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出剑岂有回鞘此理
作者:慵岚      更新:2020-04-11 16:08      字数:3268

按照往年惯例,秋闱初试前都会由皇院安排一场由参试学子为主的宴席,初试之后是院试,顾名思义则是按己身需求,来选择十二所学院其中之一进行考核。

考生择院而试,那么皇院也是选择更为杰出的学生,虽皇院设立有十二所,但是其间教习实力各异且覆盖内容也有所重叠,例如赵彦默提及的修行当入四五六院之一,关于这三所专注于修行皇院的高低之分,直到现在昭华道上三院学子碰面多半还有一番争执。

但是都是门对门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至于闹出什么大动静,不过在往年朝试结束之后,还有一场关于皇道十二院内部的比试,关于修行一道,皇六院独占鳌头已有数载,所以在昭华道上嗓门最大的那一批大抵都是六院学生。

在这种内部攀比风气愈发甚嚣尘上的光景下,各个皇院对于秋闱初试也开始看重了起来,关于初试中的一些好苗子往往也争得头破血流,今晚这场名为‘曜贤宴’的聚会正是十二所皇院观察考生的第一步。

名义上是聚会,实则是各道考生展露自身学识武技的地方,如何在宴席中不经意间独占风流引人侧目,不显刻意又从容不迫,这就是非常值得考究的地方了。

那么一身像样的打扮撑撑脸面就是必备功课,不过云昭一行人显然没有这种觉悟,一身月白寝袍加一双木拖,很干脆利落地跨进举办曜贤宴的皇一院院门。

昭华道上十二所学院风格差别甚远,作为由大唐吏部直接授学讲座的文墨之院,堪称是帝国朝官的摇篮,踩着玫红夕阳走在皇一院通幽小径,这是云昭第一次迈入皇院,风景真的像蒋维那老头所说的一样,很令人舒畅。

青石小径边植满绿茵,透过几株杨槐树能瞧见宛如一道月牙的湖泊,几个身披墨色院服的一院学生正躺在湖边斜坡上捧着书卷,漫天星光在湖水里铺满璀璨倒影,少男少女们相互依偎着指天望星,看着他们手中充当摆设的书卷,看来应该是初次幽会的样子。

走出青翠石径,一座平日里用来召开院议的会堂蓦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青石路尽头人影交错,整个会堂被照耀得如同白昼,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位皇院学生负责引路。

云昭从来没有想象过仅仅是一场关于初试的宴席,竟然吸引了这么多考生的目光。

哪怕传闻中一县仅发一令参试,大唐纵横全境十三道数百州府,再加上分发给世间其余几国的参试名额,近千人将刚刚翻修完工的皇院会堂塞了个满满当当。

一道略带诧异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忧虑,一位负责引路的皇院学生神情古怪地拱手。

“诸位,这边走。”

似乎是被眼前几人的装扮给弄懵了,着位皇院学生有些捉摸不定这几人的身份,在查阅过昭华令后,面带歉意地指了路,想着大概是哪道名门宗族的特殊装束...

被淋湿全身的乾钦此心情很不好,所以在换衣的时候执拗认为天色不早,赴宴归来时便要就寝,于是几人换上这身寝袍木拖装扮,方便散席后快速返宅入眠。

云昭一开始趿拉木拖吹着暮时凉风觉得好生舒坦,大为称赞了这项举措,不过进入会堂后,在诸多惊讶目光中感觉有几分不自在,但是很快被其他东西所吸引了。

榆木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稀奇美食,最为特别的就是过道边一长排烤架,一块块在烤架上滋滋作响的牛肋肉冒着油光,饶是这几日吃惯了海珍海味的云昭都有些垂涎。

在香气弥漫的数百桌食案之间,这场聚会很快分成几个圈子,例如暗处观察的皇院教习们,窃窃私语的各院学生,还有按照各道划分相谈甚欢的同乡考生,不过最为特殊的是异国参试的人群。

唐帝诏令一挥而就,朝试名额被分割出一部分给予世间其余六国,这里的异国参试人群正是六国之人,可能是饱受过大唐的摧残之痛的同样经历,让这些来自各国各地的考生紧紧抱团在一起。

当然特殊的地方并不是只存于六国之人坐的很近,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都高昂着头颅,显得很骄傲,甚至谈笑的声音都隐隐盖过周边众人。

这当然不是所谓的国积弱,当自强不息的说法,而是他们是真的骄傲,也配得上骄傲。

朝试名额在朝案上无数唐国学子血书的影响下,只被划出了一成交由六国均分,名额极少的条件下催生出一种结果,那就是六国赴试的少年非常优秀。

从六国赴昭华试以来,初试中无论文举或武评前十甲皆占半数以上,院试中无一落榜者,大唐尚武还只存在于战场上争锋,无敌于世暂且还是大唐军部的玄甲。

世间兴修已逾千年,刚刚昌盛十余载的大唐并没有悠久的底蕴诞生出强大的修者,更不用提及令唐帝痛心疾首的书墨造诣,如果不是大唐军部炼体之修震慑世间,兴许此时六国之人会更加猖狂。

今晚的宴席的重点众人也都明白,看似桀骜不驯的六国考生其实余光不断瞄向会堂最前几桌,那里的教习和权贵们,才是真正让这些杰出学子感兴趣的东西。

不过场间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云昭几人的心情,或者说他们的注意力压根不在那些上面。

关于赴宴这种事,宇文泰有很独到的见解,那就是空腹,少饮,多食。此时他觉得很幸福,用言传身教的方法向邻桌人证明,这种宴席之中,应该做且正确的事,就是吃!

整整一架香酥金黄,入口即化的牛肋肉消失在了宇文泰的嘴中,云昭和南北奋力抵抗之下也仅仅夺下了几小块而已。

鲜美的肉汁顺着指缝溢出,几人满足地吮吸手指上残留的油花时。

邻桌响起了一片笑声,有江南道女子的掩唇轻笑,有陇右道汉子的善意朗笑。

但是更多的是,身后桌面上传来的嘲笑。

宇文泰背后紧挨一桌北齐人,那些穿着黑衫的年轻人神情淡漠,面无表情,看向周围人带着一丝审视意味,那代表着一种俯视情绪,总的来说他们觉得他们很了不起。

这种情绪在其中一位感受到身后动静后,转过身发出的嘲弄笑声为宣泄口,随即在整桌渲染开,同桌人都笑了起来,嘲笑的笑。

不仅因为唐人的吃相很可笑,还有想起了大唐武王是如何砍断北齐皇旗,以及那些年月里床边的恐怖故事,所以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很刺耳。

北齐这些年月里出现很多关于修行的强者,占星宗宗主破境那天掀起了渭海的滔天巨浪,仿佛末世降临人间一般,不过北齐人并没有惊慌或者揪心于被海浪冲毁的城镇,因为占星宗宗主是北齐的二皇子。

种种原因导致北齐人现在很嚣张,种种原因导致周边唐人有些低沉,种种原因导致一直闭目养神的乾钦此,很不开心。

无鞘很贵是一,被水淋湿是二,北齐人的笑声是三,唐人如同鹌鹑般的沉默是四,起因和条件都摆放整齐,所以乾钦此决定给这个事情一个结果,他准备发飙了。

“你们难道不知道打扰别人用食很不礼貌吗?”乾钦此睁开了眼睛。

北齐人桌上不止年轻人,还有一位长髯老者,一直沉默寡言坐在上席,淡然道:“唐人莫非没人教些宴席礼仪么?”

束着长辫的少女们看着乾钦此如画般的眉眼,刚刚弯成月牙儿的眼瞳听闻此声蹙起了眉尖。

乾钦此缓缓站了起来,很认真地整了整衣襟,看向那位老者。

“你妈死了。”

云昭握着的瓷杯滚落到了桌面上,发出骨碌骨碌的响声,居然盖过了其余声音,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安静了。

那位老者原本轻捋长须,冷冷看着场间一副倨傲模样,本以为三言两语便可让唐人颜面尽失,捋须的手突然僵住了,语气中难抑怒意,寒声道:“你...你说什么?”

乾钦此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两眼,轻咳了两声,再度开口:“我说,你母亲死了,听清楚了吗?”

“竖子尔敢...”

“你妈难道没死吗?”乾钦此特意将目光停留在他花白的胡须上。

一旁端坐着的云昭看着老者剧烈颤抖的身子,生怕他会当场暴毙而亡,不禁有些担心。

很快,在场间少女的手尚未攥紧衣袖的时候,乾钦此又开口了,这次显得格外诚恳。

“你妈到底是死了还是老不死?”

席间真的很安静,仿佛时间被桌上的冰酿冻住了一样。

在一群皇院教习陪同下的李红棠刚刚迈入会堂,有些好奇地顺着众人目光看向那里。

“岂有此理!”从脖颈处赤红且青筋臌胀的情景,看得出这位老者也要发飙了。

乾钦此对于发飙的理解很透彻,事后他有一番深刻讲解,真正的发飙就是在别人发飙之前,就已经在他脸上撒尿了。

于是当认真询问的目光变成雄鹰俯视蚁兽的时候,乾钦此骤然拔剑。

“岂有此理!”他像学舌的鹦鹉一般重复了一遍。

少年仗剑,一道白虹直直撞去。