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不要眉来眼去
作者:红摇      更新:2020-04-10 03:03      字数:4679

提到燕舒,宋筑心中有一丝怅然一浮而过。

燕舒全名安燕舒,是宋家世交、安老将军的女儿,因小时候体弱多病,算命的说这孩子与亲生父母命里不合,想要养得住,需得另认个义父义母。老郡王听说了,便让算命的排过八字之后,按算命先生说的,赠了燕舒一串红绳编起的铜钱,就算认了这个义女。

当时也只是名义上的父母女儿,不过,在老将军过世之后,安家家道中落,家产抄没,人口零丁,婢从散去,一家人最后只剩了这么个女儿。因有义女这层关系,宋家原有接她进郡王府居住,保她今后衣食无忧的意思,却被她回绝了,也不肯接受任何救济。

安燕舒自小酷爱制香,原本是贵家小姐的闲情逸志,遭变之后,却凭着这份手艺转而从商,以仅剩的一点银钱开了一家香铺。几年下来居然经营得不错。当然,这中间宋家少不了暗中帮衬生意,却不敢帮到明处。因为安大小姐知道了,必会推掉与宋家有关的订单。

也并非安大小姐孤傲清高,只是安家的变故,郡王府多多少少脱不开干系……此是旧事了。只是,家变之后安燕舒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年龄三十多了也不肯出嫁,拒绝一切提亲,看样子准备孤老一生了。

几年过去,或许是心态平淡了些,再加上郡王妃刘氏闺中时与安燕舒就是好友,两年前嫁入刘氏郡王府,安燕舒有时会来探望她,两家这才从绝交的状态渐渐有些往来。只是安燕舒仍不愿与郡王妃之外的宋家人正面打交道,每每来时,只会直奔王妃住处,说一会话便走。

这一次宋渊归家,宋筑听说他在八面崖时,夜间用安神香才能睡得好一些,前几天便差人去跟安燕舒求助眠的香料。安燕舒问清是给谁用的,也格外慎重,说过几天配一份上好的送来。今日她来,也不知顺便把香料捎来没有。

宋筑有心借着这个机会与她说几句话,缓和一下与义姐的关系,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心中也有一丝失落。

想他们年少时,他与她年龄相当,门当户对,两家关系又不错,少男少女间的互相喜悦,双方长辈们也看在眼里,还曾讨论过义姐义弟是否能结亲的事……

然而五年前发生了太多事,一切都变了。尚未抽叶开花的情愫萌芽在一系列变故中微不足道,片刻间就被碾为齑粉。

安燕舒对他来说,只能永远是一抹遥不可及的月光了。

此时宋渊因为昨日郡王妃差婢女送了一蛊养生汤,正去给大嫂请安。宋渊失踪时大哥还没娶亲,他刚回家的时候曾过去拜见过大嫂,但那时他精神多少有些恍惚,大嫂又正有身孕身上不适,只隔着帘子问候过。

现在回到郡王府半月时光,宋渊那漂泊在外五年的神魂似忽才追赶上躯壳,渐渐有了一点“家”的感觉,状态也恢复得尚好,这时收到大嫂的关切,自是该登门答谢。

他的“随从”墨不语也跟着,留在门口等他出来。

宋渊进去没一会,里面的婢女送一人出来,却不是宋渊,而是个一身素衣的秀美女子,像是客人。墨不语赶紧低头避到一边。

忽有一阵怡人香气传入鼻际,墨不语不由一怔,抬头看了女客一眼。

女客也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微微停留一下,人便走过去了,只余一阵怡人香风。

墨不语不由得目送女客走远。等送客的婢女回来,她赶忙上前问:“刚刚的客人是谁?”

婢女答道:“是燕舒姑娘。”

“燕舒姑娘?”她总觉得此人有莫名的熟悉感。墨不语记忆力强,见过的人、听过的名字一般不会忘记,却对此人的长相感觉陌生。她微微摇了摇头。难道是错觉吗?忽得灵光一现:“她身上的香味……”

婢女笑道:“很香是吗?燕舒姑娘可是大名鼎鼎,昭平城最大的香铺安记香铺就是她开的。”

墨不语一怔:“安记香铺?这么说,燕舒姑娘的全名是安燕舒?”

“正是。”婢女答道,“你也知道她吗?”

墨不语默了一默,笑道:“听说过,却不曾有幸结识。”

“安记香铺的香卖得可好了,小姐夫人们都喜欢买她家的,我们王妃也喜欢用她家的香呢,你在别处闻到过一点也不稀奇。对了,燕舒姑娘给公子捎来了一种安神香,说是名叫「梦宁」,是郡王之前特意跟燕舒姑娘求的,你一会记得带上。”

墨不语答应着,不由又往安掌柜走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优雅的背影已然不见。说起来,锁云门与安家还有些渊源。师父在世时有位与安燕舒的父亲安老将军是至交好友。这位安燕舒姑娘的名字,只偶然听师父提起过,不曾谋面。

后来,师父遇害,安老将军在狱中自尽,锁云门大祸临头,安家家道中落,最后只剩下这么个女儿。锁云门大难后便与安家没再联系,没想到将军府的千金贵女竟然从商,令人唏嘘。

安燕舒想来也能知道如今的锁云门主就在郡王府,刚刚打照面时,那稍稍微妙的眼神,说不定也知道她的身份了,却没有相认,那便是没有再与锁云门往来的意思,她也不必主动上前了。

心中深深一叹。真是命若浮萍,物是人非。

宋渊问安出来,婢女也把一盒香送出来了,墨不语赶忙接过。

宋渊对她道:“我们再去找一下大哥吧。”

“有什么事吗?”

“刚才大嫂说起过几天大哥要去冬狩,我……我要跟大哥说说,我也想去。”他目光闪了几闪,心事重重的样子。

每年十一月二十五,郡王都要亲自带人出城冬狩。一则可以震慑驱赶野狼一类危及乡民的猛兽,二是能展示郡王府的武力威仪。

墨不语怀疑地打量他几眼:“你这才回来几天,身子骨行不行啊?”

宋渊自动将她的质疑理解成关切,脸颊莫名飞红,话音也低了几度:“无碍,我必须去。我担心他们把二呆给猎了……”

她这才知道他忧心的症结所在,无奈道:“你就算去了,又哪能看住所有人不误伤二呆?”

“我自有办法。”

宋筑听说宋渊想参加冬狩,亦是关切地询问了他身体能否承受得了奔波,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觉得这个总是气息沉沉的弟弟恢复了少年气,十分欣慰,答允带他一起去。

宋渊又补充道:“不语也跟着一起去。”

宋筑面色一僵,勉强答道:“可。”扫了一眼墨不语手中捧在盒子,“那是什么?”

“是安掌柜送到王妃那里去的梦宁香,说是给公子的。”

宋筑问宋渊:“这个香,与你在八面崖用过的有相似吗?”

宋渊眼中暗暗一闪,从墨不语手中接过盒子,打开,里面以纱布覆着香料。他低头嗅了嗅,摇头道:“不一样。”

宋筑道:“就算不一样,燕舒用的料也必是上好的……”话说一半话音一顿,沉吟道,“你先把香料搁在我这里,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宋渊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他直接带走,也未多想,只将盒子搁在案上。

待在这两人离开后,宋筑静静凝视了盒子一会,拿来一张纸,从盒中挑了一点香料出来包好,唤了小厮过来:“阿渊正在服药,也不知这香料中的用料会不会跟药性相犯。白判先生行迹不定,不便寻他,你就拿上他开的安神汤方子,再带着这包香料去找赵大夫看一下,问问能不能与安神汤同用。”

小厮领命去了。宋筑坐在处陷入沉思。虽嘴上说是让大夫看看香料是否与药性相犯,其实是想验验是否有毒。这话不必明说,大夫自然能领会。

虽然香料是他亲自求的,也有些不放心。

对于燕舒,他也不想如此戒备,可是总有份说不清的不安。这份多疑多少让人黯然。但是……年少的时光已经过去了,物是人非,他谁也信不过。

对了,还有王妃那边,燕舒不知有没有给王妃也带什么香料来。现在王妃有身孕,用东西更需谨慎。验也不必验了,干脆不用就好了。

起身朝后院走去,心中一边不知计较和盘算着多少事,国事家事,事事纠结,他的这颗心,不知何时会疲累得裂掉。

晚上的时候,宋筑便差人把梦宁香送来东院。来的小厮对墨不语说:“大夫已经辨过这香,说是上好的香料,有助眠舒梦的效力,与公子正在服的药方也不犯冲,尽管用就是。”

“多谢了。”墨不语接了香,喜孜孜地进屋拿给宋渊看,“你看,白判先生的汤药再加上这梦宁香,你必能夜夜睡个好觉了。”

他扫一眼香,淡淡应了一声。心中想着,自己的魇毒岂是一撮燃香能解决的?

墨不语见他兴趣不大,以为他又要出妖蛾子,警惕地盯着他:“你可要好好用,不要故意搞得自己好不了。”

他急忙道:“我会好好用的。”……我不会再那般招你厌烦了。

她眼睛弯弯地一笑:“乖。”

不当着他人面的时候,她总这般蹬鼻子上脸。

他偏喜欢这种毫无忌惮的自在。

昭平郡地处北方,今年雪来得早,也下得频繁,冬狩前一日又降了一场雪,好在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了。一大清早从郡王府门前的开拔的冬狩队伍有百人之多,人马皆是全副武装,队伍之首,一红一黑两匹骏马格外威风凛凛,马上骑乘的两个人更是光彩夺目。城中百姓为了一瞻郡王风采,拥在路边围观,大家都伸长着脖子,议论纷纷。

“哪个是郡王?”

“自然是骑黑马的那位,那气度样貌还看不出来?”

“那,骑红马的那个俊俏少年是谁?”

枣红马背上的少年窄衣长靴,身上披着雪色斗篷,映得皮肤几乎泛着莹光。在家养息了这段日子,宋渊生生养得更白净了,就连每天流连在打铁铺中也没熏上烟火色。

路人说:“你没听说吗?那是郡王丢了多年的二弟宋渊,才找回来的。”

“我听说了,可是不是说这位公子回来时是个咬人打人的疯子吗……”

口无遮拦的人被同伴一把捂住嘴,腿又被狠狠踹了一下:“你小声点!找死是不是?”

闲言碎语难免有一两句飘进耳中,队伍中的宋筑脸上只带着和煦微笑,微微侧身向宋渊:“阿渊,马儿骑的惯么?”

宋渊小时候就是用司风学的骑马,离家的五年间却不曾骑过,的确有些紧张,手紧紧握着司风的缰绳,答道:“还好,这两天我练过。”

“你身体还弱,原不该骑马。只是你归家的消息传出去了,坊间无端冒出些谣言,你稍稍露个面,也好澄清人言。等出了城你便到车里去坐着吧。”

“没关系的,我趁机练习一下,而且司风特别乖。”

宋筑微笑:“是,司风性情偏温驯,那时候你年纪小,怕你摔着,所以挑了匹最温驯的给你。司云性子要烈一些。”顺手拍了拍司云的马鬃。

宋渊脱口而出:“司雷才是性子最烈的吧?”

宋筑一怔,没有说话。

宋渊这才反应过来,迷惑道:“我记得是有匹叫司雷的马……”

宋筑沉默一会儿才点头,微笑中带着丝勉强:“是有。”

“它呢?”

“早就死了多年了。”

“哦……”每当想起司雷,宋渊就感觉似有团迷雾浮起。他记得这么一匹马,却记不起关于它的更多——或许也没有更多了吧,只是一匹马而已。不一会,就把此事又丢去脑后。

队伍中不止有郡王府的人,还有诸多诸多年青官员和世家公子,个个是昭平城中的青年才俊。宋筑趁机将这些人介绍给宋渊。

宋渊对交往贵胄没兴趣,跟人招呼了没几句便分了心,忍不住回头张望一下。同样骑着马跟着侧后方的墨不语微笑着朝他招招手。他不由回了一个笑,笑容映着近处屋顶墙头的雪色,竟如雪莲乍开一般清冽。

围观人群发出一小片低低惊呼声。之前还在说闲话的人呆呆道:“这……确不像有疯病的样子。”

墨不语是下人的身份,原不该骑马的,但宋筑颇有先见之明,预料到若不给她个马代步,宋渊必会出妖蛾子,把自己的马让给她的事一定做的出来,拖着她共乘一骑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宋渊已忘记自己身份该持有的礼节,时不时有破格之举,宋筑在家中时时纠正管教,出门时怕出岔子,不得不绞尽脑汁严加防范,免得损了郡王府的名声。墨不语的存在真是让他越来越头疼。

可是墨不语其实也很无奈啊。

尖酸的话音忽传进耳中。“墨姑娘,好好骑马,不要只顾着眉来眼去,看公子三心二意地摔着了,你担待不起。”

墨不语转头一看,原来是谢涂骑着马挨过来了。这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挤兑她的机会。她皮笑肉不笑:“多谢谢师爷提醒。”

“不客气。在下只是为公子着想。”谢涂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