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7
作者:穆久      更新:2020-02-23 18:10      字数:3556

鹤老来时身上所披的那件黑色大氅不知道被放到了什么地方,此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练功服,质地轻软,袍袖宽大,衣襟袖口上还绣着苍翠的松枝,再加上他腰身笔挺,眼神明亮,看起来自然是一派的仙风道骨,比方以泽更像是一个泡茶的茶师,说是世外高人可能也会有人信。

他挥手示意几人在茶室内随意坐下,信步走到香炉前,掀开香炉顶盖,俯下了身,袍袖轻轻一扬,似乎往香炉里加了点什么,继而手上一挥,茶室里的香顿时变了个味道,本来有些沉郁的香气顿时散去,多了些清朗冷冽。

方以泽挨着季禾坐,探身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不用怕,有我在。”季禾却恍若未闻,没看他,也没理他,只盯着鹤老的一举一动,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方以泽看着季禾的神态,不由有些诧异,忍不住多盯着季禾看了一会儿。

邵国忠坐在他们对面,原先连一杯茶也没分到,现在又看到方以泽完全一副坠入爱河的毛头小伙子模样,清咳了一声,瞪了方以泽一眼,方以泽这才坐回原位,挺直了脊背。

鹤老转过身,看到三人的情状,心里略略叹息,面上却不露分毫,在自己的座位上跪坐了下来,看着方以泽和季禾,沉声道:“你们这次的来意,国忠已经跟我大致讲过了。”

一个开了天眼的普通人,不仅能视降妖师的结界如无物,还能记忆追溯,甚至还通了鸟语,听起来,就是一件非常震惊且匪夷所思的事。

鹤老的目光悠悠落在低垂着眉眼未发一言的季禾身上,过了一会儿才说:“无妨,无妨,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去管它。”

方以泽顿时瞪大了眼,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去管它?那他巴心巴肝地带着季禾来这里是干嘛的?泡茶?

季禾也有些惊讶地看向鹤老。

鹤老却没看他,只淡淡地问方以泽:“你的古代文学史和古代志怪史当初是我亲自教的,现在还记得多少?”

当着老师的面肯定不敢说差不多忘光了,但又很担心鹤老兴致来了会考他,这样的话在季禾面前这洋相可就出大了!方以泽于是很干脆地说:“勉强还记得十之一二吧。”

鹤老倒没生气,眼神从季禾的身上一掠而过,沉声开口:“《山海经》里关于昆仑神兽的记载,还记得多少?”

昆仑?方以泽眉心一跳,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来?画风变得这么快他有点接受不来啊!不是应该讨论一下季禾这独特的天眼吗?

见方以泽面露错愕,对面的邵国忠不由提点他:“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他这么一提,方以泽的脑海里立马就浮现出后面的内容——

“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再后面呢?方以泽无奈摊手,尴尬道:“我忘了。”

鹤老在听到方以泽流利背诵时眼神还隐隐亮了一下,再听到他这么大大咧咧地表示“我忘了”,顿时就是一个凌厉的眼刀飞了过来。

方以泽不以为意,催促道:“我们今天晚上过来不是要讨论天眼的事吗?为什么要扯《山海经》?鹤老您教我都是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了,这都快十年了,我还记得这么几句就不错了啊!”

鹤老抬手,指尖似乎有一缕莹白如雪的光晕,他的指尖向方以泽遥遥一指,方以泽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眼神焦急地看了眼季禾,嘴唇无声张合:“禁言。”

鹤老替他把话说出来了:“无妨,不用担心,我只是给他使了个禁言术,有的时候,他的话太多了,安静一会儿也好。”

季禾蹙眉,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落在鹤老莞尔微笑的脸上,冷声说:“总觉得您对我的态度不像是对待陌生人。”

“哦?何以见得?”鹤老饶有兴致地问。

季禾沉默片刻,淡淡地说:“无论是降妖师协会,还是国安九处,应该都是对外界秘而不宣的存在,怎会轻易允许我一个开了天眼的普通人进入?即使是因为我认识方以泽,但他也不过只是你们手下的一个降妖师,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特权?你们……为什么会允许我来?就连方以泽,应该都不知道答案吧?而在我来了这里之后,您对我的态度……让我有一种错觉,我们可能见过。”

方以泽虽然口不能言,却眼明心亮,听到季禾这么说,顿时瞪大了眼,惊讶地看了看鹤老,又看了看季禾。季禾转头,与方以泽对视,继而伸手在方以泽的肩上按了按以示安抚,这才继续看鹤老:“所以,您想做什么呢?”

鹤老看着他,莞尔笑问:“你觉得我想做什么呢?”

季禾眉目不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冷冷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一向不太喜欢别人跟我打哑谜,您如果想说,我就听,如果不想说,我就不多费心了。”

方以泽听到季禾这么说,眼神噌地亮了一下。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一个小美人儿,突然雷厉风行起来,变得异常可爱!

“脾性倒还是这么臭。”鹤老低声絮语,连离他最近的邵国忠一时间也没分辨出来他说了什么,疑惑地问:“鹤老?”

鹤老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再抬头看向季禾时,脸上变得严肃正经了起来:“你的天眼,的确非普通人所能有。”

“然后?”季禾的面上波澜不惊。

“没有然后,”鹤老微微一笑,笑容里颇有些苦涩,“不用在意这些,享受天眼所带来的非同寻常的风景就好。至于……”

这简直是句废话啊!方以泽虽然被禁言,心里的腹诽一直没停,你们究竟是要干啥啊,把小美人儿给吓坏了怎么办!

季禾静静地注视着鹤老,看着他白色的练功服,以及练功服衣襟袖口上的苍翠松枝,若有所觉地转头看了眼摆在茶室里的那扇绘着松鹤延年的屏风——

他在进来时曾留意过这扇屏风,绣功精巧,生动灵活,松枝上本盘桓着三只仙鹤,两只纯白,另外一只则是黑白错杂,尾羽上还稍稍泛青,但此时此刻,这只仙鹤却消失不见了。

他转头看鹤老,与鹤老洞若观火的眼神在半空中相遇。

鹤老松弛的眼皮绷了起来,眼神亮的逼人:“至于其他我没说的,《山海经》里,有答案。我相信你知道。”

我知道?季禾的嘴角微微上挑,形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不,我不知道。”

话虽这么说,季禾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般地浮现出方以泽刚才遗忘掉的内容——开明西有凤皇、鸾鸟。

他轻轻闭上眼睛,心绪有些不宁,连带心跳都变得快了起来。《山海经》里有太多的神话传说,虽然看过很多遍,但书中其他的内容他一向都记得不太清楚,唯有海经里的这一段,不知怎么的,让他印象异常深刻。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开明西有凤皇、鸾鸟。”季禾随口说,然后神色变得淡漠起来:“您是想说这个吗?”

鹤老似乎是叹了口气:“是啊。”接着,他轻轻抬起手,遥遥指向方以泽的方向,看起来像是要解了方以泽的禁言,然而指尖微不可察地偏了一度,季禾尚未来得及看清,就感到一团莹白如雪的光晕直直地朝自己扑来——

光晕在眼前散开,万千绚烂的吉光片羽中,他的视线里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海洋的深邃的蓝色。下一秒,视线瞬移,宛如江河倒灌,星河逆转,天地一下子混沌起来,仿佛回到了鸿蒙未开之时。渐渐的,天地逐渐分离,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有人逐渐生出,龙首蛇身,也日长一丈,不过瞬息之间,天数极高,地数极深,天高地远,仿佛相去九万里,撑起天地的那人气数消尽,轰然倒地,骨节化为山林,躯干化为江海,筋脉化为地里,肌肉化为田土,发髭化为星辰,皮毛化为草木,齿骨化为金石,精髓化为珠玉,汗流化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普天百姓。

盘古开天辟地后,三皇出世,西北昆仑山上,诸神受封,同一日,开明神兽之西,凤凰、鸾鸟出世,天地间阴阳之气随之而变,四方星宿之中,朱雀所辖星宿骤亮于天,凤凰遂于昆仑五寻之木上盘旋飞舞,尾羽绚丽如火焰燃烧,鸣声清越,三天三夜后,星宿光华渐熄,凤凰鸣声渐止。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季禾的目光穿过层层的绚烂光晕,直直地落在鹤老的身上。在方以泽看来,季禾只是没来由地愣了一会儿,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季禾看了一会儿鹤老,鹤老微笑着回望他:“我刚才说过了,《山海经》里有答案,看样子,你已经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季禾微微垂下眼,错开鹤老的目光,淡淡地说,“我还是不知道。”

鹤老笑了笑,仿佛意料之中,又好似有点意料之外,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天色不早了,国忠,送客吧。”他的指尖上骤然跳跃起一团莹白如雪的光晕,随意地向方以泽一挥,终于解了方以泽的禁言。

#####嗯,这里是灰常正经的作者有话说!“海内昆仑之虚……开明西有凤皇、鸾鸟。”这段出自《山海经·海内西经》,但跟原文稍微有点出入,不用在意的哈。后面的盘古开天辟地,大致引自徐整《三五历纪》的记载。我不是考据党我不是考据党我不是考据党,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看文图个开心就好啦,大致上是这么个设定,其他各种神话传说基本都是我胡诌,表当真哈~作者抹了把额头上心虚的冷汗,惴惴不安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