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自由与光明岂能锁得住
作者:小猪安妮      更新:2020-04-05 05:21      字数:3652

关押重度嫌疑犯的牢房,果然戒备森严得一塌糊涂。潘有度带着几分虔诚,细细观赏一番。

四面墙壁,均是经由专业人士打磨光滑之後的理想效果:任你的爪子再怎麽锋利,也无法在上面留下抓痕,自然也就爬不起来了。爬都爬不起来,就更别奢望什麽某人某日突发奇想,成就一番越狱的壮举了。

年久失修的天花畅快地渗漏。滴答、滴答……胡搅蛮缠地刺激着深夜的听觉。不得已,潘有度只好左闪右避,就当做热身运动。无奈,头顶还是不幸中招。咳咳,跳交际舞也有一段时间了,不曾想,所练的舞功还没到家啊。

正失望之际,手执刀斧的梵高突然从身後杀出来。潘有度回头一望,大吓一跳,脑後的那一根暗淡长辫瑟瑟发抖。此时,他已顾不得躲避天花滴漏的渗透,舞步一下子全都乱了。晃晃荡荡的黑色长辫,忠诚地守护着主人,连连後退;迎面而来的红棕色长辫子,闪着红光,步步紧逼。

“哐当。”

正当两人紧张对视着,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盯得难分难解之际,牢门自动关闭了。大约,只是大约,刚才梵高走出去又返回时,并没有照顾好那一扇情绪化的门吧。偏偏这个时刻才来学人制造惊悚,其实,一扇普通的门也需要时常被受关怀。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出一点点状况。

“你过来。”

“才不呢,你的手里握有武器。”

为了击破这无聊的相持不下的局面,梵高最先开口了。他的黑眼圈很浓重,属於那种一眼就看得出的彻夜未眠。越来越多的滴漏,湿透了那一件不合身的长衫。誓死不肯走过去的潘有度一味只知道退後,并未留意脚踩的这一片湿漉漉的地。终於,很符合他的年龄与身份,鞋子打滑了,肉乎乎的圆球无助地倾倒。

“老人家,走路小心点。地面湿滑。”

“多、多谢。不过……”

“不过什麽?”

“没什麽,想不到你出手还挺快的。”

潘有度心想:刚才明明是你舞着刀斧吓唬我,我才不小心滑倒的嘛。好在,也只滑了那麽一下下,整个人却并未真的倒下去。至少,这个面目狰狞的异国青年,最後又成为了飞身扑过来,第一时间拯救自己的恩人。如此想来,之前发生的种种不愉快,也勉强一笔勾销了。有了这个善解人意的换位思考,潘有度从内心深深处宽恕了看似罪大恶极的梵高。

水加重了牢房的湿气,使彼此迈出的每一步,都更加有份量了。因及时挽救了潘有度,梵高将手中的刀斧弃於足下。他的身後,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印迹。怀中抱着沉甸甸的软软的一团,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使这位老人家如此执着?明明已经一再提醒,前面有个坑,他却偏还要继续往那上面瞎撞。啧啧,都一把年纪了,根本就是完全不懂得审时度势嘛。

“嚓。”

火光亮了。看得出,梵高的点火动作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光线,是一个机会。两个人不约而同都看清了对方的脸,也都尝试着从彼此的眼中找寻自己。

“是我吗?我看起来还如此年轻?”

感慨万千的潘有度,很自然地,将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宠物以及花草树木,统统衷心感谢了一遍。似乎,对於自己於一瞬间变“年轻”这一大事件,除了面前的这一对蓝眼睛所起的作用,仿佛连存在於世间的万物,也一概有份参与。至於这些外物,究竟使用了什麽招式,促成了此事,他亦感到异常迷茫:是的,拖了大半世的长辫子,明明已经变得暗淡无光,为何会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异国青年面前,宛若获得了重生一般大放光彩呢?

“噢,你比我家的老头子更懂……”

一双倦怠的蓝眼睛,努力想要睁得再大一些,梵高使劲儿将记忆中老父亲虔诚地念圣经的模样与眼前这一位体态浑圆、满脸笑眯眯的潘有度快速地来回比较几番。显然,梵高深深地感到,後脑勺拖一根长辫子看起来的确比较美。又或者,那一刻,他的意念不小心悄悄地触及了自己那一根新鲜的红棕色长辫子。当浓烈的眉毛渐渐拧成了一条笔直的横线,这一条坚定不移的粗线条就把梵高那一张长长的脸一分为二了。如此切分之後,区分开来的不仅仅是肤浅的一层表面,而且还包括了游移於肌肤之下行踪飘忽的思绪万千。

“其实,我只不过是略懂少少而已。”

当潘有度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回答时,梵高那张长脸的肌肉忽而有了强烈的变化。眉毛以上的部分似卷入了一股气流,这不安分的力量急不可耐地唤醒了内里头的小东西。梵高不由得闭上双眼,眉毛以下的肌肉居然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为了避免因肌肉紧张而带来的尴尬,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噢,这牢狱内的腐败气息啊!宛如一瞬间就被吸入了体内,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随之变得肮脏。然而,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屏住呼吸的。这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即便是忍得了一时,终究也是无法长久地忍耐下去的。此时此刻,多呼吸一下,努力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有了这一个认知,梵高便肆无忌惮地大口呼吸起来。他的鼻孔贪婪地扩张又收缩,如同一只固执地将自己浸泡於几万里海底的漂亮珊瑚。因融入了这广阔海洋的阴霾与忧郁,外表艳丽的珊瑚,也就拥有了一套完美的过滤系统。当海水中的杂质与污垢,统统被筛除掉後,置身於这一片黑暗之中的珊瑚,每一次怒放都盈满了泪。

“哎,青年人,不要冲动嘛。”

梵高的长袖倔强地逃过了潘有度的抓捕,侧身闪过的动作相当标准。扑空的潘有度只好可怜兮兮地用两道无辜的目光追随梵高的背影。

顺利逃脱的梵高依旧不回答,他看似已头脑发热,并未听见潘有度的话。况且,他认为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解释。大步来到一面阴暗潮湿的石壁前,忽然停住,背对着潘有度。在孤寂的滴水声伴奏之下,这个巍然耸立的高大背影,正一点一滴地泄漏着一颗异国青年的心。长长的红棕色辫子,在暗黄的光照下,随着一系列畅快淋漓的动作,竟如一条觉醒的火龙一般,精力充沛地舞个不停。

于身後驻足观望的潘有度,被这一条充满灵气的小龙吸引住,他觉得自己的心中渐渐聚集了一团炙热的气流,这气流涨鼓鼓的,很快就流遍了全身,并驱散了牢狱的阴冷。

“里面的人,听着……”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潘有度即刻精神紧张,脑後的辫子也吓得一跃而起。他竖起耳朵,静静地期待着“听着”接下去的重点内容。

隔了一阵,外头响起了一串淩乱的叮叮当当声,期间还夹带着几声并不优美的哀叫。整体感觉应该是一场并不十分成功的声乐表演。是的,潘有度就是这麽想的。但是,仔细听来,最後一声哀嚎,发出的那一个“啊”音,表演者似有意拖长,以至於最末的调调也变了味。“啊”仿佛无端地就被唱成了“嗷”,这一位演唱者的发音不准。他很想就这个问题,与梵高展开一番积极的探讨。例如,凭藉声音的提示,那一个没有发准确的“啊”音,究竟是演唱者的口音太重,还是巧妙的艺术化处理呢?

“里面的人,听着啊……”

这一次,那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已经被省略掉了,似乎还及时更换了喊台词的替补演员。潘有度认真地听完了这残缺的一句,摸着下巴,半闭着眼,呈若有所思状。同一句台词,相比之下,先前的那一位,“听着”二字,喊得多麽激愤;而这第二位替补的,只“听着啊”三个字,便暴露了其内心深处摇摆不定的小可悲。尤其是末尾的“啊”音,仿佛时时刻刻都能挑拨起潘有度敏感的神经。“啊”喊得怎麽样,这根本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可惜“啊”後面的内容,无论潘有度再怎麽用心聆听,都一无所获。

接连两次的案件重演,终究还是伤了潘有度的心,这年头,连不够专业的表演也都上台表演了。演员临时忘了词,配音又不够好,这一大串乱糟糟的叮叮当当,真让人头疼。潘有度不由得开始猜想起演员们敲击所执的道具来,而有关道具的问题,如一枚锐利的细长针尖,一下刺中了他的心脏。啊,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潘有度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为什麽刚才没有想到呢?

“哐当。”

梵高丢弃了手中的工具,转过身来。潘有度望见了,地上一滩污水,里面浸泡着冰凉的铁锤和凿斧。它们刚刚脱离了梵高的手,坚硬的身体还存留着从梵高的手心借来的温暖。恍惚间,浅浅的污水表面似升腾起一缕白烟。潘有度顺着烟升腾的方向望去,目光落在了刚才梵高朝向的那一面巨大的石壁。

这里,已不再是渗透着腐臭与污垢的沉重石块。这里,是波澜壮阔的海洋,巨浪风帆,勇敢的船员在激进中唱喝。金色的太阳,发散万丈光芒,照亮了前方的海平面。潘有度望见了,天空飞翔的鸟,舒展身体,多麽自由畅快。

“这、这是……”

“未来。”

梵高轻轻擦去了额头的点点汗迹,以一种连自己都从未曾听过的音调响亮地回答。这饱满的额头,被抚拭过後,宛如雨後的树叶一般清新。潘有度动容地抬起一只颤抖的手臂,想要去拉扯梵高的衣袖。

“我看到了。”

两人的手终於触碰到一起时,潘有度禁不住低低地喊了一声。金色的光,暖暖的,呵护着两根拥有不同本色的长辫子。

潘有度的眼里缓缓溢出了泪,随即他的耳边响起了各不相同的“啊”音,期间混合了他自己的发出了那一个近乎失控的“啊”。至此,他才明白,之前,是他误解了那一位临时上台的替补演员。那一声“啊”之所以变了调,完全是由於情难自控啊。情,是无法囚禁的。再高级的牢房,也禁锢不了一颗日思夜想的,一心想要逃脱的心。

他们的表演其实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