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晚晴在接到周逸电话前正在机构开研讨会，会上范开城对服务对象的选择提出了建议。

“其实高三年级不是最佳选择，高考是读书阶段放在首位的大事，备考期间不利于社工开展任何活动，校方与家长的态度也不会太支持。”范开城道，“当然，不是说高三生没有服务需求，只是咱们机构在经验不足的情况下不应特意去挑战敏感年级。”

方晚晴有所感触：“范老师说得有理，我在执行项目过程中也是忧心忡忡，怕万一掌握不好分寸影响到学生的迎考情绪。”

喻真思索了下道：“那么我们这次竞标将重点关注对象改为高一年级贫寒生？”

范开城摇头道：“不要将目光只局限在贫寒生身上，有些孩子虽然家庭经济条件困难，但自身积极向上，并没有太大问题，社工不该带着有色眼镜看人。”

方晚晴想到了江远风：“我的最后一位目标学生似乎就是这样，成绩稳定、画画出色、为人开朗、与老师同学的感情都很好，暂时看不出任何服务需求。”她说道，“不过他确实经历过家庭不幸，我猜想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有伤口。”

范开城道：“这属于深层次的服务，如果对方始终不愿意交代伤口，社工没必要硬去触碰。”他解释道，“其实学校里还有更多显现问题需要社工及时去处理，比如校园暴力、德育及心理教育工作、生活常识类知识宣教，教师层面的舒压、家长层面的沟通等，这些才是迫切需求。”

喻真边记录边听范老师传授经验：“首先，我们必须让校方明白社工进校后能为学生提供哪些服务，改善哪些问题，带来哪些成效，在此沟通清晰的基础上再提协作配合，这样老师们能了解社会工作的意义及目的，社工在项目执行过程中才不会陷入被动、施展不开。”

喻真点头道：“前期沟通的确重要，我会与学校联系会谈时间，到时候麻烦范老师随我走一趟，许多专业问题还需你来说明。”

范开城笑道：“当然，我想学校一定会乐意加深交流探讨，因为方小姐已为机构做出了一个良好开端。”

方晚晴忙道：“过奖了，我离专业还差得远呢。”

范开城道：“方小姐行事灵活、思虑周全，虽然在专业知识上有待增进，但你具有成为一名真正社工的基本素质。”

方晚晴谦虚地笑了笑，提出一个困惑：“请教范老师，刚才我有提到过一位表面上一切太平的目标学生，是否还有继续跟进服务的必要？”

范开城道：“既然是合同里规定的那就继续服务下去，方小姐做事有分寸，相信凭着你的生活经验一定能将项目要求完成得很好。”

方晚晴心里有了底，这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声，接起一听，话筒里传来了周逸的声音。她的第一反应是：兔崽子盯得紧，自己不过两天没去学校就来电查岗了，真是他哥忠心耿耿的项目小督查。在通话过程中得知江远风的选题困扰后立即决定同对方一起去博物馆，她懂范老师的意思，无需强行抚慰学生的心伤，但必须做点内容来充实最后的项目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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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是个阵雨天。

方晚晴运气不错，出门时没下雨，坐上公交后雨下了，等到了目的地雨又停了，她的伞一直放在挎包里保持着整洁干燥。路面雨水潮湿，她放轻脚步、避免踩中积水洼，慢慢走到了自然博物馆门口。此时距离约定时间还有20分钟，方晚晴不着急，独自站在街边欣赏起眼前这座历史悠久的英式古典建筑。

此处是繁华区域，她从小到大路过博物馆大门无数次却从没进去过。本地人都有个懒惰习惯，觉得自家门前的景点横竖跑不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参观，反而一再错过。

“方老师。”

她正细数着门厅地坪上用五彩马赛克镶嵌起的花瓣数量，突然听到有人走近喊了一声，她知道是学生来了。

“江远风……”她微笑着抬起头，刚想与目标学生打个招呼，不想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周逸，不由意外道，“咦，周逸同学也来了啊。”

周逸难得穿上便服，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学生模样，多了几份新鲜变化。他五官立体、身高腿长、在复古米白色大理石外墙的衬托下显得俊逸不凡，仿佛在拍外景海报。

“恩。”他微一点头算是回应。

兔崽子又拽起来了！方晚晴暗自吐槽，嘴上亲切地道：“去买票吧，记得出示学生证可以优惠。”

三人检票后入了馆，方晚晴第一次踏进这里，发现游客不多，远没有想象中热闹。

馆内的装修风格已陈旧，斑驳的白墙、掉漆的红木门窗，褪色的解说面板及照明不足的光线无不透露出厚重沧桑的岁月感。小逛片刻后她逐渐被一股神秘、幽静的气息所包围，清冷安静的场馆、破败蒙灰的陈列，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时间慢流、徒生孤独的错觉。

“你为何想来这里？”方晚晴问向江远风。

“我很喜欢看节目，这次参赛主题也想画与动物有关的。”江远风伸出手指往天花板指了指，“楼上有各门类动物标本，栩栩如生，我打算仔细观察下。”

方晚晴爽快地道：“那我们直接上楼吧。”

她省略了植物、地质、天文等分馆的游览时间，直奔动物馆而去，因为这次陪同就为帮学生选定作品主题的，目标明确、无需耽搁。

从旋转楼梯拾步而上，方晚晴突感眼睛一花，猝不及防地被摆放在楼梯口的凶猛大老虎吓了一大跳。周逸见状促狭道：“这是假的，怕什么。”

方晚晴喘了口气道：“……这标本怎么不用玻璃柜装着？看着就像真的一样。”

江远风笑道：“这本来就是真的啊。”

方晚晴睁大眼睛看着它：“……我知道，只是它，就这么放着不管？”

周逸嗤笑一声：“怎么，还怕它逃了？”

方晚晴听出他语气中的嘲笑，立马正色道：“我是说它缺少防护装置，万一被人碰坏了怎么办？”

周逸道：“这家博物馆客流量就这点，双休都没什么人，平日更稀少，不太会有人去破坏它了。”

江远风惋惜地跟了一句：“是啊，听说要闭馆迁址了。”

“要搬了？”方晚晴吃惊地道，“那我今天算是赶上末班车了。”

三人绕过大老虎，方晚晴发现正厅里参展的都是大型兽类标本，基本未装在玻璃柜里，仅用防护带隔离，伸手可触。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一头巨大的白极熊面前惊叹道：“它看着好高啊，得超过两米了吧。”

江远风边看说明板边道：“恩，而且它才七岁。”

“不得了。”方晚晴口中喃喃，“果然人类在这些动物面前不堪一击。”

周逸看她一脸敬畏，附和道：“恩，北极熊确实高大。”他闪身蹿到她的右侧方，嘴角扬起了一抹坏笑，“不过单论体积的话，陆地动物根本不能与海洋动物比。”他歪头瞥了眼懵懂不知的方晚晴，神秘地说道，“你往我这个方向看，注意千万别眨眼睛。”

方晚晴困惑地看过去，只见周逸飞快让开身体，在他身后猛然出现了一头巨大无比的暗色鱼。这条鱼估计有十多米长，体型宽广似鲸，一张嘴巴就好比成年人的高度。

“……”方晚晴顿时吓得眼睛都直了。

“这是鲸鲨，世界上最大的鱼类动物。”周逸奸笑着介绍道，“震撼吧！这条还不是最长的，最长的可达20米。”

方晚晴彻底僵住了，照理来说光凭周逸的小身板根本挡不住这头庞然大物，不过它摆放的位置很偏斜，暗色身躯融进了晦暗不明的灯光里，很容易让从没来过这里的游客先被白色北极熊吸引而忽略了它，待看完大熊毫无防备地转头后再被眼前这头出其不意的暗黑鲸鲨吓一大跳。

方晚晴本就害怕巨大物的视觉冲击，再经周逸刻意提醒后就更害怕了，她勉强回过神，对兔崽子狠狠飞了一记眼刀，斥责道：“幼稚鬼，果然是不懂事的小屁孩才爱干的事！”

周逸笑得一脸讨打：“自己胆子小还怪别人。”

方晚晴不与他争吵，迅速离开了鲸鲨领地，这头“霸王鱼”压迫感太强，她是待不下去了。周逸自然地紧随其后，嘴里调侃话不停：“标本都怕，还不承认自己是胆小鬼。”

落在后头的江远风一脸无语，他看着周逸亦步亦趋的背影纳闷地想到：这小子说好是来陪他的，怎么行动上更像是来陪方老师的？

正厅后有条华丽又陈旧的长廊，边上是各类特色小展厅，三人依照顺序进入了昆虫标本室。方晚晴已恢复了镇定情绪，周逸通过观察发现她惧怕体型大的动物，对蚊虫毒蛇类则没有反应。

换到小型兽标本间时江远风提议道：“方老师，我打算在这里多留会儿，你先逛下去吧，我记得后面有鸟类标本室，是这里最出名的，值得一看。”

方晚晴知道他是看中了面前这些小兽，点头道：“好，那我先去晃一圈，然后回来找你。”

她愿意留给学生安静观察的空间，独自抬脚向室外走去。江远风刚想与旁边的周逸说点什么，就见他毫不犹豫地跟在方老师身后离开了。

“……”

两人在长廊上一前一后走着，很快进入了鸟类标本区。方晚晴刚听江远风介绍时就好奇心盛起，很想见识下世间到底有多少种奇奇怪怪的鸟。她是不怕鸟的，因为它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她来到第一间标本室门口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这间房特别暗，往里看去像是没有开灯，虽然这家博物馆的整体灯光设计就没大亮过，可好歹维持了视可见物的程度，像这般接近漆黑一片是没有过的。

“照明设备是不是坏了？”她轻声嘀咕了句，“要不直接略过去下一间吧。”

周逸扫了眼外墙：“没有贴禁止告示，里面应该有东西，先进去看看吧。”

方晚晴是想走人的，无奈周逸在后方挡着道，她不愿表现出怯懦的样子让对方笑话，只得硬着头皮慢慢向里走去。

房里并非完全漆黑，隐约有点诡异的亮光，方晚晴不敢走深，估摸着走到中间区域便停下来开始茫然四顾，当眼睛慢慢适应暗处光线、看清前方景象时，她瞬间体会到了头皮发麻的感觉。

这里确实有标本展示，并且数量非常多，三面贴墙的橱窗里布置了许多树木枝干，而上面站立着密密麻麻、各种体态的猫头鹰。

最令她恐惧的是，这些明明已是死物的标本居然个个眼冒绿光、密切注视着她，好像下一刻就会展翅飞翔、群起而攻之。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间房里仅有的微弱灯光全部出自它们之眼。

这是什么鬼设计！

方晚晴遍体生寒，勉强咽下喉咙口的尖叫，不假思索地朝门外跑去。她脑袋里已是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恐怖之地，完全忘了避开身后之人，直至一头撞进了对方的怀里。

“……”周逸被她毫无征兆地一冲不禁后退半步、伸出右手扶稳了她，“小心点啊，这里很暗。”

方晚晴没有回应，下意识想推开他的阻挡重回光明。

周逸感受着她的无声抗拒，环顾一圈后了然地翘了翘嘴角。

这么害怕呀！

他在原地站定，揽过她肩膀的手臂微一使力便轻而易举困住了怀中人，他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问了句：“刚进来就要走，急什么呢？”

方晚晴没空与他废话，继续用劲推他：“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周逸不动如山，故意问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害怕了？”

方晚晴推不动，只得抬头瞪他：“放开我，周逸。”

周逸盯着她慌乱无措的表情无动于衷地说道：“说实话就放开你。”

方晚晴在惊吓之余火气骤升，急得抬手打了一下他的脑门，趁对方吃痛之时赶紧冲出了阴森恐怖屋。

“……”周逸捂着脑袋愣在当场，不是因为被打疼了，而是一向四平八稳、巧舌如簧的方晚晴头一回对他做出了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令他出乎意料又无比新奇。他再次看了眼一众不得动弹的“探照鹰”步伐稳健地向外走去。

走廊上，方晚晴看着窗外川流不息、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区寻求着心理安慰，不得不说，她已不想再开眼界了，指不定后面还会出现什么妖蛾子。

“方老师。”周逸缓缓走到她身边询问道，“你还好吧？”

方晚晴答非所问：“下大雨了。”她简洁地说道，“我去看看江远风，你自便吧。”

周逸耸了耸肩膀：“这里我来过好几次，该看的都看过了，还是一起去找江远风吧。”

方晚晴不再多言，率先朝前走去。

周逸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想起对方刚才在自己怀里柔弱无力的反抗姿态好笑地想着：她怕的东西真多啊，又怕黑又怕大物的，胆子这么小还在他面前装什么大人呢！

两人回到了小型兽馆，江远风诧异地问道：“都看完了，那么快？”

方晚晴担心周逸乱讲话，连忙转移话题道：“外面下大雨了，正好你慢慢看，不着急的。”她问了句：“话说你有思路了吗？”

江远风点了点头：“恩，我就打算画幅‘动物世界’。”

“主题呢？”

江远风自信满满地道：“‘物竞天择’，老师觉得怎么样？这是我平时看‘动物世界’的感受，也是今天浏览动物进化史时的体会。”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方晚晴思索片刻，认真地道，“昨晚我查过前一届‘文艺展’的信息，发现了一个共同点。这个展览不单纯比画功，还讲究主题意义，去年所有的获奖作品都具有积极向上的意义，比如弘扬传统文化、‘真善美’正能量、科技结合艺术的创新等，所以你提的这个主题最好再酝酿下，不是说不好，而是‘物竞天择’的概念偏黑暗残酷，从获奖层面来说希望不大。”

江远风耐心听着，求教道：“那方老师有何好的主题推荐吗？”

方晚晴道：“或许你可以画与环保相关的内容，比如全球变暖带给动物生存环境的破坏，乱扔垃圾导致海洋动物受伤死亡等，角度有很多，最好突出警示与教育意义，这类公益主题肯定讨巧。”

江远风看着前方的猴子标本陷入了沉思。

周逸突然开口道：“何必为了比赛名次去刻意迎合评选标准，难道不该画出自己的心中所想吗？”

方晚晴道：“心中所想任何时候都可以画，但比赛有比赛的考量因素。”

周逸不屑地道：“艺术应该是无价的，掺杂政治观念或输赢胜负就不纯粹了。”

方晚晴语气肯定：“江同学当然是不在乎这些的。”

周逸奇怪道：“那他犹豫什么，就画‘物竞天择’啊。”

“但他也有其他需要在乎的东西。”方晚晴冷淡地说道，“而这方面你永远不会懂。”

周逸在她徒然变冷的视线中不由禁了声，而听闻此言的江远风却朝她投来了释然一笑：“我有决定了，谢谢方老师的指导。”

方晚晴也回以了温暖笑容：“加油，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来找我。”

“好的。”

被明显排除在外的周逸不爽地皱起了眉毛，他很不喜欢看到她对自己态度冷漠，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懂，但显然眼前这两人都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