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子的干脆盘膝坐在了地上，一身灰心落魄，笑得有些凄惨：“月珠这个狠心的女人，她什么都不告诉我。直到她跟那小傻子一前一后从八面崖消失，别人都说她跑了，崖主盛怒，崖上查了一通没查出什么来，又令人追捕。这坏婆娘跑的时候，连声告别都没跟我说。姑娘你说，她把我当什么？她是不是耍弄我？”

墨不语有点同情他：“她大概是怕连累你。”

雷子垂着头沉默半晌，道：“我知道。可我还是恨她。我就说她跟我相好时，我们都是没家室的，她却不肯让别人知道，非搞得跟偷情似的。她跑了后，崖主也没查到我头上来。这坏婆娘心机真深，必是早几年就打好主意要跑了。”他抹了一把泪，强打起精神，“这次她被抓回来，我想救她的，可是我这点本事……”他苦笑着摇摇头，“直到崖主离开，我才有机会溜进关押她的屋子。可是已经晚了，已经晚了……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只剩一口气了。崖主走是匆忙，没顾上杀她。也可能是知道她死定了，懒得动手。她那个身子啊……我都不敢碰，碰一下就像能碎了。我只能跪在她身边，轻手轻脚地抱着她，陪她挨完最后一段路……”

墨不语静静听着，黑暗中，眼泪滑下她的面颊。宋渊的阿姐啊……保护了他五年的阿姐啊。

雷子努力压着哽咽，接着道：“我不知道跟她呆了多久，像是一弹指，又像是一辈子。反正，她跟我说了许多话。这个没良心的啊，死前最后的时刻，也不跟我诉诉衷肠，说的全是那个傻子。

我问她，崖主为什么给她上刑，她说，崖主带了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来，教她每天晚上给傻子点香，敲鼓，唱歌。歌词内容其实是动作口令，如坐起、站起、朝前走之类，可以配合节律自行发挥，以便唱起来朗朗上口。那女人没说为什么，月珠估摸着是给傻子下降头。那香是有毒的，她自己也会吸入。那女人还教她，点香后第二天要自己刺破脖子后边的穴位放血排毒。”

墨不语想：那漂亮女人，应该就是安燕舒。

雷子：“头两年，她谨遵崖主吩咐，眼看着那傻子夜里渐渐开始梦魇梦行，后来，梦行中的宋渊开始听从鼓声和歌词的指挥，让他走就走，让他停就停。

她尝试着用歌声做更复杂的命令，发现只要表达得够清楚，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醒来后又什么都记不住。就跟那……那叫什么来着？就是集市上那种布袋戏的小人？”

墨不语说：“傀儡。”

“对对对，傀儡。月珠说，这种降头术八成就叫傀儡术。”

墨不语暗叹一下。月珠猜对了，真是个聪慧女子啊。

雷子接着道：“原本她就这样按崖主的要求做下去，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是不知怎的，这女人养这小傻子傻出了感情，说觉得像自己的弟弟。这有了感情，事情就不好办了。她一个被逼走投无路，不得已投靠匪帮的女人，竟然还有心思想着救人家。

崖上有人监视着她和傻子，每天的点香和敲鼓，她一次也不敢落下。她想过给傻子也放血排毒，一是他中香都两年了，怕是排也排不出来了。再就是是穴位上有血点，会被监视的人发现，那她当时就死定了。

然后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就想出了另一个法子。”

墨不语听得入神：“什么法子？”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在唱歌时耍了手段。”

月珠日常说话用俚语，宋渊也是跟她相处一段时间后才慢慢能听懂的。醒着时听懂了，夜间梦行时听到歌词命令也就能懂。可是那个监视他们的人，不太懂这种俚语。

月珠抓住这一点，凭着她自己的判断，开始尝试着干涉“降头术”。

从决定帮助宋渊的那一夜开始，她照常点香，击鼓，唱歌，但是，每次以歌声下令时，都要先唱一句：“听阿姐的话”，然后才唱其余命令，进行每晚的“傀儡训练”。

过了数日，她发现起作用了。这句固定的歌词印在了宋渊的意识里，成为一个“按钮”。他只有听到这一句话后，才会对听从后面歌词中的命令，否则不会作出反应。

崖主偶然来“验收”成果时，月珠就会借着帮宋渊整理衣服一类的动作，把这句歌词找机会在他耳边先念一遍，然后再以发出口令，因此验收结果总是不错，崖主一直没有发现，最后以为成功做出一个傀儡人。

待宋渊回到昭平城，他趁着冬狩尝试操纵他一次的时候，“傀儡术”失败了。那时崖主才记起月珠来，而月珠已经逃跑了。

崖主在月珠老家布下眼线守着，终于在她回家探望老娘时把她抓住了。月珠骨头硬的很，在酷刑下挺了两天，终于没挺住，把这个“按钮”的秘密招了。

墨不语轻声道：“月珠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雷子耿耿于怀：“好了几年，话没一句丢下我就跑了，什么重情重义，没良心的坏婆娘，只想着那个臭傻子……”

他擦了擦泪，道：“对了，月珠说，她还瞒下一件事没有交待。”

她诧异道：“瞒了什么？”

“除了傀儡术的「开启」按钮，其实她还埋了一个「关闭」按钮。月珠说，当小傻子陷入被控制的状态时，只消大声说一句「傻小子，还不醒」，他就能清醒过来。”

墨不语惊度万分：“她……她是如何做到的？”

“月珠有时候会用鼓声控制着小傻子梦行到很远的地方，监视的人懒得跟过去，就趁那种时机训出来的。”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解药啊！

墨不语对这个奇女子发自内心地敬佩，激动万分，声音都颤抖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雷子叮嘱道：“月珠说，人心是极玄妙的事，这个「按钮」最好不要让傻子知道，知道了或许就不管用了。还有，一定要用俚语来说才管用。是这样说的……”用俚语把那句话重复了几遍给她听。

外面依然闹哄哄的，不断有沉重的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雷子到门边张望了一下，转回来动手摸索笼子的锁扣。

墨不语问：“你干什么？”

“崖主想不到有人会救你，现在崖上的人都在忙，防守不严，我放你走。”

“这是个机关锁，没那么好开，我刚刚试过了……”

公输勤对自己的机关笼非常自信，甚至没有没收她身上的武器，在雷子进来之前，她已经用六合伞、银狐簪什么的试过一遍，可是凭她那点三脚猫开锁手艺根本开不了它的扣锁。

可是雷子试了几下之后，锁“卡”的一声就开了，半圆开的笼子朝两边分开，像一张张开的大口。墨不语：“……”

“我是工场的人，这锁我会做。”雷子说，“跟我走。”

墨不语飞快地跳出笼子，跟在雷子后面溜出院子。此时已是后半夜，平顶山上却灯火通明，她看到一辆辆机关车、一箱箱不知什么东西堆积在崖边，数个升降台此升彼起地运作，正在将这些东西运下崖去。四周乱哄哄的，没人注意到溜出的两个身影。

八面崖主要靠机关暗器防守，而雷子对机关布置了如指掌，带着她完美避开，顺利带她跑一架升降台附近的一叠木箱后躲着。雷子自己走出去，做出帮忙装货的样子。

眼看着这块升降台快要装满，他打着掩护，让墨不语也上去。

她刚要踏上去，身后岗哨上传来一声喝问：“那个是什么人？”

雷子神情一紧，将墨不语往升降台上一推，接着扑过去扳下下降的机关。

绞轮转动，带栏杆的平台向下降去。

岗哨上山匪发觉不对，铁器声响，“唰唰”地飞来一排弩箭，将雷子从腰到肩钉了一排，雷子扑倒在崖边，半个身子跌在边沿外，恰巧能看到正在下降的平台。

墨不语惊呼一声：“雷子兄！”

雷子沁血的嘴咧开一个笑：“坏婆娘拚命要保护的人……我也得……帮一把……她欠我这么多……下辈子怎么也得……嫁给我来偿债……”

看着雷子的脑袋无力地垂下，仍在下降的平台上的墨不语呜咽出声。崖上喧闹起来，崖下应声亮起一片火把光，暗器在弦，信心十足地等着她落网。

墨不语压下翻涌的情绪，飞快地抹去泪水，启开其中一只木箱，见里面装着些满满的机关武器。

看来，公输勤要有大动作了。

她打量了一下升降台两侧山壁。山壁上长着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老松，只是有些稀疏，每株之间隔得很远。

她抽出绕骨柔拿在手中，末端打了个扣在升降台降下一半的时候，瞅准一棵树抛出绕骨柔，准确地套住一根树枝。她纵身一跃飞离平台，借着绕骨柔强大的弹性，还有她自己的轻功身手，把自己甩到横向远处另一棵松树上，手一抖收回绕骨柔，再朝前方松树一甩……

她所在的位置离地还很高，加上夜色浓重，拿着武器和火把等在崖底的山匪们看不见细细的绕骨柔，只觉那个纤细的身影如蝶一般攸忽飞行，片刻间就隐入山间不见了踪影。

山匪们呆了半晌——那是个人吗？急急忙忙沿壑底追去，哪还追得上……

逃脱的墨不语先回了一趟独脚仙的世外小桃源，那里已不意外地人去谷空。她竭尽全力地往昭平城赶。如今她掌握着傀儡术的奇门“解药”，她必须尽快把它带给宋渊。

却不知，在她拚命赶路的时候，昭平城正经历一场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