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屏风，谢希微麻利地掬水洗身，外边传来卫陵长时不时地念叨。
“会不会洗啊？你可坐稳了，别掉进澡盆里，淹着你。”
“就用毛巾沾水擦一下，天儿冷，别把头发弄湿……你头上沾着茶水了吗？”
“徒儿，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了？”
“不行，为师得看看你！你先在澡盆里坐好，不，你先裹上大巾子……”
“好了吗？师父要进来了……”
谢希微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盥架边上，用毛巾轻轻擦着发梢的水珠。
她其实不觉得被师父看见有什么，修道之人，马阴藏相，恩师的身体与普通男人都不相同了，她自己前世也斩了赤龙，根本不在乎男女之间那点儿事。
只是她目前表面上还未入道，恩师担忧她生于红尘难脱禁锢，是以守着男女大防，她也没必要刻意解释。
反正又不是真的六岁小童，不会自己洗澡穿衣。谢希微拿毛巾裹着头发，觉得有点冷。
这里是圣京城中的一间客栈，卫陵长抱着她从建王府气冲冲地出来后，才发现她满头茶水几乎都要结成冰了，连忙找了一间最近的客栈，要了上房热水替她清理。
客栈里烧着两个炭盆，怕炭气有毒，屏风一侧的窗透着小缝，冷风幽幽地吹进来。
“哈啾——”谢希微打了个喷嚏，自己都打懵了。
前世她有玄功护体，寒暑不侵，这辈子生在侯府，天冷了就在暖房里待着，稍微有点风，杨妈妈都不让她出门。今天顶着一头冷茶被卫陵长抱着在圣京街头逛了两圈，到客栈赶紧拿热水泡了，还是受寒了。
卫陵长急得团团转，先用内力替她烘干头发，直把黑莹莹的青丝烘得炸开一团，谢希微拿胖手按了几次都按不住。
卫陵长又跑出去让店家煮姜汤来，忙完了才想起自己好歹也算个大夫啊。
——修道之人，学的就是养命长生之术。
卫陵长行走江湖极少开坛做法，倒是救死扶伤的功德做得颇多。
摸了摸小徒弟的脉象，卫陵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乖乖把姜汤喝了，睡一觉就好。”
看着头发炸开一圈，呆呆坐在铺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弄头发的谢希微，卫陵长略觉尴尬。
上午把小闺女抱出来的时候，那还是个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千金贵女。
跟他去王府救人，被建王踏了一脚不说，再被世子泼了满脸茶。现在还得孤零零地坐在这间简陋的客栈里，自己动手洗澡穿衣，可爱的小揪揪没人给她梳了，又受了风寒。
他原以为捡个徒弟多简单的事，他四岁就跟师父行走江湖，六岁时都能帮师父打酒了。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小女娃和小男娃是不一样的。不，肯定不一样！
“希儿，希希，好徒儿，你看，师父把你的杨妈妈接来，以后让她照顾你，好不好？”
卫陵长觉得这是没什么问题的。小孩儿都认人，那个杨妈妈一看就很好，小徒弟肯定很喜欢她。有了杨氏，他就不用操心小徒弟的生活起居了。
哪晓得谢希微一口回绝：“不行的师父。杨妈妈要嫁人了。”
朝廷鼓励寡|妇再嫁，若杨氏是丧夫再嫁，也很合理。若谢希微不离家，杨氏倒还可以继续照顾她。现在卫陵长要把谢希微带走，杨氏总不能带着丈夫一大家子一起走。
是以早在杨氏与刘三郎议婚时，谢希微就给杨氏准备好养老银子了。
卫陵长仍不放弃：“她夫郎是做何营生？要不就随我们去寒山……”
前世杨氏就带着丈夫一家子都跟着去了寒山，寒山初建时，也多亏了杨氏夫妇帮忙采买、监工，然而，江湖风云终究不该让普通人搀和进去，这一世，谢希微希望乳母一家都能过些安闲太平的日子。
见谢希微抿着嘴兴致不高，卫陵长以为她生病不舒服，改口哄她睡觉。
谢希微也能感觉到自己小胳膊小腿儿有点微微发软，卫陵长哄她休息，她就裹着被子倒了下去，没多久就睡熟了。
她是天生剑骨，不是生来铜头铁臂，没有修炼寒山玄功之前，和普通小姑娘也没什么两样。
待谢希微醒来时，杨氏一家子都已经打包好，在客栈里住下了。
杨氏就在屋内坐着薰衣裳，时不时抬头看她。
她才睁开眼片刻，杨氏就发现了。
过来扶她起身，伺候她穿好衣裳，直接把她抱到床边坐好。
这时候谢希微才发现，原来杨氏在她睡着时就把她炸开的头发梳顺了。此时只要打好小卷，戴上珠花就行了。
“妈妈怎么来了？”
谢希微心中叹息。师父什么都好，就是太溺爱徒弟这一点儿不好。
杨氏满脸欢喜，说：“仙长说，许我随在小姐身边，继续照顾小姐直至成年。这可好呢！”欢喜完了，又免不了指责，“小姐小小年纪，竟然骗妈妈说上山学艺不许带下人，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杨氏是谢希微生母白氏待产时请来的褓母，只管负责照顾孩子，不喂奶。她也不是侯府签了身契的奴婢，一直都是自由人。白氏产殁后，侯府无主后宅混乱，奶谢希微的乳母不经心，杨氏干脆给一岁半的独女断了奶，亲自喂养谢希微。
杨氏待谢希微的恩情远不同于旁人，前世卫陵长溺爱谢希微，就只有杨氏敢管教她两句，才让她不至于彻底无法无天。
谢希微心中无奈，前世杨氏一家子都因江湖恩怨折了，她也是为了乳母好，才哄说自己上山学艺肯定不许带人照顾。哪晓得师父还是没憋住，这才睡几个时辰呢，就把杨妈妈忽悠来了。她都不必多问，跟杨妈妈议婚的刘三郎肯定也拖家带口地来了。
罢了罢了，重新活了一辈子，总不至于重蹈覆辙，再让悲剧重演吧？
谢希微举手投降，冲杨氏甜甜一笑：“呀，被妈妈拆穿了。”
杨氏把她穿戴整齐妆扮好，让她坐在火盆前，出门给她端饭。
回来时，卫陵长也来了。
“师父。”谢希微忙起身施礼。
卫陵长见她穿着粉白色的缂丝夹棉袄裙，一双绒皮小靴缀着兔子耳朵，黑莹莹的头发又整整齐齐地变成两个小包包，这一回扎的不是小绒球，而是流溢着珠光的赤金小花，看上去真是漂亮可爱又喜庆，不由得满脸带笑：“好好好，杨妈妈照顾得好。”
谢希微丝毫没有装嫩的羞耻心。
上辈子她号称武林至尊又如何？照样蹬着小老虎靴子满江湖跑，江湖传闻寒山剑派掌教的轻纱软轿，旁边缀的的帘子就不是珍珠，而是一只只赤金灿烂的捣药兔。
天下第一少女心不行吗？
卫陵长在屋内杵着，杨氏端了饭也不给谢希微吃，谢希微也确实不敢吃。
——卫陵长再溺爱徒弟，那是卫陵长的事。做徒弟的，总得守规矩。
卫陵长丝毫没发现这一点儿，他漂泊半生，新得了一个徒弟，徒弟长得可爱又不哭闹，他真恨不得把徒弟揣在口袋里，想起来就拿出来看看。
他把杨氏请来之后，还想留在谢希微床前守着，被杨氏借口支了出去。
——他和六岁小徒同处一室没问题，杨氏今年才二十五，和他没差辈儿啊，得避嫌。
杨氏出门端饭，一直守在大堂的卫陵长就知道徒弟醒了，立刻就跟了进来。
他看着小徒儿粉雕玉琢的可爱模样，简直是眉开眼笑：“来师父看看，好了没有？”
谢希微上前把手给他，他看了看脉，点点头：“好了。渴了就喝一点儿温水，近日不要进牛羊乳了。”
谢希微正想这都住客栈了，哪儿去找牛羊乳来？就突然发现师父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当然，卫道人从前穿得也不寒酸。只是谢希微记得，恩师上午穿的不是这一身道袍。
她只瞥了一眼，就发现师父纱冠里子午簪换成羊脂玉了，襟前两道慧剑下缀的阴阳鱼也换成了白玉扣……
谢希微半点不信卫陵长会动她给的银票，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苍天呢，师父和建王……
又、和、好、了！
卫陵长也在想这个事要怎么和徒弟说。
“希儿，下午你休息的时候，建王伯伯来找你赔罪，我就没让他吵你起来。”
“他家里的世子哥哥大病初愈，他就先回去照顾了。咱们待会儿也去建王府，建王伯伯和世子哥哥都等着给你赔不是呢。”
难怪说不要进牛羊乳呢，在这儿等着我呢！原来是打算搬到建王府去住啊！
谢希微彻底无力了。她真的很想在师父和建王之间捅上一刀，却又真的下不了手。
明知道师父跟着建王搀和下去极度危险，可这两位的关系实在太深厚了，轻易离间不了。
卫陵长才为她和建王翻脸，她窃喜不到半天。
建王啊！堂堂亲王殿下！
竟然真的跑到江湖草莽下榻的客栈赔罪，还把暴跳如雷的卫陵长给哄好了！
前世谢希微与建王初见时，已是谢希微拜师四年之后。
那时候世子已殇，建王也早知道卫陵长有一位爱愈性命的亲传徒弟，见面就对她亲切得不行，简直把她当女儿疼。
闹得江湖上一度谣传她就是建王的郡主，奉父命乔装身份到江湖上搞事。
今天建王一时不慎得罪了她，这才把卫陵长惹得火冒三丈。
谢希微满心希望以此为契机让自己和建王相看两相厌，渐渐远了寒山与建王府的关系，哪晓得她才睡了一觉起来，什么契机都没有了！
——建王居然屁颠屁颠跑来赔罪了！
你堂堂一个亲王殿下，你这么不尊重、不讲究地给江湖草莽低头，你合适吗？
谢希微目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转身歪在杨妈妈怀里。
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