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又是什么妖蛾子
作者:红摇      更新:2020-04-10 03:03      字数:3693

那一刻阿渊坐在地上,马血血珠从他长长的睫毛上滴下。他睁着眼,与落在面前的马首的眼睛对视着。司雷的眼睛一向很漂亮,乌黑水润。

可是现在,它的眼里突然溢出血线,与此同时,它的口鼻、耳中也溢出血来。但断颈的血够多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恐怖的七窍流血的异状。

除了宋渊,大概只有宋筑看到了,并如铭刻在脑海中一般,多少年过去了,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生命的气息从马的眼睛中慢慢消失,眼球如蒙上一层尘埃,又浸在血色里。

阿渊眼神的变化与马的眼睛一模一样,似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了。他如同跟着司雷一起死了一般,僵直地向后倒去。

那时宋筑正失魂落魄,转头便走向横阵在远处的安燕胜的尸首,忘记去照料阿渊,甚至没有递过去一个关切的眼神。

反正侍从们已经一窝蜂地拥上去了,有人照料他。宋筑只想过去看看安燕胜。

他哆嗦着手,慢慢掀起盖在燕胜脸上的白布。

白布底下的燕胜如司雷一般睁着眼看着他,青色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无声的质问——为什么不帮我?

从噩梦中惊醒,宋筑在书房内室的榻上猛地坐起,衣领都被冷汗浸透了。光线从窗棂泄入,天已经亮了。

因为担心阿渊被噩梦侵扰,他把过往最可怕环节隐瞒下来。这一段却不依不饶,报复似地入侵他的梦境。

他骗了阿渊。

燕胜出事那天,其实阿渊也在猎场。他原是被禁止去的,怎么求也没被允许。谁能想,这小子竟偷偷爬上了某辆马车,藏在座位底下跟着去了。

宋筑急怒之下当着阿渊的面斩了司雷,阿渊当场晕倒,回家后病了一场,糊涂时一直念着那句话:“不是司雷的错,不要杀司雷。”

后来阿渊的病慢慢好了,可是看宋筑的眼神从此变了。像看一个陌生人。连话都变得很少,他一度怀疑阿渊变成哑巴了。

宋筑无法理解他。阿渊跟安燕胜关系很好,司雷害死了燕胜,他处死司雷,难道不对吗?

他也知道自己错在太过冲动,让年纪尚小的宋渊直面了血腥的一幕,深受刺激。或许宋渊是太年幼了,在他眼中人和马是一样的,燕胜死了,司雷又死了,对他是双重打击。

宋筑冷静下来后,也曾找机会耐着性子跟阿渊解释说,司雷失蹄害死了燕胜,原该处死。阿渊却转开目光,默不作声。自病好后,阿渊不再提司雷,仿佛忘了那件事。亦或是变作了化不掉的刺,永远横亘在心里再也无光的角落。

再后来……阿渊被贼人劫去整整五年,归家时,因“中迷药过量”,记忆变得更加破碎不堪。言语试探间,宋筑发现他真的忘记了燕胜。于是,宋筑觉得,不幸中还有那些一点小小的幸运,宋渊记不清燕胜,也记不清他处死司雷那一幕了,极好。

最近,阿渊似乎有恢复记忆的苗头。于是他拿捏着火候做引导,用重新编织过的说法来覆盖真相。这样,阿渊再想起燕胜和司雷时,也如隔岸观火,不会再痛入肺腑了吧。

目前看来,这一招有用。

还多亏了谢涂,出的这个主意甚是高明。宋筑暗暗叹道。他与阿渊之间的这道鸿沟,算是弥合了吧?

墨不语一早起来,就赶忙先去宋渊的屋里看看。因为知道了他依然会梦行,昨天晚上她原想陪着他,但他执意不肯,她也只好作罢。也不知他昨夜过得如何……

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

宋渊一身风轻云淡的薄袍站在门内,开口先问:“昨晚有没有再发热?”

“没有。”她一边答着,一把拉起了他的手。

他心中一慌,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如一头惊怔的鹿一动不能动。她却神情严肃,掀起他的袖子查看手腕。见那里只有旧淤痕,没添新伤,这才松一口气:“昨晚没梦行?”

他摇摇头,嘴角噙笑:“没有。”

“睡得如何?”

“还好。”

她狐疑地打量他的脸色,总觉得多少缺点血色,眼神倒是清清亮亮。心中稍安了一些,犹豫道:“我,我今日就该上路了。”她要去良川坝走马上任了。

“嗯。”他低了一下睫,轻声回答。

原以为他会再度挽留,她早早打好了安抚他的腹稿,却不料他反应如此平静,她倒忐忑起来。与腹稿完全相反的话不自觉脱口而出:“如果……如果你不愿我去,我就不去。”

他浅浅而笑:“为何不去?你本愿意去施展手脚,良川坝也需要你的阵术守护,自然是该去的。”他顿了一顿,“一路顺风。”

他神态和语气都平静如湖水,她心中忽地没着没落。半晌才道:“那,那如果你再梦行……”

“有安神汤和梦宁香,总是一日好似一日的,无碍。再者说,若总是依赖别人,不过是好了一种病,又患了另一种病罢了,越是依赖,越好不了。我总要学会自我调整的。”这番话,还是大哥说的,下意识地便搬来说给她听了。

墨不语却听出了一些疏离感。

学会不依赖,学会调整,学会离开她。这不是她一直期待的吗?却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

见他堵着门口,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也没有聊下去的意思。一小阵尴尬的安静过后,她强笑一下,讷讷道:“那,我收拾收拾,就走了。”

他点点头:“路上小心。”

“好的。”

墨不语转过身刚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门合上的声音。她脊背一僵。

哦,看来,他不必调整了,他已经好了,完全不依赖她了,甚至还在盼着她快点滚蛋吧。

脚步略滞了一下,便走向耳房去收拾东西。彼此不再牵扯烦乱,甚好。

她的行装极简单,一套自己的女装,一套郡王府发的男装。冬狩得来的赏银已经连夜让赵禽来领走了,分给云止客栈各分号的兄弟们办年,自己身上只留了少量银钱。除此之外,就只有那卷绕骨柔了。

握着半透明的筋绳,动作停了一停。绕骨柔仿佛是锁云门的象征,无论去往哪里,陪伴着她的只有它,她与它,永远不会互相背叛。紧紧捏着绕骨柔,仿佛可以汲取一点依靠。

郡王府把去冬狩时她骑的那匹马儿分配给她暂用。去马厩牵它时,知道接下来它要与她相伴一阵了,这才仔细打量它。马儿毛色漆黑,原应是武威霸气的色泽,偏偏右眼上一圈白,平添一分可爱,也削弱了霸气。它身量不算高大,适合她这样个子不高的人骑乘,却是体态匀称,马腿结实修长,朝气蓬勃。

她抚抚马儿的鬃毛:“我们要一起走一阵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就叫……”灵感忽至脱口而出,“你便叫司雷吧!”

司雷,这个词在哪儿听过呢……对了,冬狩路上,好像是宋渊念叨过。她记得郡王的马叫司云,宋渊的马叫司风,反正都是郡王府的马,风云雷电,叫“司雷”这个名字甚是顺口。

虽然这几日有关司雷的零碎记忆一度让宋渊困扰,他却从未跟她提过更多,因此她并未弄清这个名字原属于另一匹马儿,只因顺口,就跟她的马私自商量着,阴差阳错地占用了这个名字。

骑着她的“司雷”从角门离开郡王府,在空荡荡的大街回头,门口并没有人来相送。墨不语带着莫名的惆怅,还有对她来说罕见的一丝多愁善感踏上去往良川坝的路途。

良川坝距离昭平城四十里远,顺利的话,骑马天黑前抵达没有问题。墨不语却未料到,短短一天的路程也会突遇波折。

郡王府内,东院。宋渊合上门后,听得那脚步声远去,暗松一口气,回到桌前,继续摆弄一堆小木头、小零件。桌上除了木块木条,还有些十分精细的铁制工具,是几个微缩版的锤凿刀锯,更有些世人见所未见,不知做什么用的玩艺。那是之前一段日子里,他在他的铁铺里打造出来的,样式规格均仿着八面崖的匪匠们用的工具复制的。这套工具数量很多,有大有小,桌上搁的只是其中格外细小的一部分。

这都是些制作机关器的独家利器。

而那些木块,在他的手指和工具之下,已拼合得快要成型,是一辆微型小车,大小似孩童玩具,却又精细得不似玩具,就算是顽童看见,也会被它的细致吓住,不舍得动手碰它。

这小车除了小些,跟真车几无二致,轮子和部件都能活动。它搁在桌上,仿佛下一刻就有个相应比例的小人过来推着它上路。

昨晚,前半夜他在后园与大哥聊天,回来之后,后半夜就为这个东西忙到天明。可不能让墨不语看见,否则又要说他了。

将最后一个小零件扣在车轴,发出轻微的“咔”声,这声音听起来就严丝合缝契合无比。

他长舒一口气,在桌面上摆弄着它试了试,便捧起在手心,小心翼翼地走出去,直奔宋筑的书房。果然,大清早的,宋筑已经在阅览公文了。宋渊知道昨天大哥睡得很晚,一大早就在忙碌,必是有许多要紧事务压着。

大哥真是很辛劳啊。

难得的,心中升起一丝对“除了墨不语之外”的人的关切心意。

站在门口犹豫的功夫,与守在门口的小厮的低声对话已经惊动了宋筑。

“是阿渊吗?进来吧。”里面的人声音透着劳累后的喑哑。

宋渊走进去:“大哥。”

宋筑瞥他一眼:“怀里抱的什么?”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浑似抱着一怀易碎的鸡蛋。

宋渊赶忙上前,把手里小车搁在宋筑面前的书案上。

宋筑盯着小车看了一会,一向喜欢绷着的唇角浮起笑意:“是送给我的么?”

“是。”

“你手真的巧,漂亮得很。便摆在这里装饰案头吧。”心中不禁暖意浮动。虽然这礼物充满孩子气,却是阿渊一片心意。阿渊终于开始接纳他这个大哥了么?不由微微动容。

却听阿渊吞吞吐吐道:“也……也不全是送给大哥的……”

宋筑不解地抬眼看着他。只见这小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是赠给良川坝的守军将士的。”

宋筑心中翻了个白眼:这又是什么妖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