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不语心想：这人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啊。

她起身走到门口，正看到门外颤巍巍走来一人，他身上挂着件破破烂烂的官袍，头发毛乱，右手拄着一根棍儿，右手捂着腰腹，躬着背，瘸着腿，一边艰难地往这边挪，一边问：“来了新伤号吗？是什么人？”

他抬眼看到门口站的少女，顿时愣住。墨不语脱口而出：“周县令！你还活着啊！”

失踪的周砚青居然出现在这里。

“墨……墨姑娘！”周砚青反应过来，慌慌地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挺了一下腰试图站直些，却瞬间又弯下去，面露痛色。

他呲牙咧嘴地忍着痛：“姑娘怎么会……会来这里？”

“周县令伤得怎样？”

“呜，本官被砍了好几刀，又遇上庸医，差点死了……”

墨不语把他扶进屋里，他疼劲儿过去，才看清榻上昏迷的人，惊讶道：“这是宋公子吗？一年不见这身量见长，皮肤也白晰了不少啊！他这是怎么了？”

上次见时，宋渊还跟叫花子似的，现在可不白了么……

她瞥了独脚仙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如实相告。周砚青她是信得过的，这独脚仙却身份不明……

周砚青察觉了，微笑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庸医从医前原是安老将军座前副将，大名鼎鼎的玉面罗刹华满田，已弃戎从医，为害乡里。”

墨不语：“……原来是安老将军的部下。”大名鼎鼎玉面罗刹……她倒没听说过。

独脚仙嘴角抽了一抽，瞪一眼周砚青：“能不能别提该死的前缀？”

周砚青笑嘻嘻：“玉面是说你长的好，罗刹是说你打架凶，多好的名号啊为何不提？”

“……住口，当心我治死你。”

这方面周砚青相信他的实力，不敢再招惹，又介绍墨不语：“这位是锁门云墨门主，这位是……”

他的手指向床榻的方向时，墨不语慌忙打断他：“这……这是我朋友。”

独脚仙瞥她一眼，冷笑道：“是宋筑的弟弟宋渊吧。”

墨不语：“……”

听到此人是安老将军部下时，她就慌了。安家与宋家，那可是有仇的啊。现在宋渊落在人家手里……

周砚青已经看穿一切：“墨姑娘放心，以独脚仙的医术，他想救的一般会治死，想治死的偏巧能治活。”

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招得独脚仙怒目而视：“闭嘴。”

周砚青对墨不语正色道：“墨姑娘，当年宋老郡王的确做过对不住安老将军的事，独脚仙有情绪是理所当然。但难能可贵的是，他是拎得清的人，怨归怨恨归恨，报国之心永不死。”

独脚仙怒道：“你如何知道不死？”

周砚青就当没听见，接着道：“过往恩仇如云如烟，如今的郡王一心为民，有心除奸，独脚仙他也是知道的。”

独脚仙：“我不知道！”

周砚青把他视作空气：“你看他明明知道这位是郡王的弟弟，也没立刻掐死他。”

独脚仙冷笑：“反正吃我的药多半会死。”

周砚青自顾自地：“若是昭平郡陷于危难，为了百姓苍生，独脚仙必会不计前嫌……”

独脚仙脸色越来越难看：“想都别想，将军是被宋家人害死的，我绝不会为宋筑出一分力，只会落井下石！”

周砚青话锋突转：“如此，墨姑娘不如直说宋家现在倒了什么霉，让独脚仙开心开心。”

独脚仙：“做梦去吧，我才不会……”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周砚青的话头已峰回路转，险些闪出他一口老血。

他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治死这货。

墨不语对上周砚青一对漆黑深沉的眼眸，已然读懂他的弦外之音：独脚仙嘴上虽毒，喊着心死，可是热血仍在，能辩是非，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在郡王急需用人的这个当口，是个可用之材。

初来乍见，她并不了解独脚仙，可是，她相信周砚青的判断力。

略沉吟之后，便把八面崖崖主、安氏香铺掌柜、万旗山的机关武器、不归香、阿姐鼓，以及宋筑灭掉谢涂的意向和盘托出。

坦诚机密、拉拢人手这种大事，原应经过她的上司宋筑同意，可是他远在千里之外，她便选择先斩后奏。

她说这些的时候，听众只有周砚青一人。独脚仙来来回回地转，一会搞搞这里，一会摸摸那里，一会又去门口小炉子上把药煮上了，一脸厌弃神色，不想听的模样。可是他始终没有走远，墨不语知道他一直在竖着耳朵听。

待她说完了，周砚青长吁一口气：“八面崖崖主，是锁云门的公输勤？”

墨不语声音艰涩：“正是。”

“他把宋公子做成傀儡人，究竟是什么打算呢？”

墨不语：“去年十一月份冬狩场上，我曾听到鼓声，公子当时略有反应，但没有被控制，大概是那个时候他们才发现不归香在公子身上没能达到预期效果。

之前在万旗洞府时，安燕舒跟师兄对话之间，还在说尚未找到不归香出了什么差错，却已擒住了那名叫月珠的姑娘，快要审出来了。

昨晚我们赶路时，鼓声忽起，还有听不懂的歌声。他忽然失去理智意图伤人，又靠自伤试图保持理智。鼓声很快停了，但他仍然不能清醒。”想起他当时痛苦不堪的样子，她心疼得声音颤抖，“被打晕之前，他说，他说……让我快走，他控制不住想杀了我。”

周砚青思忖着点头：“这么说，他们已经解决了那个「差错」，成功控制宋公子出手伤人，而且目标明确。他已经成为傀儡人了。”

墨不语心中一痛，说不出话。

周砚青接着道：“那么，公输勤把他做成傀儡人的目的，应该是控制着他杀害宋筑吧。仇人家的两兄弟互相残杀，一个死，一个疯，疯的这个留着命还能让他当傀儡戏弄，确是十分解恨的复仇方式。”

只听门外“当啷”一声响，独脚仙把炉钩子狠狠掷下，冷笑道：“若真是如此的确大快人心，可惜哪有那么简单！”

周砚青扬了扬眉，面露诧异：“庸医你有何高见？”

独脚仙道：“公输勤的目标若只是宋家兄弟俩，多的是残忍手法，何必花上五年时间做个傀儡人？他盘踞八面崖，又占了万旗山，做下那么多机关武器，拥有的匪兵大概有数万之众，所图谋的必然不止复仇这点事。”

周砚青一脸钦佩：“不愧是玉面罗刹，果然高见！那依你之见，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要邵平郡。”

周砚青维妙维肖地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他难道想当郡王吗？他一个匪类，就算靠匪兵和机关器占了昭平，那也是造反，朝廷必会出兵平乱，他又能得意几天？”

独脚仙烦躁地把锅子炉子弄得咣咣作响：“公输勤自然当不成郡王，可是却能做幕后郡王！他把宋渊做成听他指挥的傀儡，控制他杀死宋筑，当宋渊坐上郡王之位，他就如现在掌控万旗山主一样，变成昭平王权力的实际拥有者！”

周砚青惊呼一声：“原来如此！果真居心叵测，可惊可怖！”

他表演得略过头，独脚仙忽然醒悟周砚青是在装傻，这些事这家伙必是早猜出来了，只是勾着他参与进来而已。

独脚仙气得脸色发青，硬憋出一句：“那也与我无关！”又去倒腾他的炉子。

墨不语之前也隐隐猜到什么，可是这几天一直处在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顾不上细想，这时听他们详加分析，方知师兄在谋划什么。

她脸色发白，心中一片寒凉。师兄的模样，在她心中越来越陌生。

却见周砚青走到门外炉前：“有件事我却想不通。”

独脚仙怒道：“关我什么事？”炉钩子作势要戳他的脚。

周砚青道：“公输勤如何能保证宋筑死了之后，宋渊能承袭郡王之位呢？虽说昭平郡王乃世袭，哥哥去世，世子尚在襁褓中，弟弟接任也合理。可是，圣意难测，宋渊又历练不足。皇上更有可能选择顺势终了异姓王的赐封，另外委派郡太守接管昭平郡。”

独脚仙手中铁钩顿住，良久，冒出一句：“有人给了他承诺，让他确信宋渊能承袭郡王。”

他抬起头来，与周砚青对视一眼，二人均已有了答案。

墨不语也忽然想通了，喃喃出声：“毕国公。”

独脚仙把炉钩子当啷一丢，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你那个师兄，以为与毕国公是结成同盟互惠互利，照我看，不过是被毕国公的当刀使罢了。”他嘴角浮上冷笑，“毕国公那种人，怎么会与匪类长远合作？等着瞧吧，他也逃不过兔死狗烹的命运。”

墨不语看看床上昏睡的宋渊，又望望万旗山的方向，只觉如万爪挠心。

忽然一碗热腾腾的药汁递到她面前，独脚仙一脸不耐烦：“呐，你喂他喝了。”

这……敢喝吗？她把药碗举到鼻尖前狐疑地嗅了嗅。

独脚仙脸一沉：“不喝算了。”

周砚青无力摆了摆手：“给他喝罢。你看我这不都活下来了么？宋公子福大命大，问题……不大。”

墨不语心中更没底了。

她望望谷口的方向，未见黑白判的身影出现。进谷之后，她就让赵庭意设法联系黑白判了。

赵庭意说，之前黑白判与公子商定一套他们之间、以及锁云门弟子之间联络方法：让云止客栈各分号都就近在恒水河的河床上安置接收银鱼的基座，宋渊多做了些银鱼，由他本人、黑白判、各分号掌柜拿着，有消息需要传送时就近放出携带密信的银鱼，下游的分号收到阅读后，可以把银鱼继续放走，银鱼数量富裕的话就多放几条，以抵销途中被渔夫捞走一类的风险，直到所有分号都接到消息。

比如说召唤黑白判，分号接到的银鱼密信中，就令掌柜们在本地客栈升起标志旗帜召唤，并把银鱼继续传送。这样黑白判只需日常留意所在地的客栈旗帜，就知道有给他的信，到客栈里领信即可。

而且，宋渊对银鱼又进行了升级。鱼腹要用特定手法打开，才能把里面的信完好取出。手法不对，信纸抽出时就会绞得稀碎，以此防止银鱼落在外人手中时泄密。

这套方法虽不错，却也需要时间。赵庭意得先去到距离此地十几里远的河边放银鱼，即使消息顺利传达到，黑白判也得赶路，不会来得那么快。现在看着宋渊呼吸越来越微弱，再拖下去怕有性命之忧。

死马当活马医吧……她心一横，扶着他的头，把药汁慢慢喂进他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