家’的,咱们不是一家人么?”不待路永澈反驳,扯起他便比划起来。

邵利恬难得教得如此用心,路永澈又是一点就通的习武苗子,再加上又一心想要打赢邵群,更是聚精会神。邵利恬只当是自己教导有方,得意洋洋,嚷嚷着明天便替了爹爹,自己开个武场收徒去。

两人这样一教一学,日子倒也过得飞快。邵利恬虽然丑陋古怪,对路永澈却百依百顺;路永澈又是好相处的人,倒不嫌她,只将她当作妹子看待。邵利恬生平除了父亲,谁又曾这样体贴关怀,不施冷眼地平等待她?她除了父亲之外,又何曾与谁如此亲昵?她虽生得丑陋,内里却也不过是一般少女,芳心初动,难舍难分。

路永澈心无旁骛,进境极快,终于将这一套功夫学了数成,一跤坐倒,笑道:“总算明白些了!虽然对着你爹爹仍不见得赢,但至少也能抵挡一二。”他头上的汗珠黏着前额的发梢滚落下来,那一双炯炯的眼睛黑得发亮。邵利恬只觉得喉咙发干,突然无比地自卑起来,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身上的衣衫,又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低声道:“路大哥……我……我是不是难看得很?”

路永澈一愣,倒没想过她会这样问话,想也没想便脱口道:“怎么会?你这样子挺好。”邵利恬怒道:“你分明骗人,当我傻的吗?我打烂你的嘴!”她平素里骄横惯了,竟然习惯性地抬手一耳刮子打去,好在立即反应了过来,碰着路永澈的脸孔时没有用上力道,硬生生把手缩回,打在自己另一边的胳膊上,哼了一声,痛得龇牙咧嘴。

路永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没有骗你。这世间所谓好看歹看,本先就是人定的,你在意别人的眼光做甚?利恬妹子干脆直爽,在我眼中,这世间多少人都不及你。”

邵利恬被他说得怔怔发呆,脸唰地红了个透底。路永澈又道:“你总是蓬乱着头发,人们看不惯,自然对你说三道四。稍微扎一扎便好。”于是伸出手替她拨顺头发,他也不会绾太复杂的髻,只是依凭记忆中母亲发髻的模样随意一束,虽然仍不甚体面,但至少看去不那么邋遢,整个人也精神起来。

邵利恬开心得几乎要蹦跳上一天一夜才够尽兴,抓着路永澈的衣衫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半晌终于叫道:“路大哥,你待我真好!我教你——教你能够胜我爹爹的法子!”

路永澈禁不住问道:“真的?真有这样的法子?”

邵利恬笑道:“我怎敢骗我家相公?自然是有的,而且就在爹爹的杀招‘舞琴手’第二十一式‘雪泥鸿爪’上——这一招,其实最容易反败为胜。”

“爹爹便曾叮嘱过我,不许我擅用‘雪泥鸿爪’,怕我功力不到家,被高手看出破绽,反受挟制。然而他自己却说这天下除了赫连外没人能胜得了他,因而倒从不避忌。你若真想在拳脚上胜过爹爹一招,那么我便教你这破解的法门。”邵利恬得意洋洋地说道。其实她这一招破解的办法,却也是从赫连誉那里学来的,化的是赫连家“剪心绝掌”中的“断梗飞蓬”,正是这一招“雪泥鸿爪”的克星。她故意不说出这招式的来历,好让路永澈对自己更加感激几分。

她一面教,一面道:“只是这招术有些狠辣,你下手时,千万要轻些,别伤了老胳膊老腿的爹爹。”路永澈道:“不过是比招罢了,你放心就是。”邵利恬大笑道:“说也归说。你若打他几个巴掌,我倒是更开心哩。”

隔日,路永澈逮着邵群,要再比过。两人翻覆十余招,路永澈持剑代爪,使得却也是邵家“舞琴手”的招式,一时间不落下风。邵群微微惊道:“这招数你是偷学谁的?”路永澈道:“是利恬妹子教我的。只是我身为重露宫弟子,不得使用剑以外的兵刃,因此擅自做主,化爪为剑,得罪之处,还望岳丈大人见谅。”说话间剑招不停,寰转之处却游刃有余,便似使了多年一般。邵群心下赞叹,自己诸多弟子,有这等天赋的也不过尔尔,当下更起爱才之念,心想一定要将这送上门的女婿留住,那漕帮今后也还是邵家的基业。他暗自打算,若要收服这等初生牛犊,必须先挫尽了他的锐气,因而更不打话,连下辣手,那招“雪泥鸿爪”扑面而来。

路永澈等的便正是这一招,还怕摊不到他用,没料到他这么快便使了出来,正中下怀,一招“断梗飞蓬”后发先至,陡然迎上。本先若论内力精湛,掌力飘逸,路永澈这一招“断梗飞蓬”都尚且未得精要,然而他化此掌招为剑招,手中那一柄朴实无华却天下难匹的利刃便占了大便宜。邵群没料到他竟能出此招,脸色陡变,待要躲避之时,双手却先被那凛冽的剑风扫出血来;路永澈更不留情,直逼而上,将剑架上邵群的脖子。

邵利恬见夫君胜了爹爹,心下欢喜,又暗忖是自己教导有方,更是手舞足蹈,笑道:“胜啦!胜啦!路大哥,你放开爹爹,就罚他今日请我们去海阁楼大吃一顿吧!”

然而路永澈却似乎没听见似的,长剑仍架着邵群,半分不见手软。他道:“岳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委屈您现在便带我去见三哥罢。你要当着我面放他离开,发誓永不再为难于他。”

邵利恬脸上变色,道:“路大哥,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不是说不伤我爹爹么!”

邵群略微迟疑片刻,道:“好吧,我既输了,那也无话可说。我发誓不再为难顾三侠就是。”转头吩咐小厮备马。

邵利恬扯着嗓子大叫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你不是说只是切磋比武么?为什么……为什么……又与那个狐媚子有关?!”

邵群早习惯了自己女儿的撒泼,当下只作没听见,径向外走。路永澈撤去了剑,紧紧跟在邵群身后,听见邵利恬如此大喊,回头满是歉意地望她一眼,终究没有停住脚步。

邵利恬独个儿留在庄园里头,不敢相信地望着路永澈和邵群向外渐远的身影,喃喃地问道:“喂,路大哥,爹爹,你们干么不理我?回我话呀!你们不过是在争那个男人,那些好听的话,果然都是在糊弄我么?”

她并不傻,知道自己是被这两个最亲近的男子骗了。一时间心里便如卷起了飓风,巨浪汹涌,翻搅着百味酸苦,痛彻心肺。她见比武厅旁倚着柄金丝大环刀,突然发疯似地将那柄刀紧紧攥在手里,冲出门去。

“路永澈,你给我站住!!!”

邵利恬趿拉着鞋,倒提金刀,便似一头几近发狂的母狮,拦在邵群和路永澈的马前。

路永澈无奈道:“利恬妹子,我去见我三哥,有些事情须得分说清楚;等下便回来了。”

邵利恬拿刀指着他道:“我教你不许去!你见了他,哪里还会回来?!”

路永澈面上微窘,正色道:“利恬妹子,我说的话,自然不会食言。”

邵利恬冷笑道:“是啊!你路五侠是正派君子!我教你取胜的法子,是教你知晓我对你的好,却不是叫你用来和我爹爹交易,换那狐媚子去逍遥!”

路永澈怒道:“不许你如此说我三哥!”

邵利恬也怒道:“怎么?!只许你们一口一个叫得亲热,却不许我一口一个骂得爽快?!你心里只有你三哥,哪里还有半点的我?”

路永澈也是怒极,脱口叫道:“是,你怎么能和我三哥相比!”

邵利恬当即呆在原地,两眼直瞪着路永澈,道:“……你……你……好!……好得很!”话音未落,突然猛挥动手中的金刀,疯也似地砍去,她本就一身怪力,此时又发疯拼命,一刀下去,路永澈胯下坐骑四腿尽断,痛嘶一声,横跌在地上,挣扎不已。路永澈在千钧一发之际旋身而起,落在一旁,看着眼前景象,也暗觉触目惊心。

他替邵利恬扎的发髻,此时也全然散落,有些发枯的发又乱糟糟地撒满了脸;那匹马的鲜血又溅在她的头脸、衣襟上,整个人便似女鬼一般,十分骇人。她提了刀,走近那马,笑道:“我教你走!你再走给我看看呀!”

路永澈也拗起性子,梗然说道:“利恬妹子,我知道对你不起,但我今日必须见到三哥,等我回来,你要打要骂,要如这马一般砍了我的双腿,都悉听尊便!”语毕更不多言,施展轻功,向西而去。

邵群皱眉对自己的徒弟们道:“快把这马收拾了,家门口的,成何体统。”又转脸对邵利恬道:“不要再装疯卖泼,丢尽我邵家的脸面。还不快回屋里去!”说罢纵缰拍马,追路永澈而去。

邵利恬满面泪痕,望着他们消失的身影,突然提起刀来,发狠似的一刀刀下去,将那马剁成了肉沫;众多弟子上前拦得拦,抱的抱,才终于夺了她手中的凶器,将她拉入府宅;她却还双手扒着门边,恨恨地望着目能所及的尽头,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哭吼道:“爹爹,路大哥,……男人原来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骗我,都是骗我的!!……要是没有……这该死的……”

是了,顾雨溪!

一切都是因为多了这个狐媚子的男人!

邵利恬脸上的泪痕渐渐干涸了,她的嘴唇咬出血来。

只要没有他就好了。

——只要没有,顾,雨,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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