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轻柔的关门声，听到门外离开的脚步，感到悬浮的身体有了支撑，感到远离了他的气息，她不再假装呼呼沉睡，自食其力摸到身边的被子蒙过头顶。

自昨晚林亦之利用他本人的独特魅力勾引秋婉说出幕后真凶，她无时无刻不念叨着“宋陶”两字，试问林翠芝恨她入骨，也仅仅用春桃用吕疏影来让她黯然伤神，试问秋婉既不是林亦之的太太，又跟她无怨无痕，为何阴毒地派四个剽悍男人来欺负她一人？是的，这世间惟有宋子蘭，许绍棠娶了跟她相似的姨少奶奶，又极其宠他的姨少奶奶，他的姨少奶奶甚至为许家添了香火，宋子蘭不能奈何那个女人，所以把这六年来的怨气归结到她的头上。那四人杀了杨进，杀了福叔，伤了嬷嬷，不知道是不是还谋害了父亲？

猜到了他的惊讶会穿透被子：“青黛？！”

从锦被里游出来，青家闺房依然是她生病前的完整无缺，他依然是那套干净儒雅的灰色长褂，翻身对了里墙，绸缎蚊帐上青丝弯曲的银线耀着她的眼睛，她嗓子如针扎，心肺如刀割，拼命压抑疼痛：“我没什么病，只是有点儿累。”

咖累得连那声“许大哥”都一并省了去？许绍棠憔容苦涩，沿床沿坐下，想伸手越过她隆起的脊背，撑在里床，可以凝望她可以将她包围在怀，可那手刚抬起来触到被子上的大红牡丹，她便向里挪移三尺，像是誓死与他保持距离，只冷情道：“请跟您的夫人说，不必麻烦洋大夫过来，我躺一会儿自然会无碍。”

自青家出事，他曾派人多番打听她的下落都毫无线索杳无音讯，直到新闻报纸报道出惊人内幕，说她得知父亲被害已去章台向林亦之救助，再派人去章台打探，竟被告知林家昨日大婚大庆迎娶她进门，犹如晴天霹雳，他彻夜未眠，心绞疼痛，直至凌晨六点接到另一通她回江城的电话．．．．．．她定是被林亦之挟持到章台的，定又被林亦之逼着婚嫁的，现在定然是受惊过度，所以连他是谁也不识。他痛心笑了笑，连连应声：“好，好，你多休息会儿，我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你。”

然而他犹未起身离开，两只细弱无力的胳膊便交错攀在腰间，轻薄身子宛若摇曳纸张已贴到后背，心酸凄恻声接踵而来：“绍棠哥哥。”

聆久违的呼声仿佛瞬间震塌了他心底筑起了十多年无坚不摧的万里长城，再无间隙，再无阻隔，他淋漓转身便拥她在怀，那颈子里散出来的还是他魂萦梦牵的白梅香气，那不能失去他的眷眷还是往年往昔那般醇香浓烈，他呼吸渐渐困难，眼睛渐渐微闭，鼻梁一遍遍磨蹭吮吸她丝发耳鬓的熟悉，窒息得只想死了过去，喃喃地唤她：“黛。”

宋子蘭推门进来，只见丈夫搂着日思夜想的人，神态里流露出的如饥似渴旁若无鹜，瞧青黛病怏小猫，眼饧骨软，星眼微朦地享受丈夫难以自己的绵绵情长，忙迎风翩跹，揣步上去，急如火燎地对相拥的两人说道：“绍棠，不好了，门外来了很多记者，说要采访青黛妹妹。”

青黛听闻那话越发往许绍棠臂弯里钻了两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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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绍棠见她如此闪躲，便回子蘭道：“青黛身体不适，你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他们吧！”

子蘭略微迟疑，好言道：“我知道这个时候要青黛妹妹出面很是难为她，可他们这群人像无头苍蝇，不给些甜头是赶不走的。”

许绍棠皱眉反问：“青家现在这副面貌，能给他们什么甜头？”

知道用语不妥，子蘭忙纠正道：“也不是什么甜头，就是让妹妹出去澄清一下这两天的行踪。如若不然，他们会片刻不离，围得青家水泄不通，到时全国的报纸又会胡乱猜测，打扰离世人的安宁。”

他听罢，那股温文尔雅顷刻荡然无存：“所以我才让你去打发他们，你到底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青黛见状，撩起许绍棠的长褂沾了沾眼角，故意在左下侧留下一抹湿痕。那湿痕顿让许绍棠恍若从前，眶子里怒气瞬消。她哀痛稍申些，一面掀被移到床沿低头找鞋，一面声韵凄惋道：“绍棠哥哥，你莫说她，她也是一片好心，我这就去跟记者交待一声。”

他没在意她对宋子蘭的不敬，亲自帮她把鞋子放到脚边又搀她起床，起床后又搂着她软腰下颚贴着她额头，哀叹心疼道：“黛，会没事的。”

“嗯！”她低眼应声，余光里是宋子蘭肌骨莹润的手背青色经脉凸显，是那白璧无瑕的绸帕左右扯拽拧绞。

青家灵堂由许绍棠出资前后料理，未有什么奢华排场，只在堂间摆满了恩师一生挚爱的白梅，只在院落各处吊以披麻戴孝的白布黑带。虽然过完头七，父亲已经安葬，青黛依旧在左臂带了黑色棉布袖头，由许绍棠亲密揽扶去了大门。

门外二三十人或男或女，或中山西装或小袄长裙，或举着闪光相机或手执纸笔，瞧见她的身影便蜂拥而上，若不是下人们围拦，那嘤嘤嗡嗡七零八乱的杂闹怕是要将她瞬间瓜成四瓣五份。

“青小姐，请问青老遇害之时，你是否在现场？当时是什么状况？你是怎么逃脱的？”

“青小姐，有知情人透露，说你为了找凶手去了江南。你是去找真正的凶手，还是向别人求助去找凶手？”

“青小姐，你已与容公子有婚约，可我接到消息，说昨日你已与林司令成婚，这背后到底有什么交易？”

．．．．．．

这哪里是需要她交待，这分明是逼她揭穿林亦之的“恶行霸道”。人群里有一个装模作样低头记述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依稀是若干天前的那晚守在八角胡同接她去汴京的汉子。她心生凄凉，容颜哀痛，却淡然微笑，待人潮平息后才大方回道：“大家皆知，家父不日前遇害，作为家父唯一的子女，自会按照青家门风，守孝三载，怎会去跟别人谈婚论嫁？我这段日子的确是在章台，林司令也的确是娶妻，不过不是我，是南方吕家的小姐。其实，我跟林司令是多年朋友，亲如兄妹，家父一向也敬仰林司令的光明磊落，那晚知我生病，林司令好意派一位医生朋友接我去医院诊治，只是不巧路上发生惨剧，那位医生拼死救我，我才能保住性命，在章台养伤之今。林司令敬家父是饱学文士，又念及跟我相似一场，答应帮我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也相信林司令一言九鼎的为人，会为家父讨回公道。”说罢不再理会台阶下的闹声喧天，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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