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豆红
大雨倾盆，如泻。没有广告的
闪电灼眼，划破漆黑长空。有惊雷声声轰鸣，震彻云霄。
雨幕覆盖的农家小院内传来声声妇人的惊叫，尖锐惨烈。
有年长妇人的呐喊声急切响起：“梁安氏，用力，再用点力，孩子就要出来了！”
有男子蹲伏于地上，埋头狠狠地将烟袋抽得“叭叭——”作响。烟灰色长衫有一角垂落至身边一小畦水洼中，边角泛起水渍蔓延的痕迹。
“哇——”有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响起，蹲伏于地的男子猝然站起，手中的烟袋抖落于地上，发出小小的声响。男子迅速冲向房内，脸上布满恐慌之后的惊喜。
年长的产婆挥臂拭额，脸上带笑：“恭喜恭喜，是个千金！”
头围红布条的中年产妇卧于榻上，脸上发出虚弱而满足的微笑。
男子手捧襁褓，脸上尽现慈爱之色。
产妇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响起：“相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男子微笑着点头，恋恋目光慢慢自酣睡的婴孩面部收起，望向产妇，再望向窗外。
屋外院中直直矗立着高大的红豆树，有阳光自叶隙间洒落，细碎零落。有红豆果顽皮地跃出叶外，落于地面。隐匿于叶中的串串红豆上还挂有未干的雨珠，在阳光下散发出动人的光芒。
男子微笑，扭过脸来轻启唇：“就叫红豆吧！梁红豆。”
产妇微笑点头。
彼时，有薄雾，正淡淡散去。
二、七夕
娘端着朱红色托盘的手在桃木桌左边落下。坐在桌子右侧的红豆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手握绣屏飞针走线，动作之快速，令人叹为观止，只看见线头不停地穿梭跳跃和绣花针不时发出的闪闪银光。
绣屏上是一株已成雏形的高大植物，片片绿叶在逐渐地增添生机。
娘伸出右手轻拍红豆左肩。
红豆侧头，娘微微笑着，目光温柔慈祥。
红豆轻咧嘴角，有弧度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极为好看的微笑。
娘将托盘内的青花瓷盅递过来，看着红豆说，红豆啊，这是参茶，对身体有好处。多喝点。
红豆笑眯眯地点头，放下手中的绣屏去接娘手中的茶盅。
轻抿一口，怪异的味道令得红豆的胃部似被大手揪住一般地难受，胃液上下翻涌。红豆眉头轻蹙，闭上眼睛，大口吞咽碗中的茶汁。
将空碗小心放在托盘上，红豆冲娘笑笑，又侧身拿起绣屏。
娘轻拍红豆左臂。红豆转脸看向娘，满腹狐疑。
红豆看见娘对着自己说，红豆啊，你先别忙着绣你的红豆树。娘有事要与你讲。
红豆冲娘眨眨眼睛，轻轻点头，脸上写满认真的期待。
娘说红豆，你已经到了该出阁的时候了。与你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大都寻了人家好生经营过日子去了。
红豆拼命摆手，作着手势告诉娘，自己不想出嫁，想要一辈子陪在娘的身边。
娘微笑着摇头，说红豆，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你爹不在了，你是为娘毕生最大的希望。这么些年来，娘辛辛苦苦培养你识文断字、精通各门技艺，便是希望你日后能够寻得一门好人家。这是娘唯一的心愿。
红豆看着娘，神色惶惶。
娘继续说道，红豆。虽然你不能说话，可是无论在哪一方面，你都绝不会输与任何一名女子。娘老了，不能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所以娘现在要将你托付给另外的人。
红豆眼圈微红，眼眶里有泪光泛起。
她看见娘说，红豆。那个人，是扬州城里有名的大户，世代为官。现时的老爷，便是你即将要嫁的人。年长你9岁，文武全才。人品贤良，正派雅德。先年有过一门妻室，染病身亡。一直未再续弦，媒人来讲，说其人获悉你的品行后万分合意。娘已将你们二人的生辰八字相对过，匹配难敌。
为娘已先行多次造访过其府第，家规森严，家仆奴婢个个礼仪相加，扬州城内人人皆赞。更令人叹谓的是，虽亡妻已故，然时隔三年，此人仍在府中为亡妻设有祭堂，时时祭奠缅怀。由此可见，此人的情深意重，可见一斑。
你嫁过去，名牌上称为二夫人，实则与正品夫人无二。红豆，娘知道，在名分上，是委屈了你。可是，若能以此寻得如意君郎，也算为人生最大幸事了。何况，你……
娘看着红豆，欲言又止。
红豆伸出手去，握住娘的手，轻笑，点头。有泪大滴地从脸上跌落。
娘轻拍红豆的手背，说红豆，即时起，你便安心筹备婚嫁之事。嫁过去以后，要事事以夫君为先，宽待他人，严于律己，勤俭持家，兴旺门庭。你要记着，你未来夫君的姓名。
你们的大婚之日，订在39日后的乞巧节。
苏锦墨。红豆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三个字。
有风扫过，卷落窗外红豆叶，打着转，飘零。
再过四个月，我便17岁。然而却是再也见不到红豆开了。
红豆咧嘴，笑容凄凄。
三、浓情
扬州美，美在水过城中，城在水中。
城中小东门内有夹河名为小秦淮，三四月间，芍药桥栏，处处桑竹，翠柳迎风，海棠似锦。芳草萋萋，莺歌燕舞，碧波微粼，烟光明灭。
瘦西湖有观音山。观音山里有寺庙，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无数。
红豆会择吉日良辰，细细装备打点所需之物，着素衣与贴身丫鬟一同缓步上山。虔诚叩拜，感恩祈福。
相公待她极好，体贴入微，温情脉脉。除了祭堂坚持亲力亲为外，府中之事皆交于她打点，安心为官。世人皆赞扬州知府苏锦墨廉洁奉公，体恤民众，造福百姓。一时之间，扬州知府胜名远播。新夫人红豆贤良淑德、品貌兼具。其为人处事之态，令得亲邻崇敬，家仆奴婢万分拥戴，苏府之繁盛，更添锦色。
红豆卧坐于厢房靠窗摇椅上，手握大叠宣纸，一张一张细细翻看，面带微笑，小心翼翼。手边桌面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已阅的纸张，纸张上布满形态大小各不一的两种字体。一种粗犷奔放，另一种娟秀工整。
这是过去三年里，红豆与相公苏锦墨的对话方式。
初时，相公无法理解红豆以手势表达出的内容。红豆急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却依然无济于事。只得将头埋于臂弯无声哭泣。
后时相公灵机一动，拿来笔墨，执笔与红豆对话。红豆眼中的绝望与哀伤刹时一扫而光。
时间久后，相公逐渐对红豆的手势熟知无误，而红豆同样能够从相公说话的唇形中看懂他所说的内容。书信交流的方式，却是一直保存，延续至今。
相公曾问她，不能说话，是天生，还是后天的病遗。 红豆只是笑着摇头。相公说，娘说，你的病，是先天性的，无药可医。红豆笑着点头。相公便不再说话，搁下笔将她紧紧拥于怀中，轻抚头顶。
相公曾不辞辛劳找过无数名医，想为她治病。然而每一次，红豆皆闭门拒见所有来客。如此三番，相公不再坚持。只是在纸上写，夫人，无论何时，无论康健，你我执手，患难与共。红豆在此语后重复，你我执手，患难与共。
瞬间，便有泪滴掉下来，仿佛印章一般，准确无误地覆盖在真情诺言之上。
娘果然慧眼识人。幸然自己，并未抵死不从呵。红豆微笑。
只是不曾想，三年间里所有的笔迹，均被他这般细心收藏着，每一张，都平整完全，纵使纸张略有泛黄，却仿佛可以透过时光的印迹，嗅到曾经淡淡的墨香。
娘，你若地下有知，可会欣慰？有相公如此，不枉我红豆此生了。你安息吧，娘！
清明，风雨凄迷。红豆良久地跪在长满青草的坟茔前，泪流满面。
青烟雨雾，天地苍茫。
低矮的坟头和单薄的身影逐渐缩小成一个点，寥落孤寂。
四、红豆簪
有圣旨至京城快马加鞭传来，诏扬州知府苏锦墨进京面圣。苏锦墨领旨罢，回府打点行装。
红豆在他简单的陈述里得知：闻言邻国近日内有小股敌兵疯狂侵占我朝土地，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惨不忍睹。敌方力量和侵略范围不断扩张，大有侵吞我朝之意。圣上秘密下旨传诏各路军机重臣上京，共商退敌大计。
红豆听完，心下一凛。即旋很快回复常态，面带微笑地握住苏锦墨的手，弯弯的眼睛里透出明亮信任的光。
苏锦墨伸出手捧住红豆的脸，细细端详。指尖轻轻划过红豆凝脂般的脸，满眼深情。
红豆看见他对自己说，夫人，我会很快回来。
红豆用力地点头。微笑。
苏锦墨一手捂住红豆的双眼，一手自衣袂处握成拳状，伸至红豆眼前，摊开。再慢慢移开挡住红豆眼睛的右手。
掌心处，斜躺着一枚精巧的发簪。簪柄通体晶莹，泛出碧色的光彩。簪坠是一束别致的金流苏，每一根流苏在不同的位置上串着一粒红豆，圆润饱满，明艳动人。
苏锦墨说夫人，明日是你20岁生辰。我怕是不能与你共庆，于是特意将早已备好多日的贺礼赠予你。你最爱的红豆，每一粒，都是我亲手挑选出来的。
红豆的眼中顿时亮起小小的火焰，一直亮到滴出水来。
苏锦墨抬手，将发簪轻轻插入红豆流云似的发髻。发簪轻晃，流苏坠上的红豆轻舞跃动。红豆伸手环住眼前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男子，双臂侧用力。微微隆起的腹部顶靠在男子下腹。
苏锦墨轻轻放开她的手，伏下身去将头贴在她腹部，很久很久。笑逐颜开。
他说夫人，我听见咱们的儿子在叫爹娘了。
红豆满脸娇羞，伸出粉拳轻捶苏锦墨胸膛。
苏锦墨一把抓住，笑着问，夫人，还没有来得及为咱们的儿子取名字呢。就叫苏念慈，可好？
红豆点头，满眼含笑。
苏锦墨低头在红豆额头印下轻轻一吻，转身向外走去，很快地消失在暮色深处。
五、阮青瓷
红豆在苏锦墨离开的第二日，腆着肚子，身着素衣登观音山。步履艰难，汗水浸透罗衫。有贴身丫鬟跟在身后，却是不敢上前来扶一把。因为夫人下令不许搀扶，一定要亲自登上观音山。心诚则灵，唯有这样，才能显示出自己的诚心。
红豆是去给自己的相公求平安。
苏锦墨前去数日，仍不见归还。
红豆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她在半夜里点亮油灯，挑拣上好的红豆，细细摩裟，哧哧拉拉撕剪着布料，用草木灰在布料上仔仔细细画标记，穿针纫线，缝制成衣。
烟青色的长衫在历经两个不眠不休之夜后缝制完成。裁剪精细，线条流畅，轻薄绵软。长衫边角有绸缎绣边，针脚细密。领口处对襟慢慢斜开，九颗做工精致的盘扣一直扣到腰间。每一对盘扣，都密实无间，牢牢相扣。仿佛不愿意分开的恋人一般，抵死缠绵。
红豆手捧长衫，一遍又一遍细细检查针脚和盘扣，终于，一直深锁的眉头渐渐展开，面露微笑。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红豆簪在发髻上轻轻摇晃。
祭堂门外，红豆来回踱着步，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进去。
此前，祭堂无论清理、打扫，或是供香、更新等，一直皆是相公亲自打理。祭堂是禁地，相公不允许任何人踏入一步。包括红豆本人。大婚之日时，相公便严厉告诫，不得进入祭堂，违者定然严惩不怠。
红豆时刻谨记娘的教导，安守本分，绝不越矩毫厘，将知府夫人的角色扮演得游刃有余，深入人心。
这祭堂打理，本是相公每日必做功课之一。然相公进京至今已是第13日了，仍归期杳无。不知这祭堂里头，是否布满了尘嚣？红豆眼前仿佛出现了相公归还，见罢此景时戚凉的神情。想到此，红豆的心间隐隐酸堵。
她竟然从来不知，前一任夫人的任何，丝毫。苏锦墨绝口不提，她也绝对不问。是否自己太过于自私？竟然从不曾前往关心体恤，哪怕上一柱清香呢？
红豆将右手放在心口，左手推门，心中默念：姐姐，得罪了。我只是好意来为你打理居室。
祭堂内一片乌压压的黑。没有任何窗口，唯一的通道，只有一扇门。门对着僻静小径，永远不会有阳光投洒进来。巨大的白色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照得祭堂内影影绰绰。连呼吸，都充满了阴冷的味道。
红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壮着胆子继续朝前走去。
厚厚的灰尘在空气里飘荡，引起肺部阵阵刺痒难捺。蒙着厚厚黑布的灵台上，果盘内置着失去水份的水果，干瘪丑陋。裂纹纵横的面点早已变质。香炉里熄灭的香支燃烧的痕迹参差不齐。正中端端摆着一尊灵位。红豆上前几步，终于看清灵牌上的字迹：爱妻阮青瓷之灵位。
犹如惊天炸雷，将红豆劈得定在原地。
阮青瓷。苏锦墨的前任夫人，居然叫阮青瓷？
那个曾经艳冠群芳，名扬江浙的名妓阮青瓷？那个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阮青瓷？那个令自己差点丧生，无端端变成哑巴的阮青瓷？
红豆体内有热血陡然翻腾，直冲脑门。她想大喊，张开嘴，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她死死地抓住灵位摇晃，仿佛要将灵牌上的人摇醒。
“嘭——”祭堂的门被人大力踢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苏锦墨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般站在她面前，目露凶光地怒吼：“梁红豆，你想干什么？你给我把灵位放下！不然我绝饶不了你！”
红豆仰面，看见苏锦墨铁青的脸孔和眼中的愤怒与激动，是此前自己，从未曾见识过的可怕。阮青瓷，在他心里，该有多重要呢？似有钝器准确无误地最柔软的心脏砸中，红豆伸手扣住心口。
此时，她多想大声地告诉苏锦墨，从前的梁红豆，是个多么快乐的孩子。有将她捧在掌心的父母，有共同玩耍的伙伴，可以成天放声歌唱，洒出一腔清脆甜美。那时候，她的外号，叫“赛百灵”。
随着爹爹外出经商的顺利发展，曾经的农家小户逐渐变为商贾大户。9岁那年，有个名叫阮青瓷的女人占据了爹爹的全部心灵和心智，爹铁了心的要将这姓阮的女子娶回家来正名予份。爹和娘开始不断地争吵，继而大打出手。而每一次争吵的结果，必是以娘的伤痕累累而告终。
红豆看见原先长在娘脸上的忧伤渐渐藏进了娘的眼里，再渐渐地消失不见。
终于有一天，红豆看见娘悄悄地出门，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红豆一路尾随，想与娘玩捉迷藏。
红豆看见娘走进一户庄院，便快步奔跑过去，刚想叫娘，却发现娘侧立着手握利斧，而爹，则倒在一滩血泊之中。红豆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娘在身边，面无表情地问红豆，都看到了什么。红豆拼命地摇头，啊啊地叫着，说不出话来。娘神色警觉地上下审视，红豆依旧啊啊地叫着。
后来，娘给红豆找了很多个郎中，皆找不出症因，只说是惊吓过度导致失忆失语。
娘自然不会如此轻易相信。后几次三番拿针刺、火烫、毒蛇来试探真假。每一次，当红豆张嘴想喊“救命”的时候，爹倒在血泊里的情景便会跳将出来，将话语生生卡在喉头。
娘终于相信，红豆是真的不再会说话，也无法记起当时发生了什么。变本加厉待红豆好，百般疼爱。
爹最终被官府定为他杀，因由：谋财。而阮青瓷，则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而，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已经太久不曾开口讲话，忘了要怎样去发音。
悲伤自心底升起，红豆身影微颤。手中的灵位掉落到地上，灵位底座和灵牌被摔裂开来，发出零落的碎响。
苏锦墨猛冲过来，抓起地上散落的木板。一步一步逼近至呆立的红豆身前，眼晴通红，似要喷出火来。
“啪——”清脆的声响在空气中刺耳地响起。红豆一个踉跄，头重重地磕在灵台桌角上，有殷红的鲜血顺着额角缓缓流下。
红豆拼命地扶住桌角站起来，面目青肿。慢慢地，走向苏锦墨。站定。手指灵牌上“阮青瓷”三个字，又指向自己的肚子。继而大笑，泪流满面，全身剧烈颤抖。她用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三个字：苏念慈。
有血滴顺着额角滑向脸颊，再落向地面。
红豆缓缓站起，伸出双手狠命捶击腹部，张大嘴发出干哑单调的“啊——啊——”声，青筋暴露，面目通红。
苏锦墨丢掉木牌冲过来抓她的双手，梁红豆拼命地挣扎，想要甩开。苏锦墨狠狠地扳着她的肩大力摇晃：“梁红豆，你想干什么？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红豆软软地倒下去。双目紧闭，面色蜡黄。下身有血源源不断地向外涌，染红了罗衫，染红了地面，更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天空，血色黄昏。
六、舞妓，陌落
梁红豆腹中的胎儿不幸夭折，时年5个月又13天。
苏锦墨不眠不休日夜守护在榻前，精心照料梁红豆。
苏锦墨说红豆，来喝点鸡汤。
苏锦墨说红豆，来，吃饭了。
苏锦墨说红豆，来，我帮你洗脸。
苏锦墨说红豆，对不起……
梁红豆只是睁着眼，一直睁着眼，睁到不能再睁时自然闭合。面无表情。不哭，不笑，不吃，也不喝。
苏锦墨蹲在无人的角落，狠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部，失声痛哭。
梁红豆在3天后消失在苏府。
苏锦墨迅速派人搜遍了扬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找不到梁红豆。
梁红豆自此消失在苏锦墨的生命里，不留一丝痕迹。
苏锦墨再也不曾见过梁红豆。
苏锦墨手捧烟青色长衫，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九颗精致绝妙的盘扣花纹触痛了他的心，痛得他泪如雨下。
此后三年，苏锦墨将此衫视作尊宝，爱之切切比生命来得更为重要。
他日日必抚此衫，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如同膜拜景仰的神灵一般。然而却从来不穿。
他总是喃喃自语说红豆，对不起……
三年后。
一名为“相思班”的戏班子在扬州城内名声鹊起，风云赫赫。一时之间，竟成为扬州百姓饭后茶余讨论的热题。
话说“相思班”因某舞妓而扬名。此女擅舞水袖，常着碧色罗裙，能将长长两截袖袂舞得好似嫦娥奔月般袅娜多姿，亦能把长袖挥得尤如《满江红》般令人热血澎湃，还能拿长袖当画笔舞出各种云愁雨恨、悲欢离合的千姿百态。举目处鬓鬟旖旎，顾盼时眉眼多情。诸多达官显贵为此而痴迷，争相追捧。此女名唤：蔻色。
历年繁盛昌旺的苏府，早已败落。苏锦墨日日沉缅于悲痛之中，无可自拔。无心应对官场之事，索性辞了官职居于府邸，日日大醉。苏府日见萧索。到最后，只剩下几个忠心耿耿的家仆和老管家，艰难持家。
一日，一家仆外出归来，小心翼翼敲响房门，轻唤：老爷。
“嘭——”有酒坛子被砸碎的声音。令人胆跳心惊。
家仆沉默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老爷，小人今日去相思班看戏，似乎，似乎看见夫人了。
“腾——”房间很快地被打开，苏锦墨脚步不稳，跌跌撞撞。满嘴酒气，眼睛睁得老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家仆低下头去，声音嗫嚅：老，老爷。小人，好像看见夫人了。
苏锦墨的酒劲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激动地抓着家仆的肩膀说，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家仆点头，后退几步，呲牙揉着肩膀。丢下一句：在相思班，看见的。撒腿就往外跑。
苏锦墨在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秦淮河边搭建的戏台子上，目不转晴看完了相思班的整场演出。蔻色在最后出场，舞的是一出《蝶变》。从幼时丑陋的雏虫，到后来的结茧自缚，至最终的破茧成蝶，每一幕，都被其演绎得出神入化。尤其终曲之幕，蝶变，更是绚烂多姿，缱绻迷人。
蔻色始终不曾露面，脸部一层薄纱相遮，有种欲说还休，欲拒还迎的神秘与诡丽。苏锦墨始终看着她，罗衫长袖包覆，他无法断定这名唤蔻色的女子便是红豆。然而在蔻色谢幕下场的一瞬，他看见她的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枚碧色的发簪，簪坠处，有小小红点在不停晃动。
红豆。苏锦墨的心顿时一阵强烈的抽痛。
他悄悄折身，消失在人群中。
苏锦墨连接着看了9日相思班，场场不落。
9日里日日都有蔻色的戏份，或前或后。舞的水袖，绝无雷同的戏码。然而接连9日，每一日，蔻色不同变换的发髻上，却始终只插着那枚碧色流苏的小发簪。
终于，在第9日。苏锦墨身着烟青色长衫，来到后台。
蔻色正在卸妆。苏锦墨走上前去，轻唤：红豆。
女子眼皮也不抬一下，语气平静地纠正：公子，您唤错了名。小女子蔻色。杜蔻色。
苏锦墨说红豆，我知道你是红豆。
女子面无表情：公子，您认错人了。说罢扭身欲离去。
苏锦墨伸出手拉住女子衣袖，神色切切，他说红豆，你怎么会说话了？红豆，你不认得我了么？红豆，你瞧，这是你给我缝的长衫。我一直没舍得穿。
女子扭头，用力甩掉苏锦墨的手，目光凛冽：公子，请自重。这里是戏班，不是寻花问柳的是非之地！
说罢转头大声叫道：沈娘，叫班主，有人捣乱，让人好生烦忧！
几名彪形大汉迅速地凑拢过来，各抬手脚，将苏锦墨径直架了出去。
烟青色长衫被沾染上厚厚的灰土。有一粒盘扣散开来，怎么扣也扣不拢。
红豆，是我将你遗失了么？就像这盘扣一般，散开来，便再也不能牢牢相扣？但你何以，一直带着红豆簪？你说你不是红豆，那末你又是谁？
七、相思扣
散开的盘扣，盘带断落。苏锦墨细细搓洗着烟青色长衫，比对待自己的肌肤更为小心轻柔。
待晾晒干了，我再细细缝上。苏锦墨想，他一手捏盘扣，一手拿断落的盘带去绕盘扣。盘扣的帽头内似有某样坚硬的物体。
凭手感，一般线条编制的盘扣绝不可能如此硬实。满腹疑虑，苏锦墨解下佩刀，小心地割开盘扣的帽头。一小粒红色物体跳跃着滚落到地上。
苏锦墨蹲下身去捡拾。
原来，是红豆。
苏锦墨大悟。
再次细数盘扣数。九颗。一共九颗。
九颗盘扣，九粒红豆。
红豆最相思。那末九为何？历来寓意为地久天长。
红豆，原来，你将这缕缕的相思与浓情，都密密缝合于这盘扣之内。而我竟然，一直不知。
相思班。
相思扣。
八、属于
苏锦墨日日前往，默默远观。
三个月即将期满，相思班将拆台远行。
有消息称，扬州现任知府宋释将于近日迎娶相思班的蔻色姑娘。
苏锦墨闻讯，眼前发黑。
速速赶往后台。却见蔻色正朝这边走来。
在蔻色面前他停住，说红豆。
蔻色继续向前走。
他在背后说，梁红豆，你就算不承认你是梁红豆，也无从否认你便是梁红豆的事实！是我愧对于你，你应该恨我，我也恨我自己。可是这样久了，你还不肯放过自己。究竟要怎样，你才肯做回你原来的自己？相思扣，是不是你缝的？
蔻色的步子有一瞬间的迟疑。
苏锦墨继续说，蔻色，那个宋释，不是好人。早年与我同朝为官，便恶名远播。只是善于奉承拍马，这才得以今日官爵。
蔻色停下来，并不回头。声色平静：要怎样，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说罢，渐渐走远。
苏锦墨捂住绞疼的心口，慢慢蹲下身去。
红豆，你终究还是不属于我了，是不是？
九、救赎
扬州知府大婚之事，终究未能举行。
脑满肥肠的知府大人宋释在大婚前几日突然失踪。随后，府邸被封。家道败落。
蔻色在消息传出的当晚不知所踪。
众人纷纷传闻所为殉情。有传言称，有人看见她纵身跃入秦淮河。
苏锦墨沿着秦淮河的上游一直走到下游。始终没能找到蔻色的尸体。
他左手紧紧攥着那9粒红豆，说红豆，不管你是否还活着，我都一定要找到你。
在下游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有年迈的渔翁，背着鱼网前来捕鱼。老渔翁看着苏锦墨懒懒开口，年轻人，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苏锦墨朝老人弯腰，深鞠一躬，说，我在找人，找我的夫人。
老人神色惊讶，不会有这样巧的事吧？年轻人，前几日，我正好救了一位姑娘。我撒网的时候网住了她，估计是从上游冲下来的。手里死死地握着一支发簪。
苏锦墨向着老人连连鞠躬，老人慌忙摆手说，别弯腰了年轻人，你还是把力气留着去叫醒你的夫人吧！她命大，没被淹死，可却一直昏迷不醒。村里的郎中来把过脉了，说是溺水时间过长，脉象浮迟而虚。走吧，你跟我走吧！去把她叫醒。
苏锦墨握着女子的手说，我是该叫你蔻色，还是该叫你红豆？你为什么这么傻？
他说红豆，阮青瓷那年流落到扬州被我所收留，可三个月之后她在房中自缢身亡。因她得知了你父亲死亡的消息，无法接受，于是执意随他而去。她之所以流亡到扬州来，是因被你母亲派人追杀。
她是真心爱你父亲的，你的母亲太狭隘自私了。
我答应她，为她立一座灵位，上书：爱妻阮青瓷之灵位。其实，那是她代你父亲为她自己而立的。
我自幼父母双亡，由于无心婚姻大事，于是一直用青瓷来作借口。其实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只是她告诉我，要我找到你，好生照顾你，她担心你母亲当年的心态，已经无法正常地去教育你。
提亲之时，我对你母亲隐瞒了一些事实，因为我怕她伤害你。她将你托付给我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选择去见你父亲，或许，她真的太累了。这样，或许是另外一种解脱。
而我们的孩子苏念慈，并不是为了纪念青瓷。而是希望他能感恩感念，以慈向善，快乐平安。
对不起红豆。我不应该隐瞒你事实真相。可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够过得快乐一些，温暖一些。
红豆，你还记不记得，你做给我的长衫里，隐藏的那些相思扣？
一共九颗，对不对？
你是想告诉我，我们要在一起，患难与共，地久天长，是不是？
红豆，你看，我全都带在身上。等你醒了，我们一起把这些红豆，做成一个大大的相思扣，你一半，我一半，牢牢相扣，永不分开。
苏锦墨的泪掉下来，大滴的，打在红豆洁白如瓷的脸上。他伸出手去，小心地抹拭这些水迹，轻轻地抚摸着红豆光洁的脸庞，低下头，嘴巴凑在她耳边说，该醒了，夫人，我们该回家了。
此时，有一缕阳光倾泄而下，透过屋子的隙缝，温暖地洒落在红豆额头，映照出圆圆的光影，仿佛红豆盛开的模样。
红豆紧闭的眼皮微微跳动，落下晶莹的句点。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