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人方不可惧
作者:绕指三仙      更新:2020-01-09 07:03      字数:3002

入夜,天气有些凉爽。

陈千语依旧像往常十数年来一样,在自己的屋中,研墨作画,好似从未曾与人发生过争执。

陈千语的小屋虽然不大,但推门而望,左侧俱都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籍,右侧这是一张小方桌,两条长凳。桌子上摆着砚台笔墨,几摞宣纸,长凳上则放着一副古琴,琴上横着一根长笛,几本古谱规整的叠在一边。

自从年幼时搬到这阳平县来,从未有人教过一笔一划。可是每当提起狼豪笔,陈千语就感觉周身沐浴,行云流水,见字见画,都信手拈来。

字写多了,自然劲力透纸,但时日一长,总觉得这字如锥,越写越尖。尤其是最近几年,每次自己提笔写不到一个时辰,就感觉笔尖有些许晃动,而心头却随着笔尖的晃动有些瘙痒。所以,每逢这个时候,便停下练字,重新研个墨,作上一幅画,心中那丝瘙痒就会舒缓许多。

刚勾勒出一副牡丹,还未润色,陈千语忽然嘴角起了笑意,寻思道:今日公母二壮都想折辱我,那我便画个双犬戏花图好了。

陈千语盯着半纸牡丹想了下,便提笔作了起来,一个时辰不到,满面笑意得震了下纸张,放下狼毫,吹干墨迹,轻轻将纸压在小书桌上。提起那根长笛,走到窗边,抬头看了眼月色,轻声吹了起来。

笛音如同月色一般轻轻地飘洒了开来,本来稍微有些喧闹的后府院,也静了下去,时日久了,府苑的人都知道这十七少爷虽然手无缚鸡之力,整日冷面不语,一寻他开心就寻死觅活的,但他的笛声却是极为悦耳,忙碌了一天,听着这笛声入睡,实在是惬意,就算是最喜好吆喝的习武护院们,也都能静下来,不一会儿就有鼾声从他们房间传出来。

夜色中一个身形矮小的人影轻轻推开了陈千语的房门,拎着个包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陈千语见状,也收了笛子,脸色罕见的缓和下来,笑着对来者伸手比划道:“李伯,今夜的画名为二犬丹下戏,你明天拿去给人家时说这就是图个乐子,不要钱的。”

光线虽然还是有些暗,但已经看清来人是个有些许驼背的瘦小老汉,看手势是个聋哑人,从包裹里取出一只油包鸡和一小壶酒,又重新把包裹塞入褡裢,笑着朝陈千语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画出了门去。

“唔,这鸡还有些烫手,估计李伯又偷偷起炤热了一番。”李伯是陈千语娘亲当年的马夫,记忆里就一直是聋哑的驼背老汉,他经常扎些手工品拿去集市贩卖,换点碎银子,也能给自己穷苦的老东家少爷加点衣衫粮食。所以李伯也就是陈千语压抑这么些年来唯一愿意笑脸相迎的人。

三年前某天,李伯拿陈千语的墨宝当油纸包裹自己雕刻的小玩意儿去燕京城贩卖。结果遇到开字画行的商家,一眼就相中了陈千语的字,大大方方开了一两银子买了去。打那日起,李伯隔三差五便去陈千语那儿寻些笔墨换点银子。

送走李伯,陈千语脱下白衣,晾挂起来。盘腿坐在床边,合上双目,心中默摆上一副棋子。

自懂棋之日起,这棋子万千变化无需摆下棋盘,陈千语单凭意念,便能想个通顺,心中各执一子,几个时辰也不会错乱了棋步。但今日只是下了十数步,心中棋子却无端轻颤起来。

“糟了,心棋一动,定是有劫。”陈千语立时睁开双眼,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一扣。年号,月,日,时辰默念一遍,诚下心来,左拇指一屈,停在无名指最上方。

“卦为赤口,争执所致,今日午时和傍晚两场争执,心棋轻颤是小劫,那悍妇被我吓住,怕我反噬她,真若要阴我,定是生死大劫。看来应该是那王大壮了。”陈千语想到那粗眉圆脸少年,面如止水,站起身吹熄了桌上烛火,转身走到床边,取出一套黑色衣衫换上,又拿了块黑布攒在手中。

夜色渐深,整个后院一片宁静,偶有初秋虫鸣。

隐隐有团人影自院墙上翻过,透过月光看见地面上人影有些宽,正是午时下棋的王大壮。

四下查看了一番,王大壮悄悄走到了陈千语的门外,从手上拿出把暗淡的匕首,插入门缝,一挑,打开了门栓。

“哼,这狗犊子果然睡着了,不是传言和县里瞎子学的能掐会算吗,可算得今日要挨顿毒打不?”屋内一片漆黑,但透过月光,王大壮见床上凉被鼓起,心底一喜,把匕首插入裤腿,从怀中掏出一捆麻绳,大步迈出!

阴暗的屋内忽然发出一声闷响,霎时又恢复了平静。

“唔!唔!”王大壮觉得呼吸不畅,刚有点意识,又感到后脑火辣辣的疼痛,挣扎一下,发现四肢竟然像待宰的猪一般被麻绳打了死结,而自己嘴里却被堵了块黑布。

“从现在起,只许我说,你只能听。”换回一身白衣的陈千语点着根蜡烛,慢慢出现在王大壮眼前,拖了根凳子,依旧面无表情。

“本以为午时激你一下,你要筹谋数日寻个机会再来害我,可入夜你便来了,倒有点出我意料。”陈千语整了整衣衫。

“不知你可曾听过一句谚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还一针’。”

王大壮园脸一横,翻了个白眼。

“看起来是没有听过,这不打紧,我自幼受尽折辱,饱尝冷眼,你这点不屑我并不放在心上。其实我也觉得那句谚语有误。”

陈千语忽然皱了下眉头,从王大壮的裤腿处拔出了那把有些生锈的匕首。

“想来你还不止要打我一顿,是想割了我喉咙吗?”

王大壮闻言立时收了白眼,使劲摇头,他一个十几岁乡野少年,怎可能为点小仇便杀了陈千语,这匕首只是挑门闩用的而已。

“其实我想说,这谚语分人来看,我心里只有这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话音一落,陈千语手中匕首缓缓顶在王大壮心口,任凭被捆的身子如何挣扎,王大壮还是眼睁睁看着锈迹斑斑的匕首刀刃消失,只余一把刀柄插在心窝处。

陈千语手腕翻转了一下,明显地感觉到刀刃和肌肉纠葛的撕扯,盏茶时间,支支吾吾声音沉寂下去,而这具身子也随之停止了抖动。

生锈的匕首也能生生捅入体内,直插心房,再反转搅碎。这酷辣手段看起来显然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陈千语用力背起这粗眉园脸呲着目的尸体,轻轻推开了屋门,月色一如既往地洒落,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这小小县城夜晚便连个军府巡逻的也没有,陈千语一路走到了平日里放牛的山脚阴面,那里有一座乱葬岗,四面环山,断字石碑和杂草相间,不时有虫鸣阴风声,霎是吓人。

尤记得第一次背尸来此处自己惊恐痛哭的模样,陈千语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年自己五岁,母亲病死,自己刚被流放到这里。自幼虽不算酒池肉林,倒也是锦衣玉食,与母亲其乐融融。但就是来到这里那一天起变成了人间炼狱。再也见不到一个和善之人,府苑来的管事妇人日日打骂自己,那一群恶仆白日朝自己打扫的屋子撒尿羞辱,夜里醉了酒便悄悄潜入房间欲做些娈童之事。若不是自己三番五次自尽吓退他们,怕是早已糟了毒手。

陈千语八岁那年,一个彪型小厮又借酒劲闯入房中打骂折辱他,但怎料酒醉厉害,失足磕到床沿,摔晕了过去,终是不堪烦扰的八岁少年,铤而走险,用麻绳勒足了彪形大汉一炷香的功夫,也是借着月色,将对他而言硕大的尸体拖入了乱葬岗,心慌,恐惧,疲惫,几乎拖垮了幼年的他。

“王大壮,午时我激你一次,你若不放在心上,便没这一劫,但你既来寻我晦气,我必杀你。”

将尸体远远地抛入坟中,陈千语叹了口气,像是在跟死人说话一般,又说道:

“我当日熬了三年才明白这世间只有心更狠之人才能活下去,无论仇大仇小,我只怕活着惦记我的仇人,因为我还有大仇未报,分不出心神对付你们日夜烦扰,你若死后怪我,尽管化作厉鬼找我好了。”

陈千语直起身子,看到乱葬岗边上林中几许绿光,或者是鬼火,或者是吃腐肉的财狼之眼,但都无所谓,它们也会怕活人,却并不会畏惧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