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良和方恒都觉得黎景烁最近有点不正经，他这几天除了少部分的时间跟他们在勘察地形，研究暗杀方案，大多数时间都不在酒店，一个人出门也不知会一声，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

黎景烁忙，自然是为了苏宛清。他的日常工作就是跟踪苏宛清。她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全都在他掌控之中。不过他给自己的定位可不是跟踪狂，“人家只是担心她的安危。她一个人在这么险恶的环境里，难免会遇到麻烦，我得保护她。”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到了苏宛清家楼下。

苏宛清今天难得出来吃早餐，黎景烁跟着她来到一家早点铺子，豆浆油条，她的标配。黎景烁坐在对面一家咖啡店，透过玻璃窗远远地望着她。其实他何尝不想跟她一起吃早餐呢，但他要真厚脸皮凑过去，估计整个早点铺子都要遭殃了。服务员来点餐，他暂时收回了目光，再抬头的时候，苏宛清的身边站了个男人。

朱宥跟苏之国来上海办事，一大清早接到消息说码头的货出了点问题，他们急着赶过去，路过这一条小吃街才想起两个人都没吃早饭。司机将车停在路边，朱宥下来买早点，一下车就看到正在早点摊上吃饭的苏宛清。

“三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乍一听到朱宥的声音，苏宛清还觉得有点陌生，抬头看见是他时，心猛地一紧。她好像很久都没有和这个家里的人有联系了。

“我……吃早饭呢。”她尴尬的咬了口油条，又低头去喝豆浆。朱宥见她对自己态度冷淡，轻咳了一声说到：“三小姐，二少爷在那边，您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二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这个称呼，顺着朱宥指的方向，她果然看到一辆靠边停着的轿车。“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你们去忙吧，我也要走了。”说完，匆匆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拿起手包就要走。

“哎，三小姐。”朱宥快走两步追上了她，眼神急切地扫了一眼车那边。苏宛清消失了三年，毫无音信，不仅仅是黎景烁，苏家人也都在找她，好不容易在这里遇见她，可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

“你干什么，朱宥，让开。”苏宛清知道他今天一定是要带自己去见苏之国了，再不走可就真的避免不了会相见，于是猛地一推朱宥，抬起脚步就要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宛清。”

朱宥下车买个早餐这么久都不回来，苏之国等得有点急，探头朝窗外一看，就见他在跟一个女的纠缠。本来他还挺高兴，觉得朱宥这小子终于开窍，肯花心思在女人身上了，可是再一看，这不是他的妹妹苏宛清么！

这下真的走不掉了，苏宛清只得硬着头皮回过头来跟苏之国打招呼。

“这几年你都跑哪去了，为什么不跟家里联系，一点消息都没有，不声不响的，你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吗？”他说的话一点也不假。当初苏家人从黎家姨太太们那里得知她和黎景烁离婚后，颇为震惊，苏恒远亦大怒。但是生过气之后，他们还是要把女儿接回家的。可是找黎景烁要人才知道她已经走了，就像第一次逃婚那样，消失了，不留下一点痕迹。而现在，好不容易见到她，苏之国必然是要先呵责几句的。

然而苏宛清却并不领情。“我去哪儿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们何曾真正关心过我。你们不是一直都记得，我不是苏家的女儿，我只是个被领养的外人，又何需担心我的死活呢！”此话一出，苏之国握着她双肩的手微微颤抖，她怎么会知道？这是他脑海中第一反映。

“很意外我竟然知道？”苏宛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要钱了，缺势了，只要把我送出去就能获得你们想要的一切。你们从不把我当一家人，凭什么还要让我时刻惦记着你们。怎么，我离婚了你们是不是很失望，现在想让我回去，是不是又找到下家，需要我嫁过去？”她的话里，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嘲讽。

苏之国觉得自己有点不认识她了。“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妈她一直念叨着你，在我们眼里，你就是我们的亲妹妹。”

亲妹妹？苏宛清在心里冷哼，我本来就是你的亲妹妹，只是你们从来都不肯承认罢了。她往后退了一步，直接抖掉苏之国搭在她肩膀上的双手，“今天我把话都跟你说清了，从今以后，我跟苏家再无瓜葛，也不会再回那个家，请你转达他们。苏先生，我还有事要忙，麻烦让一让。”说完，也不管他们有多么震惊，直接拦了辆黄包车就走了，留下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马路对面的黎景烁把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他虽听不见，却也能猜到他们的对话内容。苏宛清愤然离去，估计这会儿心情很不好，他得立马跟上去。

苏宛清没有直接到特工总部，而是在隔着一条街的地方就下了车。剩下的一段路，她自己慢慢走着，想要在到达办公室之前调节好情绪。看她这般落寞，黎景烁很想上前去抱抱她，可他刚迈出一步，就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苏宛清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是李处长手下，一见到他，苏宛清便知道是有事情要做了。她眼里的哀伤落寞瞬间荡然无存，脸上立马换上肃杀与冷冽的表情，跟着他迅速进了特工总部。

没一会儿，一辆小轿车从总部大院开出来，坐在后面的正是苏宛清。黎景烁隐隐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于是驱车跟上了她。

苏宛清的车直接开到了日军驻沪司令部。黎景烁远远看见青木麻生走了出来，上了一辆车，开在苏宛清车前头，像是在领路。待苏宛清的车开过去后，一辆军用卡车从拐角处开出来跟上了前面两辆轿车。

车队一路开往郊区，最后停在正在建的军用武器仓库前。苏宛清和青木的车只停在门口，卡车却是绕到了后面去。苏宛清此行的任务是陪青木一起督促仓库工程进度，“日本人还真是会收买人心，把最重要的地方展现给我们看，以获得汪主席更多的信任，但他会让我们看到秘密的地方吗！”苏宛清边参观边跟站在自己身边的手下悄声说着，话语里充满鄙夷。

与此同时，外围的黎景烁也在悄悄观察着这个仓库。仓库所在的位置在郊区的一个小渔村，周围往来行人不多，而且门口还有重兵把守，外人根本进不去。黎景烁只能透过敞开的大门看见里面有许多男人在埋头苦干，旁边的士兵们管得很严，连他们说几句闲话都不准。

苏宛清一行准备进休息室，门口忽然传来吵闹声，原来是一个搬运工受了伤，身上见了血。日本人不仅不给他治疗，还逼他继续干活，甚至连旁人的关心也不允许，引发工友们的不满，吵着不给这位兄弟治伤，他们就不干了。青木冷着一张脸转身走过去，苏宛清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寒气，估计那帮人没好果子吃了，于是先一步走了过去。原来受伤的那人胳膊被生锈的洋钉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此刻正鲜血直流，白色的肉翻了出来，粘着血和锈，伤口颇有几分吓人。

“这位大叔的手臂流血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立即治疗的话，很容易感染。”她把视线从伤者的身上转移到青木脸上：“青木少佐，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反而会耽误工程进度。可能最后在暴力的威胁下他们会继续工作，但是带着情绪的工作效率有多高，恐怕连你自己也不能保证吧。不过是简单给这位大叔处理一下伤口，也用不了你们多少的药品吧。”苏宛清话里嘲讽的意味很明显，但却不无道理，青木就忍住了没发作，让手下带受伤的人去治疗。

那人跟士兵去医疗室的时候，感激地朝苏宛清笑了笑，但她却面无表情。这时候要是再当着青木的面给那人笑脸，可就是惹他不快了。仓库门口的这一幕，黎景烁看得清清楚楚。

之后，苏宛清跟着青木参观了仓库的其他地方，等他们看完这些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恰在这时，先前跟他们一起来的那辆军用卡车从大门口出去了。来的时候还是敞篷，现在已经盖上了防风布。然而苏宛清还是敏锐地发现，之前那个受伤被带去治疗的男人就在车上。

她很想问这车去哪，但不能暴露自己发现这一情况，只能装作根本没看见的样子，继续着与青木的聊天，只是心思早已随着那辆车远走。

一直守在外面的黎景烁自然也发现了这辆车的异常，不同的是，他还察觉到先前在门口闹罢工的那帮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被换掉了，从这辆车的摇晃程度来看，应该是装了不少人，他的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没过一会儿，青木接到电话，准备离开，苏宛清却因肚子恰好不舒服留在了后面。她因不熟悉路，到处找厕所，“误打误撞”进入办公区，又来到医务室。

“……他们身体各项指标正常，适合进行实验……是，已经送往基地。”隔着一扇木门，苏宛清听见里面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军官打电话的声音。

体检、实验、基地，开车回去的路上，这几个关键词一直困扰着苏宛清，以至于她不能集中精神，就连前面突然窜出一辆车也没发现，一个猛踩刹车，差一点她就撞上了前面的车。她还惊魂未定的时候，前面车上的人已经下来，迅速钻进了她的车。

“你……”苏宛清看着副驾驶上的黎景烁，惊讶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弹在她的脑门上了，“开车怎么这么不专心，不要命啦。”

“你怎么在这里。”恢复了理智的苏宛清立马拉下脸来，不欲给黎景烁好脸色。

“我这几日天天跟着你，难道你都不知道。是你的警觉性太差，还是我的存在感太低啊！”

果然是他！要不是现在坐着不方便，苏宛清真想给他两脚。怪不得这几天她一直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但这人技术实在是高，让她能感觉得到，却又揪不出人来，也只有黎景烁能做到这样了。

“你找我又想做什么，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是敌人吗，你不用怕我杀了你？”

“我知道你舍不得。”黎景烁一边说着话，一边露出狡黠的笑容，不过在遭遇苏宛清嫌弃的白眼后，立马又恢复了正经。“我问你，今天你去的地方是干什么的？”

苏宛清以沉默回答。这表示她并不打算告诉自己什么，他只得先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在外面等你的时候，发现卡车上装满了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先前闹事的那帮人。你不觉得这里全都是青壮年劳动力很奇怪吗？”

“日本人把他们招来可能不仅仅是做工，我怀疑他们是被用去做人体实验。我刚才听到他们说什么已经把那批人送去了基地。”

这真是个意外发现，黎景烁大脑飞速运转，开始分析一切可能，他突然想起一个人，“那天你们在百乐门招待的专家，是研究什么的？”

黎景烁的问题倒是提醒了苏宛清，那个藤冈野的研究方向是不是和这些人有关。感觉到事情的复杂，她老老实实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都告诉了黎景烁，而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考量。“我听慕箫说过，日本人在东北研究细菌武器，经常抓一些活人做实验。现在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将魔爪伸向上海，甚至整个南方。仓库只是掩饰，他们招来这些中国工人的真正目的是抓他们做人体实验！”

这一几乎确认的设想让黎景烁和苏宛清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畜生！”苏宛清一拳敲在方向盘上，力道之大到让她手上很快就出现一大片红印。黎景烁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忽而又换了戏谑的表情，“是谁口口声声说自己给日本人办事，中国一定会战败，要趁早找靠山的。这会儿怎么又骂起自家老板来了？”

“我是在汪主席的政府办事，不是直接给日本人卖命。不管我的老板是谁，这种拿活人进行惨无人道实验的事情，除了变态，每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会接受。所以这和我的政治立场无关，我不过就事论事。”

“我也没说这个‘谁’是你呀，你太激动了。”黎景烁给她揉着手上红了的地方，一脸坏笑。

对于这个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男人，苏宛清不打算给他一点好脸色，白了他一眼后便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握着空气的黎景烁耸了耸肩道：“这件事太危险了，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会想办法解决。”

“我每天的生活都在险境之中，你觉得我还会怕这一点危险？”

“我不清楚这几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是因为我不在你身边，才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现在我找回了你，就绝不会再让你受一点伤害，从今往后，所有的危险有我替你承担。”语毕，他在她额上落下一枚轻吻。

等苏宛清从这番话里回味过来的时候，黎景烁已经离开，窗外只剩下一片车子开过扬起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