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流水 1
作者:花岚      更新:2020-01-20 00:57      字数:4647

话很恳切。平惟良略一思索,当即拜倒。完陵君语意温和:「淮沅裁撤军府,国中几乎人人北倾。我夫妇如今亦颇受大按司掣肘,力有未逮。因此我想将伐檀作为质子典给南朝,一则平息物议,也可换你一时平安。」

平惟良连忙拒绝:「不可。我虽为南朝臣子,却希望君上暂时顺应民意,向北岸示好。否则逆水行舟,酿生激变,如今君上手无兵权,后果不堪设想。」

完陵君笑道:「再不堪的后果,我与琅华都已设想过千万遍了。左右不过大按司联合百伽贵族废了我,拥立听涯,向北岸表忠,与南朝彻底决裂。北岸的国策你我都很清楚,威逼利诱全为权宜,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疏,南夏未来,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大将,这片水土,我食之用之,不能不为之计。」

平惟良莫名被触痛。完陵君又笑:「罢啦,一时半刻还不至如此,这句话就先按下。等来年你回去,带上伐檀,无论是不是作为质子,他总该看一看中洲的锦绣河山。代我多看一看。」

这个决定,完陵君始终未对第三人说起,却在一夜之间传遍朝野。大按司率兵逼宫。窒闷的黑夜里,平惟良带上亲从飞马前去宫城解围。

明月昭昭,完陵君高拔瘦削的身影异常凄凉。

大按司将听涯揽在怀里,两人俨然一对真父子。平惟良跪请双方各退一步。完陵君含泪斥道:「大将!他是臣子,你是上宾。你不能跪他!」

听涯骇笑:「不如废了懦夫,将这中洲人交给北朝。」

大按司不置可否。听涯走到平惟良身边,霍然拔出他的刀交给完陵君:「君上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我是南夏人,亦是百伽人。南夏水土,我食之用之,生死以之;百伽族人,生我育我,我需为之计。先利益而后仁德。君上要当中洲人眼裡的仁君,我却只想做百伽人心中的能主。」

话并不错,听涯后来也的确为之倾尽一生。但此刻完陵君听他所言,只觉悲凉彻骨。

完陵君不愿承认,也无力指责听涯:「若以天下为念——人人何异,国国何异?何不兼爱之。」

听涯冷笑:「我是小人,没有这样心胸。我只知道国破家亡,破我国,亡我家。两国之间,相交以利,只有共荣,绝无俱损。君上难道看不见,南朝昏君废置军府,南朝的国运早已尽了吗?!」

南朝国运确然已经尽了;而南夏自立国至亡国,始终游离中洲之外,无岁贡,不称臣。除却完陵君,南夏历代君主都有这样决心,听涯不仅有这样决心,也有这样能力与自信。

平惟良始终无暇深想,有听涯这样的君主,究竟是南夏的福,还是南夏的祸。听涯浅浅长大,志向与性格一样坚决。许多次平惟良躲在角落里,悄悄注视祭典上的听涯——万众瞩目,光华四射,将完陵君衬得如槁木死灰。

再看伐檀,娇嫩的,柔弱的,一点点蹒跚学语,像枝头洁净无邪的白玉兰。又一年过去。春时的南夏宫室明媚而深幽,伐檀伏在君夫人怀里,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母亲头上的璎珞。

侍从来报:春日妃子诞下一位皇女。

完陵君眉头一松,深沉的笑意在脸上倏地化开:「大将,四之宫多半还有机会。」

平惟良连连长叹,反问道:「有什么机会?谢氏兄妹,再加上大宫,君上以为还不够吗。」

完陵君想了想,也不再说下去。

平惟良又叹:「这一年辰光,原不该浪费在北多摩。」

这一年之间,洛东不可不谓天翻地覆。时光回到皇帝下旨裁撤军府那一日,少枔在宗正司三叠的囚室里奋笔疾书。元度送来的纸墨已经告罄,最后一点松墨小心地抵在砚石上,稍不留意就从指尖滑走。窗外有人语:主上裁撤军府,从此彻底洗脱平家的痕迹了。少枔浑身一凛,笔落在地上,整个人也浑然仰倒。他并不知道自己彻夜流泪,只是错觉梅时氤氲的水汽格外湿润。他不眠不食,恍惚间自己与这尘世就此断绝联系。枕流在哪里?这乱世之中两人的出路又在哪里?幽闭的岁月还有很长,长得连想都想不到尽头。

夏余秋首,一窗黄栌还未染红,便在忽至的秋雨里青黄交错地落下叶子。少枔仰面躺卧,眼角一方天空狭小黯淡。竹筧翻转,雨汽中散淡的荼蘼香格外绵长。他忽然挣扎起身,三两步冲到窗前。那只纸鸢扶摇高飞,烈焰鬼面,挂着细小而清脆的鸣哨与响铃。少枔被回忆击倒,一瞬间泪流满面。女子的一点额头露出窗檯,继然是皎洁的整张脸。松岑擦擦双手,脸上带着笑:「四哥哥别来无恙。」

只这一句,少枔早已哽咽难言。很莫名,诸般酸楚这一刻齐齐涌来,再也不能压抑。松岑抿抿嘴,明亮的双眼里不见一丝悲戚:「你叫我好找。你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办法才进到这里。」

她为什么要来呢。站在散淡的雨光里,与他仿佛隔着一整个陌生的世界。少枔笑了笑:「不想桂宫还记得我。」

松岑亦笑:「你待我最好,我怎会不记得你。四哥哥,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救你出去?」

少枔微微摆首:「我出不去的。」

「怎么出不去。」松岑反问,语意里却有些阑珊,「母亲不许我来,我偏来;他们不许你出去,我偏要你和我一起出去。」

「桂宫。」少枔叹口气,「这里不是澧南,你不能任性。我犯了错,理当受罚。」

松岑冷笑:「那么请问你犯了什么错?从前人人都说这天下未来是你四之宫的天下,你究竟犯了什么错,就这么——就这么一切都不计了。」

只这「从前」两字,便足叫少枔喉咙干涩、泪意翻涌。他想说「并不是我的错;是这人世太过无常」,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松岑见他默声流泪,也不禁凄然泪下。她徐徐伸出手:「四哥哥,你要振作。还不至绝处。」

少枔一个恍惚,几乎也伸手握过去。松岑面庞洁净,脖颈纤秀,某一瞬间实在很像枕流。少枔心内剧颤,慌忙抽回手。松岑依然笑容明媚,像枕流一样宽慰他:「你要振作。未来机会还很多。」

他并不觉得自己还有未来。松岑去后,他彻夜辗转。母亲,祖父,大舅父,枕流——一个接一个迫入脑海,摒之不却。他想起幼时与枕流采合欢花蕊酿酒,加蜜糖,以厚纸幕入青瓷瓮,埋进土中,待来年取出,蒸沸可饮。枕流与母亲一样善饮,常在家宴上穿一披红染织金的袿衣,额发上插着那柄烈焰鬼面的半月栉,怀抱瓷瓮,到处为叔伯兄弟们斟酒。

确然枕流与母亲是平家最得意的女族;她们聪慧,美丽,温和而坚忍。

一念至此,少枔愈加心灰意冷。松岑留下一匣鼠戏,此刻匣中众鼠往复奔走,将木匣撞得砰砰作响,很让人不忍。从前驻军瑶浦,松岑常带他至花市观戏:数头小鼠披红着绿,与伶人唱和作戏。那时只觉得十分有趣,也想给枕流养一匣,好让她打发闺中辰光。少枔慢慢打开木匣,一匣小鼠霍然见光,在匣中逡巡躲闪,并不奔逃。他伸出手,有一头迅速跳上手背,与他四目相望,憨态可掬。他望一望天色,忽然泪意翻涌:彼此都是困兽,都在戏中,分什么高低。

即便是困兽,他却还要争一争。元度带来消息,皇帝又一次向南夏施压,迫使完陵君交还平惟良及其三万兵马。随后南夏发生宫变,大按司携王世子听涯把持朝政,完陵君彻底沦为傀儡。大按司以平惟良为筹码向北朝示好,承诺北朝上皇宜明院,如果北朝在沅水开放口岸、降低关税,南夏可以将平惟良送给北朝。北朝则许诺,如果平惟良投北,必礼以高位,既往不咎。与完陵君一样,少枔深知这种决定平惟良死也不会做:身为平氏子侄,他有最高贵的信念与气节,超乎性命,与一切荣华。

然而南朝毕竟江河日下。军府削没,胥吏侵渔,捐官之风日渐。少枔构划的新法还未见光,便几乎没有了推行的机会。元度是个聪明人,少枔这些折本虽不能立即递上去,他却反复通读,烂熟于心。他敬佩少枔的眼界与胸怀,也想将新政告知清久。他看到从来都无意政治的清久被皇帝带上庙堂,咬牙学习处理政务——想了想,还是暂且咽下话头。

冗烂的吏治,似乎从平家时代就一直从未好转;察举徵辟不过是替卖狱鬻官另辟蹊径。冰敬与炭敬风靡洛东,各地官吏扶老携幼,挤破头来到东八条,愿赌上全部身家,一走谢珩的门路。

「洛东的水啊——」盛夏的酷热里,清延眉眼含笑,却让人心生寒意,「总有千寻之深。」

申苏很拘谨地点点头。

清延仍笑:「那么,申大人可知冰敬?」

申苏又很拘谨地摇摇头。

「炭敬?」

申苏想了想,正要开口——

「申大人。」清延啪嗒一声合拢折扇丢在一旁,「不做些功课你来什么洛东!」

这句话何其耳熟。若干时日之前,那书画贩子一语道破官场规则:申苏年岁虽长,在洛东却永远都是道行太浅。他曾被平家唾弃,如今又笨手笨脚忤怒清延;仕途在他,或许早已到了尽头。申苏想起被自己丢在菱湖的妻儿——两岁的曼陀与五岁的杜若,如有再聚,不知还记不记得他们木石心肠的父亲——不觉浑身一凛。

申苏最终凑够钱走了清延的门路。清延很诚恳也很直接,左手拿钱右手办事,绮绫金锞子递上去不过两三日,吏部授任的旨意便到了。

到任禀见时申苏紧张得站都站不住。除却心虚,还有十足的不自信。他仪容可观,文辞也不俗——可惜他是沅南人,以沅语为母语,并不很会讲官话。

这一点清延也恼,恨恨为申苏重造履历,又向吏部打好招呼。他送给申苏一本《中洲正音》,一字一句帮他校正官话。申苏很抱愧,小心翼翼为清延牵马坠镫。

「申公子这样客气,」清延骇笑,「你若想报答我,还请来日多为我办事。」

自然的。申苏既愚且迂,坚信的事情很难再作他想。从此他想清延所想,愿清延所愿;清延一切,他都奉为圭臬。然而清延手段也高,洛东人人知道大皇子的门路最好走,也都愿为他守口如瓶。于是表面上大皇子谨言慎行,并不与任何人过从甚密——包括谢珩。

清延看透平家兴衰,不愿像少枔那样,成也平家败也平家。母族之力可以一借,却绝不能为之所困。对于谢家,他始终礼貌而疏离。他知道谢家暗中卖官,既不参与,也不致诘,只是隔去一段时光,便借故将一些被谢家拒绝的人邀来府里饮酒观花——其中就包括申苏。这些人有学识也有志向,并非都不堪。清延与他们竟夜清谈,谈南北,谈地方吏治,风俗,政令利弊,种种愿景。后来他也退还申苏那些绮绫与几十枚金锞子。

晦昧的烛火下,申苏战战兢兢。

「元劼。」清延不无亲切地称申苏表字,「这些东西,我当时就没有想收的。」

申苏张张口。清延立即又说:「他们捐官,是为名利腥臊,你却为了济国匡时。那时我就觉得,你与他们不同;你与我,其实有相同的志向。」

申苏陪笑:「我与殿下从前也过有一面之缘。」

是这样。平家覆亡前夜,清延南下莺川,离京时曾在东八条顺手扶起一个刚被平家羞辱过的地方士子。两人对望。申苏移开目光,努力收回笑意。清延笑道:「我说过平家狂愎,必不长久。不幸言中了。」

一番话似乎足以确证清延对申苏的知遇之恩。申苏从此更加不敢怠慢清延的提携。他学会察言观色,也学会窥探时局未来。清延才干出众,也得皇帝器重,六月里受封景睦亲王,从此刑狱、河工、盐铁,无分巨细,都参与办理。与许多人一样,申苏以为东宫之位在清延已是垂手可得。少枔被平家牵连,与莒身份低微,清久又太年轻。他想不出储位旁落的道理。

然而一切都被一场重阳花宴打乱。

祯平十七年九月初九。天光清嘉,飞鸟逡巡,红叶漫如山火。这一日申苏第一次见到绫,清延第一次见到昭序。

这也是清久最盼望的日子。皇帝曾经答允他,等到秋中花宴便请昭序前来内里,叫他领一领教王女冠绝洛东的乐琵琶。

龙笛袖在手中。光滑的竹管散发凉意,靠近歌口的地方有一枚小小的錾刻「蔹」字,吹奏时唇吻始终覆盖其上。这是个很动人的秘密。懵钝如清久,知晓后每一念及,心中也都充满欢喜与感激。

谢瑗已有三月身孕,害喜最是难过。清久一早去过柏梁殿,其时清延正陪在一旁,殷勤地为母亲削一枚娇小多汁的鹿梨。母子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笑。绫安静地将金箔剪做茱萸纹样,而后漉一壶菊酎,用滚水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