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李秉承亲自推着小推车进来的，稀粥三明治水果萨拉样式不多也算中西合璧，李秉承瞧她捡了片苹果啃食，才敢万难道：“夫人，坐汽车回家不太方便，我安排了火车，半个时辰后出发。”她轻“嗯”了声，低头咬三明治，李秉承彻底舒口气：“夫人，我在外间随时候命，您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秉承。”
林亦之走了。
酒店套房的客厅没他的身影，李秉承坐在沙发上吃茶，看她穿戴整齐出来，便提起手边的孩子夹到腋下，殷勤给她拉开房门。
酒店门口只停了一辆黑漆轿车，她安静坐到后座，车子便直驶琛州火车站，途间，曾似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后车镜，除了撕裂又重新愈合的人群，别无其它。
咖火车算是专列，短短四节，她被安排在中间的豪华车厢。蕾丝帘子的玻璃窗门出去，一条狭长暗深的过道，左边通向餐车，右边是闹哄哄打牌的官兵休息区。
车一路高速，汽笛声忽隆隆地没有片刻喘息。窗子外浮光掠影如梭飞奔，瞅不清，看不住。
百无聊赖，她躺在钢丝床上休息，枕下坚硬不平俨然藏了本书，手掏出来是全洋文的集子，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书皮仿佛还残留他指尖的烟草香味，那是若干天前提醒过他一次的，若是什么时间去琛州出差，记得带这本书回来，既然她必须要当林太太，那就学着向英吉利国的小姐致敬。重新将书放回枕下，她眯眼睡到了床的另一端。
聆到林家大门，夕阳已红透了半边天，三五个家丁在管事指挥下挥汗如雨地搬箱腾柜。
见她从轿车里走出来，管事提着长褂衣角谄笑着跑过来禀告：“大少奶奶，这都是大少爷的衣物，要运到汴京别墅去。”
他们终有一个人要离开，既然她去不了西洋，他可以去汴京，何况，那里可以距离等他安置的秋婉更近，她弯嘴笑了笑，默不做声进了大门。
身后的嬷嬷为她牵线：“青黛的东西都收拾了吗？没有，我去收拾。”
林家管事面子挂不住，抢步拦住嬷嬷，赔笑道：“大少奶奶留在大宅，只有大少爷搬到汴京。”
嬷嬷一向娴静不乱性子，这刻竟也跺脚冲管事发火：“为什么只有他去，不带青黛？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大少爷已经走了一个时辰。”
“你怎么不拦着他？”
“嬷嬷就别难为我了，你是没见过大少爷发脾气，六亲不认，连小姐都怕。”
“你明知道他们夫妻吵了架，你还一味帮倒忙！”
管事颇欺软怕硬：“嬷嬷你别急，大少爷也说了，如果大少奶奶想去汴京，只要跟他打个招呼，他自然会回章台。”
那我家青黛一辈子不想去汴京，他就一辈子不回来？吴嬷嬷还要理论，瞧见门珞里的碧影姗姗消尽，牵着孩子忙追了进去。
卧房里大有翻箱倒柜的迹象。
衣橱里的西服长褂橱下抽屉格子里的衣裤袜子被收缴得一件不拉。
床头的鸳鸯对枕对枕旁的玻璃罩灯都成了形单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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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中堂案几上的烟灰缸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一封信留下，封面空白，其内龙飞凤舞的字迹，没有落款：“我住汴京，遇事，找秉承。”
这不正是两全其美的结局吗？
既能远离他的是是非非，又可以过自己清心寡**的日子。
既能免掉长途跋涉去西洋的劳累，孩子出生时也不会自乱阵脚担惊受怕，嬷嬷更不用每逢佳节倍思亲。
她应该很满意这种安排，可为什么眼角还有泪淌出来，啪嗒啪嗒汇成了河？
对于林亦之居住汴京之事，林家大院的人只敢默观不敢窃窃。嬷嬷起初几日还唠叨着转眼就是小年夜，该给汴京去个电话，后来见她置之不理，两耳不闻，日子虽过得清汤寡水，却也与往日无异，林家管事来汇报需补办的年货时，她也合情合理地提些意见，宋家二小姐来约她喝茶，她也会将自己在镜前刻意收拾一番，就没再多言。
这日，听闻南京路新开了家绸缎铺子，宋君竹邀她去选料子做过年衣裳，加上她刚从早报上看到岭南高校急需国文教师的启事，便挑了件淡雅呢绒大衣，脖子里戴了条雪白围巾，文静出了门。
宋君竹前脚踏进铺子，就相中了一匹黑墨色净面绸绢，说要给李秉承做件衣裳，便剪了块料子去隔壁的裁缝店。
她则望着手边玫瑰紫绸出神。
“太太，你肤色白，用这缎子做旗袍，更能让你的高贵优雅一览无余。”老板自她们进门便殷勤地瞻前顾后，见客人实在拿不定主意，方道了句中肯的话。
对这类虚伪奉承，她只淡淡地：“我想做件长褂。”
老板提着心问：“太太要用这衣料做长褂？”
“老板没有听错，”耳边突兀的男音，浑厚含着绵绵柔力：“这位太太真赶时髦，不怕自己的先生穿女人的艳色出去招蜂引蝶？”
这类引人注意的搭讪是第一次遇见，她还是抬了眼，是个穿着青衣长褂的年轻人，与林亦之相仿年纪，鼻翼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瞧她打量，不禁一笑，漆黑目光里的雅人致深怜柔之极，似曾相似的感觉，她皱了皱眉。
“敝人廖俊逸。”那年轻人伸出手来。
她充耳不理，递了钱接过老板剪好的衣料：“不用找了。”
那年轻人丝毫不觉尴尬，手又往她眼下挪了三寸：“太太出手真是阔绰，想必先生定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她沉默转身，正巧撞到办完事的宋君竹，瞧见她手间的料子也是惊艳：“林太太，想不到你会买这么俏的花色？”
她嫣然轻笑，不作解释，看司机开了车门，便挽人出了店铺。
去岭南高校应聘出奇顺利。
校长是位六十开外的精瘦老人，姓祁，得知她师从前朝饱学人士青格非，又与青格非是本家，并未因她是有身孕的妇人而怠慢，话语间还有着别样客气，吩咐斟茶后便叹道：“青老为了保护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游离于官场，实不让人时刻想及前朝圣人纪大学士？”料不到能遇见父亲的故交，她以父亲的学生自居，不好太过自谦，便只好应承：“家师若是听到祁先生此番感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两人随后又谈了些父亲的遗闻旧事，接着亲自领她游历学校的湖光山色。
江南美景向来天下一绝，小桥流水处不乏柳杨风姿，然而不巧，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池边漫步，有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迎面袭来：“林太太，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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