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作者:杨缮菘      更新:2020-03-30 16:36      字数:6981

15

“啊呀。”

元先生重重地将黑色书本放在柜台上。

含着墨汁的毛笔骨碌碌滚开,在桌面上留下发亮的黑色墨迹。

那毛笔所蘸的墨汁……没有干涸吗?从中午进入这间旧书店开始,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在我的记忆里,元先生在今天初次见到我之后便再未使用过毛笔。

那么。

是疏忽吧。

元先生应该在某时曾经再次提起过毛笔。只是我没有注意到而已。

但是,此时我没有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

“您不觉得意外吗?”

元先生仍是一脸狡黠地盯着我。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老实说,这故事的结局,的确有些意外。

抛开作者拙劣的写作功力不说。原本以为是引子的无聊开头,居然埋着意外结局的伏笔——而原先以为是故事核心的“妖怪堡垒杀人事件”,竟然也时刻在为结尾做铺垫。现在看来,那让我不停打瞌睡的故事开篇,并非如我早先所想的一般陈旧、冗长又无聊。

但是,如果大多数人都如同我一般,单凭自己无法坚持听到故事结尾的话……

恐怕没人会了解作者之前所有的铺陈。

如此说来,作者的心思就会被彻底浪费。

但能够想出这种故事的作者,真的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吗?他为什么不换用一个更吸引人的开头呢?或者说,使用如此沉闷无趣的开头,恰恰是他刻意而为?

突然对作者产生了无比好奇。

“的确……有些意外。”

我应和到。

“但是我对作者本人更好奇。”

“啊呀,您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吗?”

扇子“啪”地一声合在元先生的掌心。

“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夸奖您啊!您的进步真是迅速!”

听起来并不像是认真夸奖。

不,应该说,听起来并不像是真心夸奖。

“既然您能够发现其中的奥妙,那么,就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本书的作者吧——这本名曰《爱丽丝与妖怪堡垒》的小说,乃是名为维索尔·德赛普森的小说家的作品。这位维索尔先生可说是文坛之中的另类——当然,你说他从来没有进入过文坛也没关系,毕竟他的诸多作品中,从来没有哪一本受到市场和专业人士的好评。但是,维索尔先生仍有为数不少的忠实拥趸——你能猜到原因吗?”

不,并不能。

若说是根据小说内容猜测杀人手法到还做得到。但关于维索尔·德……什么来着?关于这位作者,我早前并不了解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情,没有读过他的著作、也没有见过他的书评、更没有听人讨论过他。

可以说,在此之前,我对他一无所知。

因此也就无法作出相应的猜测和判断。

“虽然您表现出不知道的样子,但是您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哦。”

元先生如此说道。

“在您的生活之中,应该会有这样的经历吧?对某事明明有了判断,但是却不自知或是因为害怕出错而没有说出口。结果,等到有人说出与自己所想无二的观点时,只能感叹‘果然如此’、‘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原来我想的没错’……有吧?对吧?”

没错。

这样的事情不在少数。

与老板讨论工作方向时,与朋友闲聊兴趣话题时,甚至是看电影隐约猜到剧情走向时,皆有可能发生元先生所说的情形。

但是。

关于作者拥有忠实拥趸的原因,我的确毫无头绪。

“为什么这位维……作者仍有那么多的拥趸呢?”

我反问元先生。

只见他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一边转动脖颈放松僵硬的肌肉,一边懒散地说道:

“啊呀呀……居然问回我吗?真是一点都不乖巧……”

然后,他坐起身,将一只手掌伸到脖后按摩着颈椎。

如此看来,元先生的颈椎似乎患有某种惯常性酸痛。

“我早就说过了嘛……原因就是您所想的那个啊,对他感到好奇的原因——”

他将手肘撑在柜台上,继续按摩着后颈。

“简单说来,就是他任性的写作态度。”

咦?

“想必您也发现了,这位维索尔·德赛普森先生啊,写作的本事虽然有限,但却绝对没有差到一无是处的地步。但是,您看了……不,听我读了他的故事之后,却分明产生了不耐烦的情绪,对不对?”

没错。

“若不是被我强迫着坐在这儿,想必您早就把这本书甩在一边,这辈子都不会再翻动哪怕一页了吧?”

正如我早先所说的,的确如此。

“但是,您知道吗?他的所有著作可都是如此呢——全部都由一个又冗长、又无趣的开篇展开。”

若真是如此,还真是奇怪。

无趣的开头往往令读者难以继续读下去。后续篇章再怎么精彩,也难以引起读者共鸣,更难让读者乖乖从口袋中掏出钱来购买,进而变成销量和版税收入。

这样一来,作者岂不是自讨苦吃?

“您知道他为何如此吗?”

元先生歪着脑袋,调整台灯的角度。

“他啊,可是在第一本小说的序言中就解释过了呢——他说——‘我只写给有耐心听我讲话的人看’。怎样,您听得懂吗?”

“所以他乏味的开头其实是对读者的考验?”

能够坚持看下去的,便是有耐心的读者。

无力坚持的,便不是他写作的对象?

“嘿嘿。”

元先生笑出声来。

怎么,猜错了吗?

“哎呀~冒失了,冒失了,请您原谅我,如何?”

姑且原谅吧。

“其实啊,大多数人跟您想得一样呢——有相当数量的人,不,几乎可以说是他的全部读者都认定他那些冗长开篇是对读者的筛选——”

虽然我是这样猜的没错,但是,真的有人会这么干吗?

这是我从最开始就怀疑的。

“但事实是,这都是读者们的一厢情愿而已。维索尔·德赛普森写下如此乏味的开篇,甚至包括他在小说中刻意设置的诸多阅读障碍,都不过是忠于他自己的想法罢了,跟其他人可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要向您说明的话,就要讲到他的另外三句名言了……”

名言吗?

兴许我早先也曾听说过,只是并未将两者结合起来。

“对了!”

元先生突然瞪大眼睛。

“我差点儿忘记,这可是和您最开始的困惑大大相关呢!”

最开始的困惑吗?

难道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客观”一说?拜托,那不过是元先生强行加诸于我的问题而已。说到底,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但是这样想着的我,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

“听清楚哦——这第一句话。”

元先生摆出严肃的表情。

“盲人看不到天上星。”

虽然残酷,但这是事实——

“他的这句话表面在说盲人的视觉问题,内里说却是故事中的人物。简单说便是,故事中的人物各有各的成长背景,因此对每件事的观感便也各有局限、千差万别……用这本书来举例子,您还记得爱丽丝进入发电厂时,是如何描写的吗?”

“大致……是说那发电厂像个歌舞厅?”

“正是!想必您见过歌舞厅的样子吧!”

没错。

我点点头。

就算没有亲身进入其中,从电视剧集或者影视短片中,我也无数次地见过歌舞厅的模样。

“因此,听到关于发电厂的描写的您,便将那房间与歌舞厅的影像进行重叠,因而产生了‘发电厂像个歌舞厅’的认知……说到这儿,您能理解吧。”

当然可以。

“但是,您认为故事中的爱丽丝,在她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可曾见过歌舞厅吗?”

“应该……没有?”

“所以作者才会使用‘房间被色彩填满’、‘巨大的球形灯’,‘五颜六色的小灯泡’……这种模糊不清的描写来形容房间——而不是为了方便读者的理解,直接加上一句‘正是歌舞厅一般热闹的房间’。因为故事的主角啊,可是没有见过歌舞厅呢——她又怎么可能像您一样,将这两者重叠呢?”

原来如此。

“这种情形,在维索尔·德赛普森的著作中,可是不在少数。这些描写就像谜题一般充斥在他的文章之中,因此也就给很多读者造成了困惑和障碍。例如,他就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那东西似有他的拳头那么大,水润润的,一片黄、一片红、一片青,各种颜色间在一起,个与个不相同,个与个又相似,全都闪烁着玲珑的光’……您知道这说的是什么吗?”

“啊……不太清楚。”

“是苹果啊!苹果!这一段讲得是生活在沙漠中的孩子第一次见到苹果时的观感……如何,与您对苹果的印象略有不同吧?”

的确。

“不过话说回来,维索尔·德赛普森也并非刻意刁难读者,他在字里行间早就留下了解谜的线索。”

“唉?”

“正如盲人虽然看不到却可以摸得到形状、听得到声音、闻得到气味一样,每逢需要模糊性描写时,维索尔·德赛普森都会结合主角的背景、个性和能力来进行。”

是吗?我并未读过他的其他著作,因此也就无法妄下判断。但是,从元先生早先的说辞来看,此事或许是确有其事。

这与“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客观”一说又有何关系?

等等,莫非他指得那这个意思……

“但是,除了重叠认知,还有择选认知的情况。”

“择选认知?”

“没错,就就要提到维索尔·德赛普森的第二句话。”

“第二句话是……?”

“猫咪听不懂狗讲话。”

乍听之下,这乃是一句废话。

“这句话的意思是?”

“就是表面上的意思啊……您来看。”

元先生递给我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张——他果然是动过笔的,但是,是何时呢?——不管是何时,这个暂且放到一边吧,纸上写的东西更让我在意:

杀人现场衣物的摆放杀人的凶器

发电厂疯狂舞蹈未出席之人

医疗室倒吊“杀人”嫌犯证实、凶器

宿舍员工体态、睡箱嫌犯证实

这是……什么意思呢?且听元先生做解释吧。

“这是?”

我问到。

“啊,这第一列所写的是故事中的具体场景——这个您能看得懂吧。”

“当然。但这第二、三列……”

“第二、三列分别是爱丽丝和老骨头在相同场景之下关注的事情。这样写下来,您有没有发现什么呢?”

要说发现什么……

“两个人关注的事情完全不同?”

“答对一半——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两个人都只关注了场景中的某一部分。并非眼睛看不到,也并非耳朵听不到,但就是无法关注到全部……”

“这正是所谓的‘择选认知’。”

元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造成选择认知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便是维索尔·德赛普森原话的表面意思——他的原话您还记得吧?”

“猫听不懂狗讲话……所以,是能力有限的问题。”

“没错,很简单对吧——但这里面有个题外话——造成猫咪听不懂狗讲话的,究竟是猫咪,还是狗狗?不,咱们换个方式来问……假使此刻于我说话的不是您,而是一个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比如英文——的外国人,那么,由此产生的沟通障碍,究竟是我造成的,还是外国人?”

“外国人?”

在中国的地盘,说外国话,就要做好别人听不懂的准备吧!

“果然,您受当今社会之本位主义影响太深了。”

“如果换做是您,英文的话,应该可以听懂吧。”

“勉强可以。”

“那么你和我的差距是什么呢?”

“我学过英语。”

“没错。”

“但是外国人也可以学说中国话嘛!”

“话这么说是没错,但是——”

元先生伸出手指,在我的额头上用力弹了一下。

好疼!

“您并没有资格要求别人为你做什么啊——好啦,这个话题容待后议——接下来是第二个原因:人们通常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没错。简明易懂。

“即是说,人们面对一件事物之时,通常只关心自己能理解、感兴趣的那部分,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因此,在维索尔·德赛普森的著作中,经常会出现两个角色对谈,但谈话内容却分崩离析,完全无法互补的现象。这时,就需要读者自己进行角色转换,进入角色的状态、按照角色的情况去思考问题,这便是维索尔·德赛普森的作品给读者带来的第二个阅读障碍——虽然说他这样做过于极端,但是也并非完全不可理喻,毕竟,他只是将偏差进行放大而已——对不对?”

这个……不知是否该苟同。

“那么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第三句话。”

听起来仍然是句废话。但经过维索尔·德赛普森前两句废话的“教训”,也许,这句话也有其深意。

“鸡蛋里方能孵出鸡。”

元先生说道。

“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

“什么?”

“在维索尔·德赛普森的小说中,是什么决定着故事的走向?是人?还是巧合?”

唉?

实话实说,我并未注意到。

或许因为我是“盲人”的缘故,因此这并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打从一开始,我面对这本书的态度就如同平常的阅读一般,我只要他情节曲折跌宕,有趣好读就可以了——至于究竟是什么引导着故事的走向……

“按照维索尔·德赛普森本人的想法,左右故事发展的,应该是角色,而非一连串的巧合——这个,您能理解吗?”

“要说巧合……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嘛。”

毕竟,中国有句俗话。

“无巧不成书”。

“在平常人看来,的确是没什么不好,但是,咱们现在说的是维索尔·德赛普森,对他而言,用巧合推动故事,可是恶心至极的事情。也正如此,他的小说就犯下了情节平淡的通病——没有意外,没有偶然,一切顺理成章。”

“读者读起来会是相当无聊的吧。”

模糊的描写、崩离的对话、无聊的情节。这简直就是合格小说的三大杀手。

“这样做,就有些过火了吧……”

“究竟是不是过火并不重要,不过……”

叮。

元先生从口袋中掏出什么东西丢在地上。

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去,那是一枚雕刻着花纹的银白色圆形金属物。

一元硬币。

“如果您在路上看到这枚硬币……您会不会把他捡起来装进口袋呢?”

“不,不会。”

我想当确定。

“但是总有人会去把他捡起来的,对吧?”

“那是自然。”

“那么,是什么让人们做出不同的举动呢?”

元先生看着我。

“为什么呢?”

“啊……大概是……有人觉得不值得吧。”

“没错,由于是一元硬币,那么他的使用价值便是一元钱,也就是说可以买到一元钱可以买到的所有东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正因如此,就有人会在‘一元钱’和‘弯腰伸手引起的体力消耗’两者之间做出抉择,觉得一元钱的价值大于弯腰之劳的,便会把它捡起来,反之,则会任由这一元硬币继续躺在地上。”

我便是第二种人。

“不过,如果躺在地上的是一百元,那么选择把钱捡起来的人数量就会增多,对此,您有疑问吗?”

我摇摇头。毕竟面值变大了嘛。

“但是,这时又会有其他因素被考虑进来。”

例如说?

“有人会担心被人讹诈。没错吧?”

没错。现今社会,刻意制造丢钱假象,向捡钱者恶意讹诈的现象并不少见。

“此外,无论是一元硬币,还是一百元大钞……”

元先生用筷子敲打玻璃杯。

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除了面值之外,还有人会考虑其他因素,比如——清洁度。就如同您关心喝乌龙茶的杯子是否干净,而我却毫不在意一样,也有人会将钱币的清洁度作为是否值得将它捡起来的衡量标准之一。”

“因此,单就是捡起一元钱这样的小事,拥有不同观念的人们所做的选择也都不同。”

“没错。”

这下便懂了。

认知指引行为,一个人的行为逃不开他认知的牢笼。

“所以啊,‘鸡蛋里方能孵出鸡’。一个人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绝非偶然——恰恰相反……”

“是必然?”

“是必然。”

“麻烦您将那硬币捡给我。”

随后,他接过我递上的硬币,并将它举到眼前。

硬币闪着耀眼的光。

“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是源于他对事物认知的必然结果,换句话说,行为是对认知的百分百忠实反馈。这正是所谓的‘忠实履行’。”

不等我反应过来,元先生便将那一元硬币丢入装满乌龙茶和柿饼渣滓的佛跳墙罐子。

“噗通”

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由内向外蔓延开去。

“侦探小说……所有推理都带有偏差。”

什么?

“您看,案件本身就像击穿水面的硬币,涟漪则是周遭世界因他产生的变化——亦即可称之为‘线索’。最开始,涟漪的波纹清晰明确,影响范围也十分有限,对其稍作整理便能看破案件真相。但随着时间推移……”

元先生用筷子指了指罐中随着波纹翻腾的渣滓。

“越来越多的杂质掺入其中,波纹便变的越发模糊——这时,最初的线索已经彻底隐匿在杂质之中,变得难以分辨。”

我点点头。

“再加上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

“做出正确的推理便变得越发不可能。”

“没错!”

元先生露出开怀笑容。

“那么,这其中的‘杂质’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认知上的偏差?”

由于重叠认知和择选认知,人们对事物的认知难免产生偏差。而偏离轨道的认知,又会指导人们做出某些特定举动——但这还没完,人们做出行为举止后,周遭必定对其产生反馈,而这种反馈又会再度通过重叠认知和择选认知被人所识别……

正如这罐中的涟漪一般,一环又一环地蔓延开去。

也就是说,从出生开始,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便不停有各种‘杂质’掺杂进来,并在其意识中不断重塑对世界的认知,使其成为世界上的独一无二,直到波纹淡去,生命终止。

明白了。

“没有绝对的客观”一说。

联带“人的主观好恶究竟是从何而来”一问,也搞清楚了。

客观现实是起源,但随着人生成长、遭遇各种境遇,便不断有各种“杂质”掺杂进来。而这些“杂质”,归根结底是主观认知。

决定我们对世界观感的,并非事物本身,而是我们自己。

我抬头向上方望去。透过屋顶的天窗,我看到满天星斗,以及置身其中、向下俯瞰的,

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