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七十五、服丹药自断尘缘
作者:紫金花园      更新:2020-02-02 03:00      字数:6160

“哥哥近来越发少言寡语了,整日呆在屋里看那些佛经,吃饭时一概荤腥不沾。”盼儿慨叹着对驼子说:“就连尚知公主跟他说话,他也淡淡的,不十分应承了,我看他这个样子,倒像看破了红尘了似的,可怎么好?”

“没法子了。”驼子愁眉苦脸地说:“看见美色不动心,看见美食不动嘴,看见美景不动情,这样的人,岂是我们这些俗人可以相交通的?归年的心已经走远了……”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盼儿凄楚地说:“爹娘没了,长兄没了,只剩这么一个二哥,虽不是亲的,但是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分比亲的还厚些,我不想再没了。”

两人正说着,豆儿跑进来,急急地对盼儿叫道:“小姨娘,归年爸爸是怎么了?我跟他说话?他只是问我: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他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好生奇怪!”

盼儿和驼子听了,都很纳闷,忙拉着豆儿就往归年的屋子走去,盼儿因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走不快,驼子搀着她,一起到了归年的屋里。他们看见归年坐在榻上,正看着一本佛经,案几上有一张蜡纸,皱巴巴的,上面有字:忘忧丹。驼子见了那纸,忙抓过来端详着,黯然说道:“他终究还是吃了这药。”

“哥,你不要整天盯着这佛经看,看得连人都不认识了。”盼儿见归年读经书,一把抢过来,她心下着实气恼——不是这些经书让哥哥转了性,哥哥怎么会变得这样冷若冰霜,暮气沉沉?

归年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盼儿,喃喃地说道:“你是谁?为什么跟我生气?为什么抢我的经书?”

盼儿听了这话,惊得非同小可——哥哥这神色,并不像是在说笑啊?他真的不认识自己了?他可是中了什么邪祟了?盼儿跪在归年身旁,扯着他的衣袖使劲摇撼着,说道:“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咱们家经了这么大难,现在才好了一点,你万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驼子拉起盼儿,对她说:“你先别急,你出来,我跟你说。”盼儿随着驼子出得屋来,驼子长叹一声说道:“他还是把那药吃下去了。”

“什么药?”盼儿问道。

“萱奴做的‘忘忧丹’,那药可以让人忘怀忧愁。萱奴去后,归年痛苦万分,本来我们曾也想让归年把这药吃下去,忘了她,于是把这药分为两半,藏于两个包子里,归年才吃下一个包子,便尝了出来,自己催吐,给吐了出来。我们只好把剩下的一半药从包子里取出来,用蜡纸包起来,以待日后之用。哎,不成想,他今日终于肯吃下这剂药了。只是,他忘了萱奴就好了,怎么连我们一起忘了?敢是药力太大了?”驼子不住地叹息。

“忘记一个人真的那么难吗?”盼儿哽咽着说:“这下可好,这害人的药把哥哥索性变成呆子了。怎么办?”

“你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呢?”正不可开交之间,尚知公主走了过来。盼儿忙把哥哥的状况说了,尚知公主只是不信,跑进归年屋里,摸了他的额头,并不觉得热,忙问他:“归年,你觉得怎么样?你终日呆在这阴暗的屋子里,脑子也昏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就好了。”

“归年?我叫释予。哪,这经书是我抄的,上面不是有我的名字。我是一个出家人,该回我的寺里去了。”归年默然地指着案上的经书说道。

“归年,你是不是有心说笑呢?”尚知公主柔声劝慰:“即便你有遁入空门的想法,也不该连家人都不认了,你这样魔怔了一般,让我们吓得不轻呢。”

“哥,你醒醒!”盼儿哭泣道:“你不能这样无情,爹娘没了,大哥没了,我只剩你这么一个哥哥,你可不能成了呆子……”

“好了,你这样急也没用。”驼子劝说盼儿,他对盼儿和尚知公主说道:“我们先出去吧,着人看着归年就是了,他这个样子,倒还没有性命之忧。咱们且慢慢商量。”

雁书来了,和尚知公主,盼儿及驼子一起,几个人商议着归年的事。

“归年哥怎么突然成了这样?”雁书问道。

“也不能说突然。”驼子说道:“自回长安后,他就开始研习佛经,常去清凉寺听诵经,以居士释予自居。和尚知公主一起到宫中献舞回来后,他更是清心寡欲了,及至前日,他吃下了‘忘忧丹’,便成了这个样子。你们也看到了,一概人事不知,只是终日对着那些经卷。”

“我知道,‘反弹琵琶伎乐天’是他最后的牵挂。”尚知公主流着热泪说道:“驼子之前告诉我,那位萱奴姑娘是他一生挚爱,我也从归年口里知道,‘反弹琵琶伎乐天’是他和萱奴唯一未尽之舞,他和我完成了这支舞,心愿已了,自然断绝了尘缘,他对这个尘世再无流连了……”尚知公主说着,已经呜咽得不能成语,她为自己一片良苦用心终成空而悲痛不已。

盼儿见尚知公主哭得不能自已,也跟着哭起来。驼子只在一边劝慰着:“你有身子的人,不能过悲,归年已然成了这样,我们着急也没用。好在他身体康泰,人还好好地在这里,他要念经,就让他念吧。他不认得我们,就不认得吧,他还在这个家就好了,我们还可以守着他,看着他就安心了。”

“可是这个样子,只是苦了尚知公主了,等了他这么多年。”雁书叹道。

几个人正说着,外面一个丫鬟进来禀报:“外面一个和尚,说是清凉寺的长老要来见咱们归年少爷。”

盼儿听了有些恼怒,说道:“赶出去!就是那些个和尚们,迷惑得哥哥有了出世的心,如今还跑到家里来勾他的魂,还不把他赶出去!”

“这样不妥吧。”雁书说道:“光是把人家赶走就行了吗?归年一心向佛,岂是我们可以隔绝的?我们把长老请进来,且看他跟归年说些什么?”

“我看也是。”驼子也说道:“归年这些日子话都少说了,也须得有个人来跟他说说话。”

清凉寺的长老被请了进来,他鹤发童颜,雪白的长须垂在胸前。他向众人行礼,并说道:“贫僧善度,是清凉寺的住持,因见这些日子居士释予未到寺里,心下挂念,特地来府上拜访他,探访他是否安好。”

“他安好得很呢。”盼儿啧道:“他念经念得连家里人都不认了,还不好?”

“盼儿!”驼子打断了盼儿的话:“不得无礼。”他又向善度长老说道:“长老,我家归年,噢,释予,他礼佛时日不长,连会诵读的经书怕是也有限,他何德何能,敢劳动长老大驾亲自拜访?”

“你们可别小看了释予。”善度长老捻着长须说道:“他虽然会诵读的经文不多,但他会唱梵呗,他把《金刚经》唱出来,真是让人如闻仙乐。我们寺里上下,都爱听他唱的梵呗,就连几个供养人去寺里,都必听他唱。这便是德和能了。”

“噢?”雁书听了,也很诧异,她对善度长老说道:“释予是怎么唱梵呗的,长老您给我们学一学吧。”

善度长老笑道:“我这把年纪,哪里能唱出释予的雏凤之声?也罢,东施效颦一下吧。”他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

“善度长老,您来了?”归年突然跑出来,拉着善度的手说道。

所有的人扭过头来,震惊地看着归年——他居然记得清凉寺的长老?那么他忘了家人、亲友,是真的吗?是不是他装的?

“哥,你记得善度长老,是不是?那你一定认得我的?”盼儿抓住归年的胳膊质问道:“我们十几年的手足之情,还比不过你和这个糟老头几个月的情分?你不要这么狠心,把我们都抛下了。你不是那样冷心冷意的人!”

“这位姑娘,你不要拉拉扯扯的。”归年拂去了盼儿的手,淡然说道:“我们素昧平生,什么哥哥妹妹的?

“哥,你忘了我,你也不能忘了父母吧?”盼儿抓着归年的前襟痛哭流涕:“你还记得三年前离开长安的时候,父亲怎么跟你说的?他说:‘念着你的父母,不可辜负。’你是怎么答应父亲的?你说:‘儿子不敢相忘。必定快去快回,回来好好孝敬你们。’你还记得哥哥启年吗?他至死没有说出王珠就在你身上,最后孤苦伶仃地死在了玉门关的大牢里,还有康老儿,自小疼爱我们的康老儿,陪着你走了西去的路,最后舍命在异乡,连尸骨都没有带回来……”

盼儿说得肝肠寸断,早已把归年的胸前衣裳都哭湿了,但是归年却呆呆地,没有听懂似的,站在那里无动于衷。驼子见盼儿悲不可遏,恐她伤了身体,忙把她拉开,扶她坐下。

一边一直默然无语,静看这一切的善度长老终于说话了:“释予尘缘已了,你们还是让他皈依佛门吧。此时的释予,好似波涛中的一叶孤舟,历经汹涌的波涛,狂暴的风雨,终于到达了彼岸,可以得到那一片安宁。你们只是不愿放手,还想让他永远挣扎在惊涛骇浪中吗?放了吧……”

“你不要在这里蛊惑!”盼儿厉声喝斥:“你就是个人牙子,就想着把好人往你那庙里骗去,好供你们役使!你快离了这里,不然我拿棍子送你!来人哪,拿棍子来,看这老货走不走!”

“盼儿,不要无礼。善度长老是高僧。”雁书劝说盼儿,一边又对善度长老说:“长老请先回去吧,归年出家的事还要从长计议。操之过急了,扰得家宅不安也不好。”

善度长老点点头,说道:“也罢,这本是要水到渠成的事。佛门要结善缘,并不想让人家骨肉分离,你们若是能让释予想起前尘旧事也好,仍旧过你们的日子。若不能,奉劝你们也不要强留他在这里——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善度长老说完,又从袖袋里面掏出一纸经卷文递给归年,说道:“这是你一直求的‘妙色王求法偈’,我前日着人抄了来,你且留着看吧。”说完,转身离去。

盼儿看着归年手中的经文,一时怒不可遏,抢过来就撕了个粉碎,驼子等人拦都来不及。归年看了,却并不生气,而是慢慢吟道:“佛曰: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你撕也无用,他都背得出来。”雁书黯然说道。

归年对旁人的言语置若罔闻,继续诵道:“伽叶:如何能为离于爱者?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即为离于爱者。伽叶:释尊,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好个‘一片虚幻’,好一个‘满眼空花’。”尚知公主泪眼迷离,喃喃自语:“他已经是‘无我’,‘无人’,‘无众生’,那我又是什么?柴尚知啊柴尚知,自你十三岁第一次见陆归年就以心相许,再无更迭,如今五载有余。可是你在人家眼里已经成了‘虚幻’,成了‘空花’,你好痴……”

“尚知公主,你别灰心。”盼儿上前抱住尚知公主,啜泣道:“哥哥只是一时迷了心性,他早晚会醒过来的。我们看住他,不让他再往那寺里去就好了。”

驼子和雁书等人在一边,都沉默不语,心里无数的怔忡……

自此以后,归年呆在屋里不再出门了,饭菜皆由仆役们送进来。他整日只是诵读经文,不再任何人一眼,尚知公主日日陪着他,嘘寒问暖,端茶送饭,但陆归年都视若无睹。盼儿也常在归年耳边念叨些家常琐事,坊间秩事,归年也是充耳不闻,唯独说过的几句话也是“快些放了我吧,让我离了这里,往那净土去,佛门宽广,自有极乐世界。”可是尚知公主和盼儿哪里肯?她们只是不死心,盼着有一日归年能回心转意,仍旧回到从前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模样……

日子悄然如流水一般地过去,盼儿终于生产了,她诞下了一个女儿,小婴儿珠圆玉润,粉团一般,驼子自是欣喜万分,家门添丁,家里杀猪宰羊的热闹非凡,人们都欢天喜地,只有归年一人独坐诵经,对外间的事丝毫不在意。

“哥哥又有多少时间没出门了?”盼儿躺在榻上,问驼子。

“只是善度长老来的时候,他出来过。”驼子答道。

“那个死老头,还不死心,只是来蛊惑哥哥,你不该让他进门。”盼儿啧道:“哥哥都没有来看过他的侄女呢。他越发狠心了。”

“他是死心,不是狠心。我们该让他去了。”驼子黯然说道。

“我不管,我偏留着他。”盼儿说道:“对了,驼子哥,你说过那个叫萱奴的,眉心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痣?这痣还有来历?”

驼子不想盼儿问起这个,讷讷地答道:“是啊,归年就是因这颗痣,认定她是缘定三生的妻子。”

“是了,如果真如哥哥所说,前世来生他都记得妻子额头的痣,那么他忘了什么,都不会忘了这颗痣。”盼儿思忖着说道:“那我们就拿这颗痣做法,看看他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哥,家里添丁,你也不来看看。”盼儿和驼子把女儿抱到归年跟前,小家伙嘟着嘴,瞪着漆黑的眼睛看着归年,在她额头,分明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痣!归年慈爱地抱过小婴儿,脸上浮上久违的笑意,他看着婴儿的脸,却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驼子不甘心,对归年说:“归年,你看这娃娃眉间的痣,好看么?”

归年着意看看了婴儿的眉心痣,摇摇头说:“痣生眉心,断印堂之明,恐非善事。”他抬头看了看驼子和盼儿等人,见他们面色凝重,似有不悦之色,忙说道:“不过这孩子长得天庭饱满,地阁圆厚,应是福泽深厚。”

“只是还没有名字,你看起个什么名字好呢?”驼子问归年。

“这我是不通的。怕还要看八字命理?”归年踌躇道。

“你看叫宣儿如何?”驼子试探道。

“宣儿?”归年淡然说道:“女儿家起这个名字,未免过于男儿气。”

“是萱草的‘萱’。”驼子补充道。

“以草为名,一荣一枯只一岁,何其短暂啊。我也不大懂名字,回头你们请善度长老帮着起个名字,借借他的寿。”归年顿一顿又说道:“施主,你们何时让我回清凉寺去呢?你们把我留在这里锦衣玉食地款待,可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们做,反而是你们的累赘,我深感不安。”

驼子和盼儿面面相觑……

“该让他去了。”漆黑的夜里万籁俱寂,驼子和盼儿坐在灯下,俩人陷入深深的思忖。半晌,驼子又说道:“他把萱奴都忘了,俩个人曾经爱得死去活来。前世今生,他都记不起来了——他只是一心向佛。既然如此,我们何必还留着他的躯壳在这里?”

盼儿拭泪道:“我也知道,该让他去了——只是不甘心罢了。这几个月来,他每天跟我说不了三句话,无非是谢我给他端茶送水罢了。他把自己当成客人一般的。我知道这样留着他,他心里也不痛快。今天看这情形,他是把前半生的事都忘怀了。驼子,你择个日子吧……”盼儿说着哽咽得不能成语。

清凉寺的钟声在晨曦中响起,一场雨后,甬道上长出了青苔,参天大树撒下浓荫,盛夏的寺院里一片沁凉雅静;炉龛里袅袅的香烟飘荡在幽暗高深的大殿,轻抚过庄严肃穆的佛像,渐渐化为无形;僧侣们唱起了《炉香赞》,歌声随风飘扬,平静而悠扬,无喜无悲,只有无限的虔诚;铜钟洪亮,余音如水波一般在空气中荡漾。善度长老为归年行了剃度大礼,归年的一头黑发在剃刀下冉冉落下,回长安已近两年,他的肤色变得白皙无暇,那一头乌发褪下后,他的面目越发像玉石一般晶莹润泽,在一脸肃穆之下,那神采更加飘逸脱俗而不可方物。那曾经饱含热泪的双眼,如今平静得如一池清水再无波澜;那曾经吟诗诵词的双唇,现在只会行云流水地诵读经文偈语;那曾经弹琴拨弦的双手,而今只能流连于木鱼与经书之间。

尚知公主、盼儿、驼子、雁书等人在山门外送归年出家,但依据佛规,亲眷不得进入寺院观礼。归年的剃度礼成后,两个沙弥将山门缓缓地关闭了。尘世与佛门,从此隔绝。一众亲友热切而眷恋的眼神,被无情地阻挡在厚重的佛门外。

从今别过了,那些鲜花着锦的繁华风流;那些生死无常的奔波飘零;那些炽热痴狂的衷情爱恋;那些缠绵悱恻的幽愁暗恨;那些肝胆相照的侠骨柔肠;那些惺惺相惜的儿女情长——从此都成了前尘旧事。

今日之后,陆归年已逝,清凉寺多了一个叫释予的僧人,他唱的梵呗犹如天籁之音:“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2015年6月22日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