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作者:我言      更新:2020-02-02 03:11      字数:3456

苏与约停下了脚步,待那人驭马上前。

只见他着一身玄色劲装,肩披黑色斗袚,身下枣色骏马健硕,发上眉上衣上纵浸染霜雪亦不折他气势分毫。

她就这么看着他勒马徐行,看着他在她身前不远处利落地翻身下马,看着他定定地望着她,双眸呈光。

她看着他,直至身后将士上前抱拳铿锵道声“将军”,她才回过神来,屈膝颔首,口中轻声道:“王爷万福。”

“免。”他清冷的声音擦过她的耳际,她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站直了身子却一时无言。

“怎么在这里?”他上下打量了她一周,他本就回得晚,想着他们大抵是在衙府中用着晚膳,却不曾料想到他竟会在这里遇见她。他见她拎着木盒,一副似是要去送些什么的模样,遂不解问道。

“回王爷,臣正要送些饭菜去城北的赵婆婆那。”

“为何?”他扬眉。

“婆婆的儿子儿媳皆罹难,如今只身一人住在小屋中,身旁无人照料,臣……很是不放心。”她颔首答道,撑着伞的左手臂膀上蓦地隐痛,教她眉头一蹙,气息不稳。

他闻言神色未变,将手中的缰绳交于那将士,吩咐他将马先行牵回衙府,又趁她不及反应之时,拎过了她右手的木盒,走到她的右侧,轻声道:“走罢。”

她也是不知怎的,素来机灵的脑子此时却是发木,待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时,她早已是错过了婉言劝请熙王回府的时机。

她只好就着他的步调向前走,小心翼翼地侧首去望他,视线描摹过他的侧脸,依稀可见他颊边淡青的胡茬……又见着那纷飞的白雪落在他的身上,她一愣,忙将左手的竹伞换去右手,紧走两步靠近了他,将伞撑过了他的头顶。

是时,左臂一垂,倒是教她好受了许多。

“为何会独居?府中当已为孤寡设了居容所才是。”他一路行去,目不斜视,低声问道。

“是。”她点头应道,收回了目光,“只是婆婆她……安土重迁,却是怎的也不愿搬,只道那屋子是她孩子留给她的——臣拗不过她,最终只得差人天天照应些着。”

“如此。”他应了,又语气平缓道,“你常去看她。”

“是,臣隔日就会去看看她老人家。”

“嗯。”他轻哼,许是累了,半晌无话。

“王爷。”她轻声唤,悄悄去看他。

“嗯?”他从喉间擦出来的声音听得她耳热。

“……不知王爷可用过晚膳了?”她嗫嚅道。

“唔——在路上用过了。”他低声道,透出一丝慵懒之意。

她心中一悸。又听得他这般回答,她惴惴不安道:“莫不只是用了些干粮?”

只见他闻言浅笑,低头只看着前边的路,似是不意再搭她的话。

她撅了唇,复又抿住,却是说不得什么。

·

再行不久,即见得不远处亮着微光的小屋。苏与约上前去叩门,片刻只听得里头传来嘶哑的老妇人的声音:“谁呀?”

“婆婆,是我,阿诺。”苏与约扬声道。

又听得里头开门阀的吱嘎响,木门被向里拉开,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探出头来,她见是苏与约,很是欢喜,面上的每一处皱纹都笑开了似的,她又惊又喜道:“阿诺,你这闺女儿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老妇人驼着身子向里让,苏与约笑着抬步进去,正转身要介绍况寥,而那老妇人却是见人先她一步开了口:“哎哟,这后生长得真俊,闺女儿他可是你相好的?”

苏与约脸上一臊,热气直冲上来,她偷偷地瞥了一眼况寥,正开口想解释,只听身旁那人浅笑柔声道:“婆婆好,您快些个进去吧,外头冷。”

“诶?诶!进来进来。”老妇人进到屋内,苏与约见状亦腆着脸不再多说。

况寥笑着将门带上,视线掠过她因羞赧而涨红的俏脸,不经意嘴角的笑又是深了几分。

苏与约边大声问着老妇人用过饭否,边将桌台收拾出来,把木盒中用滚水尚温着的饭菜端出来。老妇人在一旁看着,一个劲儿地直念叨着“好闺女儿”,眸中似是泛着微光。

本来就想着邀同行的将士一齐来吃,苏与约多备了些饭菜,是以劝着况寥再用些,况寥笑应了,遂三人一齐用起了饭菜来。

“婆婆,这个肉煮得刚好,您尝尝。”苏与约边大声说着,边将去了骨的烹得很是绵软的肉夹去了那老妇人碗里。

“好,好。”妇人眯眼笑,又望向况寥,问他叫什么、哪里人、多大了、做什么营生。

况寥知她有些耳背,遂凑近了些,除隐去了身份,只道是在府衙中有个官职外,皆一一清楚地应了,妇人很是欢喜,只道苏与约找了个好夫婿,苏与约被打趣得又羞又急,软软地瞪了况寥一眼,只见他好整以暇地笑望她,教她赧颜之外也没了脾气。

一顿饭用完,苏与约拾掇了桌面,又轻车熟路地取了屋里的茶具,替二人冲泡了茶水,随即又去了灶间忙活。

况寥在一旁看着她麻利地做活,只到她去了里间,才垂眸抬碗轻呷。

“阿诺是个好姑娘。”老妇人捧着茶碗对他笑道。

“是。”他敛眸,嘴角带笑。

“她呀,心可好了,干活儿也利索。年纪那么小就当了那什么——女官吧?当女官可有什么好啊,水灵灵的一个姑娘还跑着冰天雪地里来冻着,见得我心疼。”老妇人一边啜着茶一边前后晃着身体,絮絮叨叨,“她还在城里当了个夫子,学生都很是欢喜她——她还得管着城里的事儿,挨家挨户跑——诶你晓得不,隔壁二牛可找着活计了,那拖家带口的,还不是托了阿诺的福——还有城东那一大家子……哎哟,这闺女儿,别把身子累坏了……”

况寥认真静听不语,对老妇人的问皆悉数笑应。

“阿诺可嫁与你了?这么好一姑娘你可得好好待着才是。”老妇人探身过去,故作紧张,小声问道。

况寥闻言心里一漾,眸光一敛,扬唇道:“尚未。”

“哎哟,过了年阿诺也有十六了吧,等不得等不得,这么好姑娘放任州城里可没别处找哩。”老妇人念叨着,笑声零碎,又突然间正色道,“要我说,阿诺那么好的姑娘,也只有那打跑了北狄的大将军才配娶了去!你可得抓紧了哎。”

况寥心头一动,差点儿要笑出声来,他以拳遮口咳了两声,忍得满眼笑意。

那老妇人见他反应大了些,还以为他听了这话心里头不舒畅,赶忙解释道:“哎哟,瞧我这话说得……”

“没事儿的,婆婆。”况寥忙摆手笑道。复又思量那老妇人的话,想起那日苏与约携策论上门拜访,他心里只暗笑道——这好姑娘可是连大将军也不愿意嫁的。

那头苏与约忙完了事儿,又陪了老妇人半晌,知她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守不得岁,随督促着老人家早些安歇。事毕,二人离了小屋。

·

他与她沿着街路,并肩而行。

彼时,飘雪已停,眼前的路上一片平整,两旁的大红灯笼高挂,锃亮的白雪晃得她微微眯起了眸子。

隔墙细碎的笑闹声混杂在二人踏雪的吱嘎声中,此时再闻,不知为何,却教她有了别样安心的感觉。

“婆婆她,精神还不错。”他低声道,思及方才之事,不禁勾唇。

“嗯,比起臣刚来的那段时间,婆婆如今确实好了许多。”苏与约垂眸,话中满是落寞,“只不过,婆婆她……终归是上了年纪了。”

他侧眸去看她,只见她低着头,如缎的黑发中露出一点冻得发红的耳尖。他定定地看了会儿,收回了目光,深吸了气,一口白雾在魆黑的夜中弥散开来,他又问:“伤可好些了?”

“谢王爷,臣好多了。”苏与约颔首以应,胸口发暖。

一时无话。

她转过头,偷偷看了他一眼,却不料被他的目光逮个正着。

她心头一跳,忙开口扯道:“不知王爷……对接下来的事有何考量?”

他瞥了她一眼,未立即答她的话。

他沉寂片刻,方开口道:“任州之事,你做得很好。”

她一愣,鼻腔一酸,竟是不自知落下泪来。

她抬手去抹,眉眼皆笑,压抑着颤抖轻声道:“谢王爷。”

他侧首去看她,只见她双眸泛着盈盈水光,他心中一软,浅笑未言。

——他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描述眼前这个姑娘。

她……颇有才华,机敏聪慧,心思细腻,待人接物进退有度,纵是私下里对女子颇为挑剔的季扬亦愿与她以友相待。

他本觉得,她同五皇妹宣儿的性子很是相似,遂一路北上他待她无意中便多了几分关照,却不曾料想她所作的一切竟是出乎了他的期待。

这一月来她于任州所作的一切,皆教他赞叹。一路走来,任州城内一片祥和,秩序井然,教他安心不少。

如此之才,若只是拿宣儿与她相比较,只怕是——

要委屈她了罢。

知这个念头新起,他柔和了眉眼。

蓦地只听得四周木门吱嘎声接连响起,孩童们抓着爆竹纷纷从各家各户嬉笑着蹿出来,刹那间鞭炮声四面皆起,震耳欲聋。

苏与约见状一惊,又大笑出声。一些认得她的孩子都跑过来同她问好,邀她一齐去玩。她笑着摇头,回首一望,只见那人站在她的身后,正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含笑。

只见他踱步上前,低哑着嗓音对她轻轻说道:“新春快乐。”

她闻言眸光扑朔。

心,怦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