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何为相思湾 二
作者:花霏何溯      更新:2020-02-15 17:12      字数:4332

相思湾东边是有河的,那年溪水还是哗哗流的,落进山涧里叮咚响声清脆得很,他也还是记得的。

之所以记忆那么清晰,是因为一大早进了街坊传言闹鬼的后山,夜深蝉鸣都还没回来。

他搀着孱弱的娘亲在门口,她望着天上挂着的那一盘皎月,看着地上零碎的石子。

第二天传来了爹的死讯,摔死的。在山崖下边。

娘守了一夜守来了这么个消息,她悄无声息地倒下了,郎中还没赶到就已经断了气。我就蹲在娘亲冰凉的尸体旁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那么平静。

后来小姑赶回来办了丧事,然后我跑了。

哈哈大笑像个疯子一样,笑声传了整个镇子。我从镇东跑到镇西,毫不畏惧地跑上来闹鬼的后山。

在那个寂静的深夜,我趴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溪水声就在脑中不断回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跳进溪水里,我跳进去了。触及刺骨的溪水一激灵,突然就在水中嚎啕大哭了,眼泪跟止不住似的一直涌出来,尽管溪水呛得自己很难受,还是停不下来,尽管明明溪水很浅,我还是站不起来,只能不时仰头呼吸。我蜷缩在水里以奇怪的方式痛哭流涕。

过了好久好久,他从水里站了起来。恰好吹来一阵风,冷得猛一颤。我才回过神来我做了什么白痴事。

回过头,月光惨败地照在潺潺溪水上,竹叶随风飒飒作响与那叮咚流水声合奏。

可是,转眼便是一场梦。

“君不见。”

在这繁花树下待卿归来,早就听闻驻守边关大军被攻破,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心中暗自许君的万千期望成为泡影。如今返回你我相遇之地。

那日已入深春,景如世外桃源一般。见此景,心里有些动容。轻把琴搁置一地,在那琴前坐下,手指微拨琴弦。曲毕,从树上跳下一人,那人手拿一把折扇,与纨绔子弟一般。

他眸中含笑,如春风般温柔。假象罢了,心中料想着这辈子定不会与人有交集。微微起身,拍去落在自己身上的花瓣,抱琴离去。

再一次的遇见是在同一地方,这次他却带了一把剑。我抚琴,他舞剑。时间久了,自也就习惯了,无意中也与他养成了一种默契。

突然有一日,在即将分别的时候,他留住了我,他说他要去参军了,让我等他回来。我仿佛在原地愣了许久,待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走了。

那日过后,我依旧每日都会来这地方,也每日都会坐在同一个地方抚琴。可那舞剑的人已经走了,我似乎已经开始想他了,我开始期待着人什么时候突然回来继续在我面前舞剑了。

他最后没有回来。我闭眸倚着树对着这天地弹琴,觉着这琴音似乎少了些什么,或者是说自己少了些什么心里不禁有些浮躁。不知弹了多久,一双手悠悠抚上了自己的眼睛…

好凄凉。

他曾见过群雁。

驾鹤于云海,半抹朝阳晕开金光,群雁振翅而过,翼若黑云,掩了那光,正如儿时那般,遮掩了光。

天不降雨,颗粒无收,家中余粮见底,阿爹脾气越发暴躁,只得日日以找粮为由躲了出去,秋季的田野一片凄凉,独坐田埂,望那田中,稻谷无水早早枯死,河中散发着腥臭的鱼尸早已被抢去当了裹腹的食粮。

秋日毒辣,只得起身往深林,踏落叶干枯作响,忽现几抹青葱,心下一喜,任那枯枝划碎短衫,屈指挖土,小心翼翼捡出野菜,揣入怀中,回身加快了步子归家。

家中院门紧闭,俯身钻过栅栏,轻轻推开木门,阿娘倚墙半卧榻上,面色蜡黄,两颊下陷,幼弟哭号,终是不忍,将怀中野草递去,忽闻碎木之声,回首只见阿爹长兄踏碎木而归,启唇欲辩,阿爹拳卷劲风而至,将话打碎在腹中,腹上剧痛难忍,哀嚎不止,阿娘长兄温声劝阻,终是拦不住一顿毒打。

日西颓,腹中无食不止低鸣,面上尬色难掩,忽闻有客至,小屋门虚掩,从缝里瞧见院中立一道人,白衫似雪,不知说了甚么,阿爹忙叫我与长兄出去,道人扫过长兄,不知低叹了句甚么,便俯身轻捏我腕,腕上微痛即逝,那道人竟是将我抱起,丢出几粒碎银,心下了然,虚握人白衫,生怕被手中土灰脏了,忽闻鹤呖,有巨鹤敛翅落院中,道人竟是一跃而上,鹤振翅而飞。

巨鹤破云直上,夕光晕染大片红云,有群雁振翅而过,翼若黑云避日,鹤轻呖,群雁散。

我冀明月生楚山。

安慰我心忧?是岁,晚风尽凋,泉眼凝塞。猿哀凄凄,城秋寒彻。

叶黄而亡其道,露重而不可垂。古道足痕声声脆,败枝折而颓。念及万物之将敝残,又感寥落之欲涕。且行去,且行去。

憔悴香花无觅处,山行薄寒且当无。

已而风止息,但见星辰初升,不闻蝉音渐沉。久之,云色开,雾气展。有光流如水,恰映小罗扇。独步揽月光逐影,至尽兴,至阑珊。

嗟!盼得明月生楚山。却立望婵娟,怀彼时好天良夜。

当此时,玉兔浓淡添人间,清辉弄尘,香雾迎风。正当垆年少,所遇猗猗娇女儿,容止则端方如玉,谈吐则忱忱胜火。朝也念君,暮也念君。何时复见,解我愁思!

而今已淮南木落,秋水绕黑山,湛湛上有枫,惟恐风过木叶下。片月斜生,一片寒寂景;未成新句,半阙相思引。

何人慰我心忧?步数里,至月隐。回身临窗,见灯冷焰息,盖世之善者,皆从命理,所求不得。

春秋荒唐谁一梦,万种相思不可逢。

陶碗粗糙,碗中茶汤微苦清甜,混合中药的清香,轻抿一口清汤过喉,暖风卷竹帘落在窗边不住脆响。

持碗的手放下,另一只手将顺着肩滑落的月色绒毛披风拉上,碗中的凉茶未见减少,搭在碗旁食指无意识轻叩木桌,酒馆位置颇佳,尤其是这个二楼隔间采光和采风都属上佳,透过遮光的竹帘,街上熙熙攘攘春意回暖。

这间孟家酒馆每年关门一段时间,短则几月,长则半年,可以说十分不重视经营,能开到现在全靠着卖的酒和凉茶味道名冠京城,只要是开着的时候,定是人满为患。

目光转回室内落在盛满清香凉茶的陶碗幽幽叹口气,只可惜味道再好也只能浅抿两口,凉茶微性寒,若是贪嘴多喝两口难免会咳嗽几声,若是一会下楼的时候再被掌柜小姑娘撞见,怕是少不得念叨。

起身系好披风拂袖推门而出,垂眸望见楼下柜台里算账的小姑娘勾唇低笑了声,抬腿走去准备和小姑娘打声招呼。在楼梯口转身处却猝不及防同一身染酒气之人撞个正着,踉跄之下一侧肩撞在梁柱上。

那人率先回过神来:“走路不长眼睛?”

肩侧靠在柱子上隐隐作痛,气息翻涌间之前仅是浅抿的凉茶似乎也发挥的效果,欲开口说话却只能低头掩唇止不住轻咳,思维倒是不适时宜的想着,这场景,好生经典。

正想些有的没得,掌柜小姑娘从外面挤进来,丢了一个“别怕我来啦”的眼神气势汹汹的对上去。

“闹事是吧,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哪里,你是胆大包天还是醉的不轻?”

京城里做得红火的生意身后多半都有靠山,孟家酒馆靠山是谁稍微打听一下便一清二楚,是以醉的敢在这闹事的当真是少。

而靠山本山正依着梁柱,看眼前吵起架来气势足足有两米的小姑娘扯了扯唇角泄出一丝笑意,继而又是几声轻咳,深吸几次后终于平复了下来,小姑娘已经把人骂走了,启唇欲道声无碍,话到唇边略微一顿,变成了:“你刚刚……是不是在心里叫我崽?”

不知道她这诡异的癖好从哪里学来的,但眼见小姑娘气势猛然折了下去,复而叉起腰故作凶起来转移话题。“说什么呐,我见你又咳嗽起来,是不是又跑去上面喝凉茶!这寒冬未过正是冷的时候怎么自己就不注意点!”

看来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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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哗然,坡下的水潭阵阵咕唔,间歇的鸟鸣声分外清脆。跳珠弹湿了衣角,烟雨覆了边境春色。

步履闲慢间跨过水洼、绕过软绵的泥泞,忽见路旁倒着一名男子。褴褛脏衣头发散乱,手边还瘫着个瘪瘦的粗布包袱,由身上细小划痕和淤青观来是自山坡上滚落。稍有提防持伞走近,蹲下将人翻一面探鼻息,气若游丝,又扒开人双眼查看最后诊脉。对其症状了然于心,遂将油纸伞后倾依靠肩膀,歪头压簦柄固定,翻出针包取了金医针开始替他治疗。

待三根金针入穴,地上人有了细微反应。等待的空闲里,将他的包袱打开放到他躺平的身上,都是些不值钱的小儿玩物和两件粗布衣,挑挑捡捡最后拿起陶球晃了晃:“看来是捡不到诊费了,这世道啊……”

见人转醒,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合紧他下颚让其吞下,再次抓手把脉。确认已无大碍便点了他睡穴,轻捻金针小心取回收好,抛着陶球离去。

这陶球的声音在雨天还蛮好听的嘛!

「这画像上的人,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亥时一刻。

是夜未寐。皎然孤月独歇寂空,星尘微散坐落紫禁四角八方。斑驳绣树残影随风轻舞照映阁前澄澈水塘,三两鲤鱼结伴浮游,终皆没于漆黑影丛。

夜风徐徐,自半抵雕窗渗微薄凉意。更声暂顿,弓身披衫提膝动踝,步履悠悠停至于窗柩高支画布。微拢薄衣合腿屈膝落于软凳,抬臂动肱并指捻笔杆中柄至画布落笔,垂笔点沾绛朱浓墨细绘画像女子饱满唇珠,剑眉稍蹙犹豫挑墨填其空白,裳摆顿笔拉尾终成画卷,舒展眉睫星目紧凝画像,常日冷意面颊轮廓稍有动容,松唇吐息复而阖唇微抿,不动声色勾挑唇角。

画卷女儿家云髻峨峨,髻别金丝八宝攒珠钗点缀珠翠无数,粉嫩面颊娇媚如月,一双俏丽杏眸顾盼生辉似有含笑,朱唇无意微努颇显娇嗔意味。柔肩披拢琼白云烟衫,着逶迤拖地的淡粉双蝶云形千水裙,白玉素腰一束,竟显不盈一握。彼时柔夷握支盛放粉瓣桃花正欲递出,似要递出画卷进至己心。

“姑娘...。”

启唇淡言,眸中竟有自己也未察觉到的爱意。提腕轻抚画卷中女子面庞,抿唇哽喉默默无言,半就着皎洁柔月痴痴瞧了许久。许是凉意袭身脑中稍有清醒,唇边笑意瞬时消散,垂睫敛目神情愈加落寞,俄而直背挺脊唇溢自嘲冷笑。

....是时候歇息了,同姑娘一齐入梦也是尚好。

梦回前些日。

不紧不慢展开画卷至面前,画像女子双眸含笑姿态盈盈任谁见了都要心动,垂颔任闻数声夸赞美面容不显半分喜色。转身提膝动踵跨过木槛愈近朱门却被女子骄横拦下,明是厉声质问却凭空生出些委屈意味。

“姑娘。....小生是个无趣的人。姑娘只是现在想与小生为友,待新鲜感散尽,便也会失望离开,倒不如一开始就....。”

话语未完被她打断,己身也只是低颅垂颔乖顺姿态。闻她认真言语好似胸腔暖流涌动,徒空心脏被她真心话语逐渐盈满。

“我会证明是真心想跟你做朋友的!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死木头你等着吧!”

侧身略过她娇体稳步直奔大门,背过身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唇角肆意扬起,缓缓启唇压肺提喉,用仅可两人可闻的轻细音量松声吐言。

“好,我等着。”

梦结。

翌日辰时二刻。

俯首蹙眉凝眸画布斟酌是否该再添上几笔,拢指握笔思忖良久迟迟未动。星点灵感自脑中浮现一闪而过,提笔跃跃将落却见有人伫立门口吞吞吐吐。不悦欲赶,那人却开了口。

“有个姑娘在门外求见...。”

笔抵纸张细致添上几朵落雪红梅,直脊转首未等启声嘱咐,提耳便闻熟悉娇声唤己大名匆匆闯进视野,遂扬颅抬颔半阖双眸松唇淡语。

“.....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